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人又行了六天,第七日黎明行不多時,忽然望見遠處一陣雲霧騰空而起。陳家洛道:「怕要颳風吧?」那少女仔細一看,說道:「這不是烏雲,是地下的塵沙。」陳家洛道:「怎麼這樣多?」那少女道:「我也不知道。咱們過去瞧瞧!」兩人縱馬疾馳,跑了一陣,前面塵沙揚得更高,更聽得隱隱傳來金鼓之聲。陳家洛一怔,急忙勒馬,說道:「是軍隊,你聽這聲音。」驀地裡號聲大作,戰鼓雷鳴。
陳家洛驚道:「雙方大軍開戰,咱們快避開了。」兩人勒馬向東,走不多時,前面塵頭大起,一彪軍馬直衝過來。只聽得鐵甲鏗鏘,塵霧中一面大旗飛出,寫著斗大一個「兆」字。陳家洛在黃河渡口曾與兆惠的鐵甲軍交過手,知道厲害,一打手勢,又折向南奔。幸好兩人坐騎腳程奇快,奔了一會,和鐵甲軍離得遠了。那少女面現憂色,說道:「不知咱們的隊伍敵不敵得住。」陳家洛正要出言安慰,忽然前面號角齊鳴,一排排步兵列成隊伍踏步而前,又聽得左側戰鼓急擂,大地震動,數萬隻馬蹄敲打地面,漫山遍野的騎兵湧了過來。陳家洛左手一抄,把那少女抱到自己馬上,拿出劍盾,護在她胸口,柔聲道:「別害怕。」那少女回頭一笑,點點頭,說道:「你說不怕,我就不怕。」她說話時吹氣如蘭,陳家洛和她相隔既近,幽香更是中人欲醉,雖然身入重圍,心頭反生纏綿之意。眼見東北南三面都有敵兵,於是縱馬向西馳去。那少女抱了小鹿,紅馬跟在後面。跑了一陣,忽見前面也出現清兵,隊伍來去,正自佈陣,四處已無路可走。
陳家洛暗暗心驚,縱馬馳上一個高坡,想看清戰場形勢,再找空隙衝出去。一瞧之下,登時呆了,只見西首密密層層的排著一隊隊滿清步兵,兩翼則是騎兵。對面遠處是身穿條紋衣服的回族戰士,長槍如林,彎刀似草,聲勢也極浩大。雙方射住陣腳,轉眼便要交鋒。原來陳家洛和那少女已陷在清兵陣裡。只見陣中將校往來奔馳指揮,千軍肅靜無聲。這時清軍已發見了兩人,有數名兵丁奉命前來查問。陳家洛心想:「今日鬼使神差,陷入清兵大軍陣裡,看來這條性命要送在這裡了。」想到得與懷裡的姑娘同死,心中一甜,臉露微笑,右手一揮珠索,左手提韁,喝一聲:「快跑!」雙腿一夾,那白馬如箭離弦,一溜煙般直衝出去。清兵待要喝問,白馬早已奔過身邊。那馬奔馳奇速,一晃眼奔過三隊清兵。陳家洛心中正自暗喜,白馬突然收蹄停步,卻是前面鐵甲軍排得緊密,難以逾越。陳家洛凝神屏氣,兜轉馬頭,繞過鐵甲軍隊伍,只見弓箭手彎弓搭箭,長矛手斜挺鐵矛,一個間著一個,一眼望去,不計其數。只消清兵將官一聲令下,他和懷中少女身上立時千矛叢集,萬矢齊至,縱有通天本領也逃不過去,索性勒緊馬韁,緩緩而行,挺直了身子,目光向清兵望也不望,傲然走過。
其時朝陽初升,兩人迎著日光,控轡徐行。那少女頭髮上、臉上、手上、衣上都是淡淡的陽光。清軍官兵數萬對眼光凝望著那少女出神,每個人的心忽然都劇烈跳動起來,不論軍官兵士,都沉醉在這絕世麗容的光照之下。兩軍數萬人馬箭拔弩張,本來血戰一觸即發,突然之間,便似中邪昏迷一般,人人都呆住了。只聽得噹啷一聲,一名清兵手中長矛掉在地下,接著,無數長矛都掉下地來,弓箭手的弓矢也收了回來。軍官們忘了喝止,望著兩人的背影漸漸遠去。
