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上午,我買了去金江的車票。汽車第三天才出發,所以我在麗江的最後一天就在古城區閒逛。麗江算不上一個城市,直到600年前,蒙古人,接著是漢人,從納西人和山地居民彝族人手中奪取了控制權,把它變成一個行政中心和貿易中心。
徜徉在古城區,我感覺自14世紀以來這裡的一切沒有發生多大變化。大多數婦女還穿著傳統的羊皮外套,後背有7個蛙眼。別問我為什麼有蛙眼,為什麼是7個,也許只是圖吉利。(羊皮披肩後面所繡的7個圓形布盤代表北斗七星,俗稱「披星戴月」,象徵納西族婦女早出晚歸、披星戴月,以示勤勞之意。另外一種說法認為,上方下圓的羊皮是摹仿青蛙眼睛的形狀剪裁,而綴在背面的圓盤納西人稱為「巴妙」,意為「青蛙的眼睛」,這是崇拜蛙的麗江土著農耕居民與崇拜羊的南遷古羌人相融合形成納西族後的產物。——編者注)古城區到處都是窄窄的巷子和木屋,木屋都用作開商店。吸引我的當地特產有印著納西圖案的棉毯、狐狸皮和野貓皮。我以前從未近距離地看過這麼多獸皮。但我沒打算買一隻雲豹皮帽,便返回賓館收拾行裝,準備第二天出發。
我沒有按原路經大理返回昆明,我決定繞遠路東行300公里,經過金江返回昆明。在中國,坐汽車一天走300公里不堪想像,但這是我最後一次長途汽車旅行,而且我戴了耳塞,這可管大用了。因為我的座位正好在司機後面,離喇叭很近。
穿著傳統羊皮外套的婦女
旅行開始得很順利。車站的鍾在8點敲響,汽車準時出發。我們駛出車站時,停車場的工作人員立正列隊送行。我猜這是為了增加點儀式感。但我總忍不住這樣想:這也許是向獻祭給路神的一車乘客作最後的告別。我也向他們揮手答謝。
我的座位靠左邊,旅行的前一段,窗外玉龍雪山白雪皚皚的雄姿伴我一路前行。天空沒有一絲雲彩,雪山徹底地暴露在人們眼前,看起來似乎有點尷尬。玉龍雪山是喜馬拉雅山脈最東端的山峰,山脈向西一直綿延到巴基斯坦。西部的山峰大多超過7000米,相形之下,5500米的玉龍雪山要矮得多。但是和其他的高峰不同,從來沒人登上過玉龍雪山。我很高興世界上仍有些事情是人類無法做到的。
道路突然撲進了峽谷的懷抱,我的注意力轉移到長江上來。如果雪山是一條玉龍,那麼長江就是一條泥蛇。江水蜿蜒流過的地方失去了植被保護,我們的車也曲折駛進峽谷,越過長江,在對岸盤旋前進。政府一直大力開展植樹造林,但除了零星幾棵柳樹,我再沒看見其他的樹木。
長江的源頭在西去1000公里的青海省,但我們經過的地方還是上游。現在,這一段被稱為金沙江。這名字與江水的顏色無關,而是指毗鄰峽谷中被春雨沖刷下來流入長江的金子。我看到沿岸有一群群皮膚黝黑的男人篩選泥沙,尋找金塊和金沙。這時,江水夢想著快點逃進東海,而我也夢想著趕快到金江下車。
一小時後,我們到了金江。金江的存在是因為它有個火車站,連接北方的四川省首府成都和南方的雲南省首府昆明。我買到了一張火車票,是第二天上午一趟南行的區間車,然後我穿過馬路,到了一家我平生見過的最爛的旅館。這也叫賓館?我從來沒見過,更別說過夜了。不過旅行已近尾聲,什麼都可以忍了。我至少有個房間,還有張床。過道裡還擠滿了更倒霉的旅客,他們只好睡在紙板箱上。而且我第二天上了火車還有座位。火車站的一位工作人員仁慈地讓我先上了車,不然我還得拚搏一番才能在地板上搶得一席之地。
金沙江
這是一段悠閒的旅途。頭兩個小時,我們一路沿著拂曉中波光粼粼的長江前行,大約經過了上百個隧道。然後,江水掉頭東流進入四川,我們繼續南行進入開闊地區。我們走的路與馬可·波羅1287年應大汗之請訪問雲南的路是同一條路。700年後,我和偉大的意大利旅行家在同一個叫「黃瓜園」的地方下車。
