第六章 生命的享受 四 對唯物主義的誤解

當我們讀到金聖歎三十三則「不亦快哉」時,一定會覺得現實的人生中,精神歡樂和身體的快樂是不可分離的。精神的歡樂也須由身體上感覺到才能成為真實的歡樂。我甚至於認為道德的歡樂也是同樣的。宣傳任何學說,也須準備接受人們的誤解,像伊壁鳩魯派(Epicureans)和斯多噶派(Stoics)那樣受人們的誤解。許多人都不能瞭解馬可·奧勒留(Marcus Aurelius,羅馬皇帝,著有《沉思錄》)那種斯多噶派所不可少的仁厚精神;同時快樂主義者的智慧和約束學說也常被人們誤解為追求歡樂的學說。人們對於這種唯物主義的觀念會毫不猶豫地加以攻擊,說它的意識是自私的,完全缺乏社會責任的,說它造成每個人都只為自己的享受而著想。這一類的辯論完全由於愚昧和無知,說這話的人是自己也不知所云的。他們不曉得玩世主義者的仁厚,也不知道這個愛好人生者的溫順。愛人類不應該成為一種學說,或是一個信條,或是一個智能上的堅信問題,或是一個能發生辯論的題目。對人類的愛如果需要一些理由來做根基,那便不是真正的愛。這愛必須是絕對自然的,對於人類,應該像鳥鼓翼那樣自然。這愛必須是一種直覺,由一個健全的接近大自然的靈魂產生出來。一個真愛樹木的人,絕不會虐待任何動物。在十分健全的精神當中,當一個人,對人生與同類都具有一種信念時,當他們對大自然具有深切的認識時,仁愛也就是自然的產物了。這一種人用不著任何哲學或任何宗教去告訴他要有仁愛。因為他自己的心靈已經從他的感官上獲得適當的營養;他的心靈已經從造作的生活和人類社會的人為學問解放出來,他已能保持一種智能和道德的健全。所以,當我們挖開泥土,使這個仁愛泉源的洞口擴大時,人家不能責難我們,說我們在宣佈大公無私的觀念。

唯物主義是被人們誤解了,而且誤解得很嚴重。關於這一點我應該讓桑塔耶納(George Santayana,西班牙著名自然主義哲學家、美學家,美國美學的開創者)來說話。他說他自己是「一個唯物主義者——也許是僅存的唯物主義者」,可是,我們都知道在現代他或許是一個最可愛的人物。他說我們對唯物主義觀念的偏見乃是一種外表觀察者的偏見。人們對於某些缺點,只在拿來和自己的信條比較時,才會覺得驚異。但只有當我們的精神生活在那個新世界中的時候,我們方才能夠真正瞭解異族的、信仰宗教或國家。所謂「唯物主義」是含有一種喜悅、一種歡樂、一種健全的情感,這是我們平日不曾仔細看到的。桑塔耶納說:「真正的唯物主義者是跟德謨克利特這一類的笑的哲學家一樣的,我們都是『不情願的唯物主義者』,希冀著精神主義,可是事實上過著自私自利的物質生活,我們只是畸形地向著智力方面去發展,而不能發笑。」

一個徹底的唯物主義者,一個生就的而不是半路出家的唯物主義者,應像那個智慧的德謨克利特那樣是一個笑的哲學家。他對於那些能夠表現各種美妙形狀的機構,那些能鼓動極大興奮的情感,一定會感到欣喜。在自然科學博物院裡的參觀者,見了那些放在匣中的數千百種蝴蝶、火烈鳥、貝類動物、毛象、大猩猩,一定會感到欣喜;這兩種快樂情緒一定含有智能上同樣的質素。這世界中的無量數的生命裡,當然也有它們的苦痛,不過這些苦痛是馬上會消失的,然而當時的行列是何等瑰麗偉大,那些普遍的交互作用也何等引人入勝,而那些專制的小情感偏又何等愚蠢,又無法避免。有活力的靈心裡所產生的物質主義,大抵就是下列這種情感吧:活躍的、歡樂的、大公無私的、蔑視私人幻覺的。

唯物主義者的倫理學,對於生理的痛苦也有其感覺。它和另外的慈悲體系一樣,對於痛苦也感到一些寒慄,並且想用制欲的那種克制方法把意志收束,不使意志遭遇挫折。絕對樂觀的「黑天」巨車上那些頌讚上帝的駕馭者,才不會不顧念到人類的悲哀。可是那些完全虛榮和自欺所生的罪惡,那些自以為人類是宇宙最高目標,對這些笑是適當的防禦方法。笑的裡面有一種微妙的長處,人們可以一面笑一面仍含著一些同情和友愛,人們對於堂吉訶德所做的荒謬行為和所遭遇的災難,雖也覺得好笑,但是並不譏笑他的意志。他的熱心雖可佩,但他必須去認識世界,然後能合宜地改造世界,並且須在理智當中才能得到快樂10 。

那麼,這種值得我們那麼誇耀,甚至勝於情慾生活的智能生活或精神生活,究竟是什麼東西呢?可歎現代生物學有一種趨勢,想把精神回溯到它的根源,想發覺它就是那麼一些纖維、液體和神經組合而成的。我疑惑樂觀就是一種液體,或是由某一種循環液體而促成的一種神經狀態。可是,我要問問智能生活是從哪一部分產生的呢?智能生活又從何處得到它的生命和滋養呢?哲學家早就告訴我們人類所有的知識都是由於感官之經驗而產生。如果我們沒有視覺、觸覺、嗅覺等感官,便不能獲得知識,好比照相機一樣,沒有了凹凸鏡和感光片,便不能拍攝景物。聰明和愚笨的分別就是前者的透鏡和感受器更精細更完美,因之攝取的影像更清晰,而能保持得更長久。從書本上所得的知識進展到人生的知識,只靠想像或認識是不足為用的;他必須不停地摸索前進——去感覺各色各樣事物的實情,對於人生和人類天性中的萬般事物,都去獲得一種正確的而不是雜亂的整個印象。對於去感覺人生和覓取經驗,我們所有的感官是互相合作的;只有感官的合作和心腦的合作,我們才能得到智能上的熱情。智能上的熱情是我們所必須的,它是生命的標誌,其重要猶如植物的綠色。我們可由熱情的存亡去辨認某個人的思想中的生命,猶如從葉和纖維質的水分和結構觀察一株半枯的樹,可以發現這株樹在遇火之後枯,還是有它的生命的。

《生活的藝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