兆惠在陣前親自督師,呆呆的瞧著那白衣少女遠去,眼前兀自縈繞著她的影子,但覺心中柔和寧靜,不想廝殺,回頭一望,見手下一眾都統、副都統、參領、佐領和親兵,人人神色和平,收刀入鞘,在等大帥下令收兵。兆惠不由自主叫道:「收兵回營!」將令下達,數萬步兵騎兵翻翻滾滾的退了下來,退出數十里地,在黑水河旁紮下大營。陳家洛脫離險境,已是渾身冷汗淋漓,雙手微微發抖,那少女卻神色自若,竟是全然不知適才經歷了九死一生的大險。她微微一笑,縱身躍到紅馬背上,笑道:「前面是咱們的隊伍。」陳家洛收起劍盾,兩人躍馬向回人隊伍奔去。一小隊回人騎兵迎了上來,大聲歡呼,馳到跟前,都跳下馬來向那少女致敬。那少女說了幾句話。騎兵隊長也上來對陳家洛行禮,說道:「兄弟,辛苦啦,願真主阿拉保佑你。」陳家洛回禮致謝。那少女不再等他,縱馬直向隊伍中馳去。她在回人中似乎頗有威勢,紅馬到處,人人歡呼讓道。騎兵隊長招待陳家洛到營房中休息吃飯。陳家洛要見木卓倫。隊長道:「族長出去察看敵陣去啦,待他回來,馬上給你通報。」陳家洛旅途勞頓,適才經歷奇險,死裡逃生,已是心力交疲,於是在營中睡了一覺。
過了晌午,那騎兵隊長說木卓倫要到晚上方能回來。陳家洛問他白衣少女是誰。隊長笑道:「除了她,還有誰能這樣美?今兒晚上咱們有偎郎大會,兄弟你也來吧,在會上準能見到族長。」陳家洛心下納悶,不便多問。到得傍晚,只見營中青年戰士忙忙碌碌,加意修飾,個個容光煥發,衣履鮮潔。大漠上暮色漸濃,一鉤眉毛月從天邊升起。忽聽得營外鼓樂之聲大作,那騎兵隊長走進帳來,拉了陳家洛的手,說道:「新月出來啦,兄弟,走吧。」
兩人來到營外,只見平地上燒了一大堆火,回人青年戰士正從四面八方走來,圍在火旁。四周有的人在烤牛羊、做抓飯,有的在彈琴奏樂,一片喜樂景象。
只聽號角吹起,一隊人從中間大帳走了出來,當先一人正是木卓倫,他兒子霍阿伊跟隨在後。陳家洛心想:「等他們辦完正事之後,我再上去相認。」於是把袷袢衣襟翻起,遮住了半邊臉。木卓倫向眾人一揮手,大家跪了下來,向真神阿拉禱告。陳家洛也隨眾俯伏。禱告完畢,木卓倫叫道:「已有妻室的弟兄們,今日你們辛苦一點,在外面守禦,讓你們的年輕兄弟高興一晚。」號角響起,三隊戰士列隊而出,各人左手牽馬,右手執著長刀。霍阿伊跨上戰馬,向坐在地下的年輕戰士叫道:「真神保佑,讓你們今晚和心愛的姑娘歡敘。」年輕的戰士們歡呼叫喊:「真神保佑,多謝你們辛苦抵擋敵人。」霍阿伊長刀虛劈,率領三隊戰士出外守禦去了。陳家洛見眾回人調度有方,軍容甚盛,暗暗欣慰。他久在回疆,知道回人婚配雖也由父母之命,須受財產地位等諸樣羈絆,但究比漢人的禮法要寬得多。偎郎大會是回人自古相傳的習俗,青年未婚男女在大會中定情訂婚,所謂「偎郎」,是少女去偎情郎,錦帶繞頸,一舞而定終身,自來發端於女方,卻是凰求鳳,而不是鳳求凰了。不久樂聲忽變,曲調轉柔,帳門開處,湧出大群回人少女,衣衫鮮艷,頭上小帽金絲銀絲閃閃發亮,載歌載舞的向火堆走來。陳家洛倏地一震,只見兩個少女並肩走到木卓倫身旁,一個穿黃,一個穿白。穿白的就是與他同來的美麗少女,穿黃的帽上插了一根翠羽,正是霍青桐。月光下看來,窈窕婀娜,一如當日。兩人一左一右,在木卓倫身旁坐下。陳家洛忽然想起:「這白衣姑娘難道就是霍青桐的妹子?怪不得總覺她相貌有些熟悉,原來在玉瓶上見過她畫像。只是肖像畫得雖好,哪有真人美麗之萬一?」他臉上發紅,手心出汗,一顆心突突亂跳。自那日與霍青桐一見,不由得情苗暗茁,但見她與陸菲青的徒弟神態親熱,自以為她已有愛侶,只得努力克制相思之念。這幾日與一位絕代佳人朝夕相聚,滿腔情思,不自禁的早轉到白衣少女身上了。此刻並見雙姝,不由得一陣迷惘,一陣恍惚。
