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家庭之樂 二 獨身主義文明的畸形產物

採取這種簡單而自然的生物性觀點,包含兩種衝突:第一,個人主義和家庭的衝突;第二,富有智力的無生殖哲學和天性的較有熱情的哲學的衝突。因為個人主義和崇拜智力往往能蒙蔽一個人,使他看不見家庭生活之美麗。兩者比較起來,尤以後者為更可惡。一個相信個人主義者向著它的合理後果而進行,尚不失為一個具有理解力的生物。但專一相信冷靜頭腦,而毫不知有熱情心腸者,簡直是個呆子。因為家庭的集體性,就其為一個社會單位而論,尚有可以替代的物事,但是配偶天性和父母天性之失滅,是無從彌補的。在這起點,我們不能不假定人類不能單獨無伴地生活於這世界而得到快樂,必須和近旁的一群人做伴,而成一個範圍較大的我。這個我的範圍並不限於本身身體輪廓之內,而實在是向外伸展到他的心靈和社會活動所以能達到之處。不論在哪一個時代或國度裡,不論在什麼政體下,一個人所真正愛好的生活絕不和當時的國家或時代同其廣泛,而必僅限於他所熟識的人和所做的活動那個較小的範圍之內。此即所謂較大的我。他生活、活動於這個社會單位之內,而為其中的一個生物。這種單位可以是一個教區,一個學堂,一個監獄,一家商店,一個秘密社會或一個慈善機關。這類單位有時可以替代家庭,甚至完全取而代之。宗教本身或一場廣大的政治運動有時也可以佔盡一個人的心力,使他拋棄一切。但在這許多團體中,仍只有家庭是自然的、具有生物性的實在的、可以使人們滿意而有意義的生存單位,因為人們在出生時即已置身於家庭之中,並且將終身如此,所以家庭於他是自然的。因為嫡血的關係,導致人們對於較大的我實在是一件看得見的實物的觀念,所以家庭是生物性實在的。一個人如不能在這個自然的團體生活中獲得成功,則他在以外的團體生活中,大概也難於期望有所成就。孔子說:「弟子入則孝,出則悌,謹而信,泛愛眾,而親仁。行有餘力,則以學文。」離了這個人所視為重要的團體生活之外,人們必須有一個相當的異性分子和諧地輔佐他,方能使他有完美的表現,完美的盡職,將他的個性發展到最高的程度。

女人具有比男人更深的生物性感覺,所以很明瞭這一點的中國女孩兒都潛意識地羨慕紅裙花轎;西方的女孩兒也同樣地羨慕結婚網紗和結婚鐘。大自然所賦予女人的母性根深蒂固,所以不易於被人造的文明毀滅。我毫不懷疑地相信大自然創造女人,尤其期望她做母親,而不僅做一個配偶,因此所賦予的心靈和道德本質,都是誘導之於母親任務之類,而於母性中獲得其真正解釋和和諧,如現實主義、判斷力,遇事不厭求詳,憐愛弱小,樂於施助,較強烈的獸性愛憎,較厲害的個人偏見和感情用事和對事物的一般的個人眼光。所以哲學如果離棄了大自然的本意,不計及這個母性(即女人整個生存之具有支配力的特點和中心解釋)而要想使女人快樂,實已走入歧途。因此,在未受教育和受過合理教育的女人中,這個母性是從不強自壓制的,它萌芽於兒童時期,漸漸強盛而達到充足於成熟時期。但在男人中,這個父性在三十五歲之前大概都隱而不顯,或至少須等到子女已經五歲方能感覺。我想二十五歲的少年大概不會想到將要做父親的事。這時他只知道愛上一個女子,無意之間生下一個孩子就丟開了,等他的妻子去一心照顧。總要到三十歲之後,才能一旦覺得自己已有了一個可以攜帶到公共場所炫耀於人前的孩子而感覺到他的父性。二十餘歲的少年對於孩子的觀念大多視為有些可笑,但除了覺得有些可笑之外,便不再加以思索。至於一個有了孩子或將有孩子的女人,這就成為她一生中最嚴重的一樁事情,甚至變更她的整個生命,變換她的性情和嗜好。女人一到懷孕將產,便似進了另一個世界,從此她能認清自己生命的使命和到世上生存的目的,而毫無疑惑。她知道有人需要她,所以即發揮她的效能。我曾看見過最嬌生慣養的中國富家女郎,於她的小孩病中變為異常偉大,目不交睫地整個月服侍下去。在大自然的配合中,無須如此的父性,所以並不給他,因為男人也好似雄鴨雄鵝一般,除了種子之外,對於子嗣的其他事情均毫不關心。所以一個女人如若生命的中心主動力得不到表現和發揮的機會,即在心理上受到最大的痛苦。美國容忍那麼許多很可愛的女人無辜地失去嫁人的機會,因此,如有人向我稱讚美國的文明對於女子是怎樣仁慈,我簡直不相信。我相信美國婚姻所以調整失當,大多是由於這類女人的母性和男人的父性參差過甚所致。美國人的所謂情感不成熟性,除了這個生物性事實外,沒有其他的解釋。男人因在青年時代過慣了過於放浪的生活,這種社會制度使他們缺乏負責思想的天然節制,然而女人因了較深大的母性,仍是具有的。大自然如若未曾賦予女人以充分的鎮靜性去應付將做母親的心理預備,事情就將不可收拾。所以大自然就如此做去。貧窮人家的子弟由於艱苦的環境,已將負責思想深印於腦筋之中,只剩下那些生活放浪的富家兒郎,在崇拜青春和縱容青年的國度裡,於理想的情形中發展成為情感上和社會上的「低能兒」。