一出車站,我就跳上一輛麵包車,趕往雲南第二大著名的自然奇觀——土林。雲南石林最有名,主要因為它靠近昆明,而土林雖然地質構造不同,卻同樣令人歎為觀止。土林位於元謀盆地西部,面積約為50平方千米。元謀是附近地區最大的縣,但元謀縣城在30公里以外。
和昆明東邊的石林一樣,土林也是水流侵蝕而形成的。但土林是由較軟的沉積岩侵蝕而成,有些只形成一些土芽。土林入口處距高速公路6公里,道路也和土林一樣侵蝕嚴重。入口的牌子說土林景觀是在更新世(更新世,地理學名詞,第四紀的第一個世,距今約260萬年至1萬年。更新世冰川作用活躍。——編者注),也就是一百萬年前形成的,其形成與這一地區的人類活動也有關聯。
土林
我走進大門,喇叭裡廣播說我正在進入保護區。我走過門口拴在柱子上等待載客的駱駝和驢子,走上乾涸的河床,穿過世界上最乾燥的林區。河床上全是沙子,走起來很費力。一個小時後,我覺得看得差不多了。雖然才四月初,太陽熾熱難當,根本沒有樹蔭——也不能說一點沒有。我的力氣快要耗盡時,看見一個土崖下的陰涼地裡有輛驢車。幾分鐘之後,我坐驢車離開了土林,但還沒走出更新世。
車伕把我一直送回黃瓜園,我沒等多久就乘上了去元謀的汽車。元謀是我此行最後一站,在某種意義上說,也是最重要的一站。元謀是亞洲已知最早發現人類存在的遺址。1965年,科學家在城南的一個遺址發現了兩顆人類牙齒,距今約170萬年(後出現爭議)。
在縣城的十字路口下車後,我沿著大街走了幾個街區,來到一個掛著「元謀早期人類博物館」牌子的地方。正值午飯時候,博物館鎖著門,但院子裡有個管理員,他帶我到接待訪問學者下榻的另一座樓。我算不上什麼學者,但我確實是來訪問的。我心安理得地睡了個午覺,又返回博物館。
這一次門開著,我走進去,毫不費力地發現了那兩顆在古人類學家中引起轟動的牙齒。這兩顆牙絕對有資格稱「古」。科學家剛發現時,認為它們距今有170萬年,於是元謀人被稱作亞洲已知最早的人類,比北京人早100萬年左右。然而,年代是個很有意思的事情,不是所有人都願意承認:早期人類在那個年代就已經在中國大地上遊走。問題在於,年代並不是依據牙齒本身確定的,而是根據發現牙齒的岩層的年代來確定。有科學家認為,也許牙齒是從別的地方帶過去的。但是這兩顆牙齒(至少是複製品)就在我眼前,供人瞻仰。不知為何,牙仙(牙仙是美國的一個民間傳說,孩子們相信如果把脫落的牙齒藏到枕頭下,牙仙晚上就會趁他們睡覺時把牙齒拿走,並留下孩子們希望得到的禮物,實現他們的夢想。——譯者注)沒有拿走這兩顆人類門齒。
驢車
元謀
可惜博物館沒能很好地提供證據,編的故事也不動聽。但有個故事值得一聽。自從在元謀之南100公里外的祿豐有了一系列新發現後,中國不存在早期人類的說法已經被摒棄。這些發現包括全世界最多、最全的,被稱為臘瑪古猿的類人猿骨骼化石。而且大多數人類學家一致認為,臘瑪古猿是直立人或早期人類的直接祖先。這些臘瑪古猿化石被認為距今有800多萬年。幾年之後,在元謀之外的地方又發現了一塊巨大的化石巖,裡面有7顆直立人牙齒。這塊石頭距今250多萬年,而牙齒絕無可能在岩石形成後才掉到裡面。這就與東非發現的早期直立人年代相同。所以,現在你知道了,毋庸置疑,元謀是人類早期的家園之一。但元謀的特別之處在於,至今這裡沒什麼大的改變。城東的大山裡仍然住著生活方式與新石器時代幾乎相同的人們。
在元謀早期人類博物館裡重溫了人類早期在元謀的活動證據後,我決定最後一次冒險進山。先前去博物館時,我經過了當地一個市場,看見幾個身穿傳統服裝的彝族人和苗族人。我猜他們的村子遠不到哪裡去。我從博物館沿大街出城,道路變成了土路,只能走馬車,我連續穿過幾個乾涸的河床。那個時候沒有許可證和導遊外國人不能擅自訪問山裡的少數民族,可我沒時間去費勁辦那麼多手續。那天是星期天,當地政府的外事辦公室肯定不上班。我要趕時間,也不想被拒絕。於是我在沙石灘上艱難地跋涉,突然看見遠處有個紀念碑,就過去查看。原來這裡是5000年前新石器時期的一個公社遺址,叫大墩子。據遺址上立的石碑介紹,墳墓中挖掘出了用於占卜的海龜殼。海龜殼證明了南海貿易之路的存在,也證明在中國文明早期,南北文化中的宗教信仰是相似的。我歇息了一會兒,繼續向山中進發。