樂聲一停,木卓倫朗聲說道:「穆聖在可蘭經上教導咱們,第二章第一百九十節說:『你們當為主道,抵抗進攻你們的人。』第廿二章第三十九節說:『被攻擊的人,已得抗戰的許可,因為他們已受虧枉了。阿拉援助他們,確是全能的。』咱們受人欺侮,安拉一定眷顧佑護。」眾回人轟然歡呼。木卓倫叫道:「各位兄弟姊妹們,盡量高興吧!」
馬頭琴聲中,歌聲四起,歡笑處處。司炊事的回人把抓飯、烤肉、蜜瓜、葡萄乾、馬奶酒等分給眾人。每人手中拿著一個鹽巖雕成的小碗,將烤肉在鹽碗中一擦,便吃了起來。過了一會,新月在天,歡樂更熾。許多少女在火旁跳起舞來,跳到意中人身旁,就解下腰間錦帶,套在他項頸之中,於是男男女女,成雙成對的載歌載舞。
陳家洛出身於嚴守禮法的世家,從來沒遇到過這般幕天席地、歡樂不禁的場面,歌聲在耳,情醉於心,幾杯馬奶酒一下肚,臉上微紅,甚是歡暢。
突然之間,樂聲一停,隨即奏得更緊,正在歌舞的男女紛紛手攜手散開,臉上均露詫異之色,向木卓倫等一群人凝望。陳家洛隨著他們眼光看去,只見那白衣少女已站起身來,正輕飄飄的走向火堆。眾回人大為興奮,竊竊私議。陳家洛聽得身旁的騎兵隊長道:「咱們香香公主也有意中人啦,誰能配得上她呢?」木卓倫見愛女忽然也去偎郎,大出意外,很是高興,眼中含著淚光,全神注視。霍青桐從不知妹子已有情郎,也是又驚又喜。原來她妹子喀絲麗雖只十八歲,但美名播於天山南北,她身有天然幽香,大家叫她香香公主。回族青年男子見到她的絕世容光,一眼也不敢多看,從來沒人想到敢去做她的情郎,此時忽見她下座歌舞,那真是天下的大事。
香香公主輕輕的轉了幾個身,慢慢沿著圈子走去,雙手拿著一條燦爛華美的錦帶,輕輕唱道:「誰給我採了雪中蓮,你快出來啊!誰救了我的小鹿,我在找你啊!」陳家洛一聽,耳中嗡的一聲,登時迷迷糊糊的出了神,忽然一隻纖纖素手輕輕搭上了他肩頭,那條錦帶套到了他頭頸之中,輕輕向上拉扯。陳家洛怔怔的跟她站了起來。眾回人一陣歡呼,高聲唱起歌來。男男女女擁了上去,向兩人道喜。朦朧月光之下,木卓倫和霍青桐都沒看清楚陳家洛的面貌,以為只是個尋常回人,正要擠進人叢去相會,突然遠處號角嘟嘟嘟的吹了三聲。那是有緊急軍情的訊號,眾人一聽,立時散開。木卓倫與霍青桐也即歸座。
香香公主牽了陳家洛的手,坐在眾人身後。陳家洛覺得她嬌軟的身軀偎倚著自己,淡淡幽香傳入鼻端,神魂飄蕩,真不知是身在夢境,還是到了天上。
眾人齊向號角聲處凝望,男子抄起兵刃,預備迎戰。兩騎馬馳近,兩名回人翻身下馬,報道:「清軍兆惠將軍派使者求見。」木卓倫道:「好,領他來吧。」兩人乘馬奔出。不一會,兩騎在前,後面跟著五騎,向人群馳來。離人群約十餘丈時,各人下馬走來。那滿清使者身材魁梧,步履矯健,後面跟著四名隨從,卻是嚇人一跳。那四人都是七尺以上身材,比常人足足要高兩個頭,身子粗壯結實,實是罕見的巨人。