說來說去,我們所關切的實在只是如何去度一個快樂生活的問題。一個人除非在外部生活的淺薄成熟之餘,能觸動內心個性的發條,使它得到合於常規的發揮之外,別無求得生活快樂之道。獨身主義在個人事業的形式上成為理想目標時,不但帶著個人主義的色彩,並也帶著愚拙的智力主義色彩。因了後者的理由,這種獨身主義應由我們唾棄。我常疑心立誓不娶不嫁的男女,由於已經變成無用的智力主義者,不肯更變心腸,他們都已被外部的成就所蒙蔽,誤信他們以屬於人類而言,能從家庭之替代物中得到快樂,或從能使他們滿意的智力藝術或職業興趣中得到快樂。

我認為他們是錯誤的。這種個人主義的現象:不婚嫁,無子息,擬從事業和個人成熟之中尋求充足滿意生活的替代物和阻止虐待牲畜,在我看來,都是很愚笨可笑的。在心理方面而言,這頗彷彿幾個老處女因在馬戲團裡邊看見老虎背上有幾條鞭痕,引起疑心,而擬控訴馬戲團老闆虐待老虎一般。這種抗議用非其地,是母性的畸形發揮。試想真正的老虎會在乎打幾鞭子嗎?這種老處女是在盲目地摸索一個生命中的位置,而又自以為是地想旁人承認她們為合理。

政治文學和藝術的成熟所給予成功者的報酬,不過是些空心的智力上的喜悅,但眼看自己的兒女長成人,其愉快出於衷心而何等實在。著作家和藝術家,有幾個能在老年時對於自己的作品感覺滿意?其中大多數無非視之為消遣中的偶然產物,或藉以維持生活的工作而已。據說赫伯特·斯賓塞(Herbert Spencer,英國著名的「社會達爾文主義之父」)在臨終的前幾天,將他所著的《綜合哲學》(The Synthelic Philosophy)十八巨冊放在膝上,當他覺到其沉重時,頗有這份量如若換上一個孫兒豈不更好的感觸。聰明的伊裡亞豈不是願意將他所著的論文去兌換一個夢想中的兒女嗎?人造糧、人造乳油、人造棉花,已夠討人嫌,如再加上人造兒童,豈不更可悲嗎?約翰·洛克菲勒(John D.Rockfeller)的慈善施捨遍及全世界,受益的人不計其數,他對這些自然感到一種道德上的審美的滿意,但同時我深信如此的滿意是異常淡薄和脆弱的,在高爾夫球棍一揮之際即能完全忘卻,而真實的不會遺忘的滿意,仍在於他的兒子。

