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享受大自然 六 袁中郎的瓶花

關於折花插瓶一事,十六世紀中的作家袁中郎在他的著作中討論得最為透徹。他所著的《瓶史》極為日本人所愛好,因此日本有所謂「袁派」插花家。他在這書的小引中說:「夫山水花木者,名之所不在,奔競之所不至也,天下之人,棲止於囂崖利藪,目瞇塵沙,心疲計算,欲有之而有所不暇,故幽人韻士得以乘間而踞為一日之有。」他又說明瓶花之樂不得「狃以為常」,它不過是居於城市者的「暫時快心事」,而不可「忘山水之大樂」。

他在《瓶史》中提及書房中插花為飾時所應該留意之處,並說胡亂插供,不如無花。最後則論及插花的各種銅瓶和瓷瓶,花瓶可以分兩類:凡富貴之家有漢代大銅瓶和大廳堂者,應供高大的花萆;尋常的韻士則應用小瓶,供小枝。但在選擇上須下功夫。花中唯牡丹和蓮花必須用大瓶插供。

對於插花一事,他說:

插花不可太繁,亦不可太瘦,多不過二種三種。高低疏密,如畫苑佈置方妙。置瓶忌兩對,忌一律,忌成行列,忌以繩束縛;夫花之所謂整齊者,正以參差不論,意態天然。如子瞻之文,隨意斷續;青蓮之詩不拘對偶,此真整齊也。若夫枝葉相當,紅白相配,此省曹墀下樹,墓門華表也,惡得為整齊哉?室中天然幾一,籐床一,幾宜闊厚,宜細滑,凡本地邊欄漆桌描金螺鈿床,乃彩花瓶架之類,皆置不用。

又對於浴花和澆花一事,他所說的話極能道出花的性情和精神:

夫花有喜怒寤寐,曉夕浴花者,得其候,乃為膏雨。澹雲薄日,夕陽佳月,花之曉也。狂號連雨,烈焰濃寒,花之夕也。唇檀栱目,媚體藏風,花之喜也。暈酣神斂,煙色迷離,花之愁也。敧枝困檻,如不勝風,花之夢也。嫣然流盻,光華溢目,花之醒也。曉則空亭大廈,昏則曲房奧室,愁則屏氣危坐,喜則歡呼調笑,夢則垂簾下帷,醒則分膏理澤,所以悅其性情,時其起居也。浴曉者上也,浴寐者次也,浴喜者下也。若夫浴夕浴愁,直花刑耳,又何取焉。

浴之之法,用泉甘而清者,細微澆注,如微雨解醒,清露潤甲,不可以手觸花,及指尖折剔,亦不可付之庸奴猥婢。浴梅宜隱士,浴海棠宜韻客,浴牡丹芍葯宜靚妝少女,浴榴宜艷色婢,浴木樨宜清慧兒,浴蓮宜嬌媚妾,浴菊宜好古而奇者,浴臘梅宜清瘦僧。然寒花性不耐浴,當以輕綃護之。

據袁氏的說法,凡插瓶的花,某種須和著插,如婢之配主。因為中國自古以來,大人家的主婦必有一個終身服侍的侍婢,所以就產生了美麗的主婦如有艷婢在旁為配,便更加出色的觀念。主婢都宜嬌美,但何者是屬於主婦式的美,何者是屬於侍婢式的美,連我自己亦說不出。主婢如若不相配稱,其觸目難看等於披屋和正屋的不相稱。將這個觀念引用到花上,袁氏以為在瓶花的配侍上,梅花宜以山茶為婢,海棠宜以蘋婆丁香為婢,牡丹宜以玫瑰木香為婢,芍葯宜以罌粟蜀葵為婢,石榴宜以紫薇大紅千葉木槿為婢,蓮花宜以玉簪為婢,木樨宜以芙蓉為婢,菊花宜以秋海棠為婢,蠟梅宜以水仙為婢。婢也各自具著她自己的姿態,種類不同,正和她們的主婦一般。她們的名稱雖是婢,但當中並沒有輕視的意思。她們都被比做歷史上有名的侍婢,如:水仙神骨清絕,是織女的梁玉清;山茶玫瑰明艷,是石崇的翔風和羊家的淨琬;山礬潔而逸,是魚玄璣的綠翹;丁香瘦、玉簪寒、秋海棠嬌然有酸態,是鄭康成(鄭玄,為漢大儒,曾注經書)的侍兒。

他以為一個人不論對於什麼藝術,即小如下棋,也須癖好成癡,方能有所成就,對於花的愛好也是如此:

余觀世上語言無味面目可憎之人,皆無癖之人耳。若真有所癖,將沉湎酣溺,性命死生以之,何暇及錢奴宦賈之事。古之負花癖者,聞人談一異花,雖深谷峻嶺,不憚蹶躄而從之。至於濃寒盛暑,皮膚皴麟,汗垢為泥,皆所不知。一花將萼,則移枕攜襆睡臥其下,以觀花之由微至盛至落至萎地而後去。或千株萬本以窮其變,或單枝數房以極其趣,或嗅葉而知花之大小,或見根而辨色之紅白,是之謂真愛花,是之謂真好事也。

又對於賞花一事,他說:

茗賞者上也,談賞者次也,酒賞者下也,若夫內酒越茶及一切庸穢凡俗之語,此花神之深惡痛斥者,寧閉口枯坐,勿遭花惱可也,夫賞花有地有時,不得其時而漫然命客,皆為唐突。寒花宜初雪,宜雪霽,宜新月,宜暖房,溫花宜晴日,宜輕塞,宜華堂。暑花宜暑月,宜雨後,宜快風,宜佳木蔭,宜竹下,宜水閣。涼花宜爽月,宜夕陽,宜空階,宜苔徑,宜古籐巉石邊。若不論風日,不擇佳地,神氣散緩,了不相屬,此與妓捨酒館中花何異哉?

最後他列舉十四種花快意,和二十二種花折辱如下:

花快意

明窗 淨室 古鼎 宋硯 松濤 溪聲 主人好事能詩 門僧解烹茶 蘇州人送酒 座客工畫 花卉盛開 快心友臨門 手抄藝花書 夜深爐鳴 妻妾校花故實

花折辱

主人頻拜客 俗子闌入 蟠枝 庸僧談禪 窗下狗斗 蓮子胡同歌童 弋陽腔 醜女折戴 論陞遷 強作憐愛 應酬詩債未了

花盛開債未償 家人催算賬 檢《韻府》押字 破書狼藉 福建牙人 吳中贗畫 鼠矢 蝸涎 僮僕偃蹇 令初行酒盡 與酒館為鄰 案上有黃金白雪 中原紫氣等詩

《生活的藝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