那使者走到木卓倫跟前,點了點頭,說道:「你是族長麼?」神態十分倨傲。清兵無故入侵回部,殺人放火,回人早已恨之刺骨,這時見那使者如此無禮,幾個回人少年更是忍耐不住,刷刷數聲,白光閃動,長刀出鞘。
那使者毫不在意,朗聲說道:「我奉兆惠大將軍之命,來下戰書。要是你們識得時務,及早投降,大將軍說可以饒你們性命,否則兩軍後天清晨決戰,那時全體誅滅,你們可不要後悔。」他說的是回語,眾回人一聽,都跳了起來。木卓倫見群情洶湧,雙手連揮,命大家坐下,凜然對使者道:「你們無緣無故來殺害我們百姓,搶掠我們財物,真神在上,定會懲罰你們的不義行為。要戰就戰,我們只剩一人,也決不投降。」眾回人舉刀大呼:「要戰就戰,我們只剩一人,也決不投降。」月色下刀光如雪,人人神態悲壯。眾人均知清兵勢大,決戰勝多敗少,但他們世代虔誠奉信伊斯蘭教,寶愛自由,決不做人奴隸。那使者見此情形,嘴唇一扁,說道:「好,到後天教你們個個都死!」一口唾沫,狠狠的吐在地上,這是嚴重侮辱對方之意。早有三個回人少年跳出人群,喝道:「今日你是使者,我們敬重賓客,讓你好好回去,後天在戰場上相見,那時再不客氣。」那使者嘴一努,四名隨從巨人搶將上來,推開三名回人少年,團團站在使者四周。使者叫道:「呸,你們這種人有甚麼用?今日讓你們瞧瞧我們滿洲人的手段。」手掌一拍,說道:「來吧!」一名巨人四下一望,見有幾匹駱駝繫在一株白楊樹上,便大步走到樹旁,雙手抱住白楊樹,用力搖撼幾下,猛喝一聲:「起!」竟把那株白楊樹拔了起來。眾人見此神力,盡皆駭然。那人輕輕一拉,已把一頭大駱駝的韁繩扯斷,在駱駝後臀踢了一腳。駱駝受痛,直奔出去。駱駝平日走路慢條斯理,可是發起性來,比奔馬還快得多,等它跑出十多丈,第二個巨人突然發腳追去。那巨人身軀雖大,行動竟然迅捷異常,一下子已趕及駱駝,捉住四腳,提了起來,把一隻幾百斤的大駱駝負在肩上,大踏步奔回,奔到火堆之旁放下,傲然站立。第三個巨人哼了一聲,伸出大掌,砰的一聲,對準駱駝頭上就是一拳。駱駝如此龐大的身軀竟爾站立不穩,搖晃幾下,撲地倒了。第四個巨人抓住駱駝兩腿,高舉過頂,在空中打了兩個圈,一聲叫喊,擲出六七丈之外。
這四個巨人是同胞兄弟,名叫忽倫大虎、忽倫二虎、忽倫三虎、忽倫四虎,是遼東寧古塔人氏。四兄弟一胎所生。他們母親生育這四個巨嬰時過於辛苦,勉強挨到生下忽倫四虎,就此失血而死。他們父親是個窮獵戶,死了妻子,沒有母乳如何養育這四個孩子,正在徨煩惱之際,忽聽得林中吼聲連連,卻是一隻母虎失足陷在捕獸阱內。他和同伴把母虎捆住,見它身邊還有三頭剛生下的小虎,靈機一動,把小虎殺了,卻把母虎養在家裡,每日獵些野獸餵它,擠虎乳把四個孩子養大。四兄弟自幼便力大無比,長大後更是身材魁偉,神力驚人,只是有些傻里傻氣。出獵時不用器械,見到野獸,奔過去抓住頭頸,往山石上一擲,野獸登時斃命。四兄弟食量奇大,靠打獵為生總是不能吃飽。有一日兆惠到長白山中圍獵,遇見四人,見他們生具異相,便收為親兵,讓他們日日飽餐,這次要他們隨同使者前來,乘機一顯威風,好叫回人見之畏服。眾回人見四個巨人露了這麼一手,都是暗暗吃驚,但在敵人面前那肯示弱,紛紛呼喝:「好好一頭駱駝,為甚麼弄死了?你們有人性麼?」那使者反唇相稽。眾回人更是忿怒,七張八嘴,吵了起來,眼見便要群毆。那使者叫道:「你們想倚多為勝,欺辱使者麼?」木卓倫喝止眾人,說道:「你是使者,卻命隨從弄死我們牲口,實是無禮已極,你若不是賓客,決計容你不得。