從另一方面看來,世人的快樂大部分在於能否尋到一種值得用畢生心力去做的工作,即心愛的工作。現在男女人所做的職業,我很疑心有百分之九十屬於非其所好。我們常聽人誇說:「我很愛我的工作。」但這句話是否言出於衷頗是一個問題。我們從沒有聽人說:「我愛我的家。」因為這是當然的,是不言而喻的。普通職業人士每天走進他們的辦公室時,基本上是抱著和中國婦人之對生育兒女一般「人人如此我又何能例外」的心理。個個都在說我愛我的工作,這句話如出之於電梯司機、電話接線女服務員或牙科醫生之口,顯然是一句謊言;如系出於編輯人、地產經理人或證券經紀人,則尤其屬於違心之論。我以為除了到北極去的探險家和試驗室中的科學家專心致力於發明之外,人們對於他的工作充其量也不能超過頗感興趣、頗合性情,而總夠不上「愛」字。對工作的愛,萬不能比擬母親對兒女的愛。許多人常因對自己的職業發生厭惡而屢次改業,但從沒有一個母親會對養育教導兒女這樁畢生工作發生疑義。成功的政治家會放棄他的政治成就,編輯人會捨棄他所出版的雜誌成就,飛行家會放棄飛行成就,拳擊家會放棄比拳場成就,優伶會放棄舞台,但從沒有聽見過一個母親不論是成功或失敗會放棄她的母職。她覺得自己是必不可少的人物,在生命中已有了一個地位,堅信她的職務沒有一個人能夠代替,這信念比希特勒自信只有他能夠拯救德國還要深切。除了這樁自知已在生命中得到切實地位的滿意以外,還有什麼東西能給人以更大的快樂?我敢說執業的人當中,也許有百分之五居然能得到合於自己性情的工作,而能夠愛好,但百分之百的父母都覺得撫育自己的兒女乃是生活目標中最深入最切身的部分。因此可知一個女人自然在做母親的天職中比做一個建築師更易於獲得真正的快樂,而大自然也絕不使她失望。所以婚姻豈不是最宜於女人的職業嗎?

我知道女人未始沒有這種感覺,不過沒有形之於口罷了。現在經我一說破,而又明說家庭的重擔終究必須由女人去肩挑,女人聽了或許要受到一些驚懼,但這個確是我的本意和題旨。我們等著看罷,究竟哪個待女人好些?因為我們所關切者不過在於女人的快樂,不是社會成就上的快樂,而是自我的快樂。即從相宜或合格的觀點上講起來,我以為沒有幾個銀行經理能像女人般適宜於其職務。我們常聽見說才力不及的主任,才力不及的營業經理,才力不及的銀行家,才力不及的總理,但難得聽見才力不及的母親,所以女人天然合宜於母職的這樁事,她們自己都知道,並也願意去做。現在的美國女大學生似乎已有離開謬誤理想的趨向,已漸漸知道用合理的眼光去視察生命,而公然宣佈她們願意嫁人了。我理想中的女人愛好化妝品也愛好數學,是個柔媚的女性,而不單是個女性。讓她們去調脂弄粉,如尚有餘力,則讓她們如孔子所說一般去從事數學。

我在上邊所說的這些是以普通男女的一般理想而論。女人中也和男人一般有才能傑出者,世上的真正進步即依賴他們的創造才能而成功。我希望一般女人能把婚姻當做理想職業去生育小孩,或者洗一些碗盞。我也希望一般男人放棄了藝術而單去做賺錢養家的工作:如理發、擦鞋、捉賊、補鍋、飯店侍者等。生育小孩教養他們,當心他們,使他們成長為有用聰明的國民,這個職務勢需有人去擔任,而男人顯然不但不能生育,即使叫他去抱小孩或替小孩洗澡也手足無措,所以我只好期望女人去擔任了。這兩類工作:教養小孩和理發擦鞋或替人開門,哪類高尚一些?我也不能確定。但我總以為丈夫既在那裡替別人開門,則他的妻子又何必憎嫌洗碗盞,從前立櫃檯的都是男人,現在被大批女人跑進來佔據了這位置,而將男人擠了出去做替人開門的工作。如女人認為這是較為高尚的工作,我們很歡迎她們來做,但須知在生活尋求的方式上,工作無所謂高低之別。一旦女人在衣帽室裡收付衣帽,未必高尚於替丈夫補襪子,其間的分別,不過在於補襪子者和這襪子所有人有榮辱與共的關係,而衣帽管理人是沒有的。我們自然希望這襪子所有人是一個良好丈夫而值得他妻子的服侍,但人們也不應該悲觀到凡是丈夫的襪子都是不值一補的地步,男人也未必都是不肖的。最重要的一點就是:教養兒童之神聖工作的家庭生活於女人太為低賤這個普通假說,實不能稱為合理的社會態度。只有在女人、家庭和母職未能受著相當尊重的文化中,才有這種觀念。

《生活的藝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