這是我最後一次徒步旅行。我必須在兩天內回到昆明乘飛機回國,但我無法抵抗最後一座大山的誘惑。這座山叫涼山,聳立在城東10公里外的元謀盆地中。但是根本沒有路,連到山腳的路都沒有。我在書中看到過,涼山裡居住著好幾個少數民族,他們在高山上艱難度日,維持著最低的生活水平。我開始爬坡,坡很陡,我每隔幾分鐘就得停下來喘口氣、擦擦汗。我的高度計顯示,山腳處的海拔是1100米。當我最後快到達山頂時,讀數是2500米。這之間的1400米我爬了將近3個小時。
同往常一樣,我是孤身一人出發。但這次,我比以往任何時候都孤單,三個小時裡我連個鬼影都沒見到,我開始懷疑我是不是走錯了路。然後,當我翻過最後一座山脊後,我看到一片泥房子。啊!終於到了文明世界,或者至少是接近文明世界了。可是,我錯了。幾分鐘後,我走進了一個我所見過的最荒無人煙的村落。唯一的生命跡像是一條髒兮兮的狗。人都到哪裡去了?
村裡有二十多所房子,都是用泥巴和茅草蓋的,窗戶朝向院內,從外面看像個堡壘。我敲了幾家門,都沒有人答應。最後,我發現一扇門半開著,就探頭往裡看。一位老婦人正站在一大群蒼蠅中間,拿著草叉子攪拌糞肥和乾草。我招招手,可她似乎失明了,或者至少有白內障。還是吆喝一聲管用,我問她能不能給我碗水喝,她點點頭,蹣跚著走開,回來時手裡拿著一勺讓我不忍心看的飲用水:水面上漂著白沫。可我真是渴極了,喝完這勺水我又要了一勺。她告訴我村子叫卡金(音),住著大約100位僳僳人。據1990年第4次人口普查數據顯示,中國有50多萬僳僳人,幾乎都住在雲南西北部的大山裡。但這是我第一次遇見僳僳人。顯然他們更願意住在高山上。
涼山
我問她村裡人都去哪兒了,並最終揭開了謎團。原來那天是趕集的日子,大家都下山到元謀去了。這位老婦人看不見也走不動,就留在村裡。我認真地考慮是否要在此住一晚,但蒼蠅實在太多了,返回文明世界的念頭最終佔了上風。我轉身回城,接下來的三個小時我只想著晚餐吃什麼,冰啤酒多麼好喝。
不用說,我一回到元謀,就痛飲了三瓶啤酒,洗去一路風塵。第二天上午,我登上了回昆明的火車,乘飛機回國。
這次旅行很不尋常。花一輩子的時間也只能探訪中國西南一小部分的美景和神秘。但我來了,我看過了,我正在回家的路上。我的背包份量重了一點,而我則輕了一點。我估計大約瘦了10磅(約9斤),多虧了我每隔一天喝一次啤酒的飲食計劃。我還增添了幾段記憶——雖然那個從香港登上氣墊船,經西江進入梧州的似乎是另一個人。
我剛開始記錄這次旅途的點滴往事時,曾打算把它取名為《神秘之地》。如果中國歷史始於5000年前的黃帝,那麼中國南方有記載的歷史也不過始於1000年前,即忽必烈在他的豪華行宮派遣他的朋友馬可·波羅去西南地區一探究竟的那個時候。此後那裡去過很多旅行者,包括遊記作家徐霞客。那是徐霞客最後一次旅行,而我希望這不是我的最後一次。徐霞客因為身染漆毒,回家後不久就去世了。而我比他幸運多了,這多虧了交通的發達和森林的砍伐。當我乘坐的火車駛進抵達昆明前的最後一座大山時,我看到了祿豐城外山坡上的最後一座紀念碑。那是臘瑪古猿的雕像,它是我們的人猿祖先,先於我800萬年來到此地。我舉起最後一杯啤酒,慶賀自己活著回來了。我還會再來的,這是我此時也是那時心之所想。
僳僳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