你快走吧。」那使者傲然道:「我們堂堂滿洲人,難道會怕你們這種沒用的東西?你有回信,就交我帶去,諒你們也沒人敢去見兆惠將軍。」此言一出,眾回人又都叫嚷呼叱。霍青桐突然站起,說道:「你說我們不敢去見兆惠將軍,哼,我們這裡個個人都敢去,別說男人,女人也敢去。」那使者一怔,仰天大笑,叫道:「女人?女人見到我們大軍不嚇死才怪呢!」霍青桐怒道:「你別小覷了人,我們馬上派人和你同去。像你這樣的人哪,我們這裡個個比你都強。由你來挑吧,挑著誰,誰就去。讓你瞧瞧我們穆罕默德信徒的氣概。」眾回人齊聲歡呼,男男女女都叫了起來:「你來挑吧,挑著誰,誰就去。」那使者冷冷的道:「好。」他要找一個最嬌弱無用的女子,嚇得她當場號哭,好教眾回人臉上無光,大大出醜。他眼珠亂轉,在人叢中東張西望,突然眼睛一亮,走到香香公主面前,指著她道:「那麼讓她去吧!」
香香公主向他望了一眼,緩緩站起,朗聲說道:「為了全族父老兄弟姊妹,我到哪裡都不怕,真神必定佑我。」那使者見她氣宇軒昂,神態凜然,已全不是剛才那副嬌弱羞澀的模樣,更見到她的麗色容光,不由得低下頭去,心感後悔,覺得這個少女實在也殊不可侮。木卓倫、霍青桐和眾回人見他指中香香公主,而她竟絕不示弱,雖然佩服她的勇氣,但都不免暗暗擔憂。霍青桐更是懊悔,她們妹妹之情素篤,妹子不會武藝,以嬌弱之軀而投虎狼之域,危險不可言喻,說道:「她是我妹子,我代她去好了。」那使者笑道:「我早知女子之言,全不可靠。你們不敢,何必派人?是戰是降,由我帶信去好了。」霍青桐怒道:「你如此無禮,後日在戰場上相會,可別逃走,叫你見見我們女子有沒有用。」那使者笑道:「似你這樣的美人,我自會手下留情。」眾回人聽他口舌輕薄,個個咬牙切齒。香香公主對霍青桐道:「姊姊,我去好啦,我不怕。」俯身牽了陳家洛的手站起,說道:「他會陪我去的。」火光照映之下,霍青桐陡然見到陳家洛的臉,一震之下,登時呆了,說不出話來。
陳家洛向她微微搖了搖手,示意暫不相認,轉身對那使者道:「我們男子女子,說話一樣作數,我孤身一人,隨她到你們軍中去見兆惠將軍便是,何必像你這樣,要四條大漢保護?其實,你這四個大漢又抵得甚麼用?」香香公主道:「駱駝負千斤,人只負百斤。然而是人騎駱駝呢,還是駱駝騎人?」眾人聽了這比喻,都大笑起來。
忽倫大虎問使者道:「他們笑甚麼?」使者道:「他們笑你們身材雖巨,力氣雖大,可是並不中用。」忽倫大虎大怒,雙拳捶胸,厲聲喝道:「誰敢來和我比武?」使者對陳家洛道:「你又有甚麼用?像你這樣的瘦小子,十個加起來,也不及他的力氣大。」
陳家洛心想今日如不挫折這使者的氣焰,可讓滿洲人把眾回人瞧得小了,當下走上三步,說道:「我是回人中最沒用的人,可是比你們滿洲人還中用一點。你叫這四個大傢伙上來吧!」這時木卓倫也已看清楚陳家洛的面貌,又驚又喜,叫道:「青兒,你瞧他是誰。」霍青桐不答。木卓倫側過頭來,只見女兒眼中含淚,嘴唇顫動,登時會意,心中一陣難過:兩個女兒都是自己所疼愛的,怎麼忽然同時愛上了他?又不知他怎麼會和小女兒相識?一時無數不解之事都湧上心頭,見他要和四個巨人比武,又是驚心擔憂。
眾回人見陳家洛生得文弱,面目如畫,站在那使者身旁,還比他矮了半個頭,和那四個巨人相較,那是小孩與大人一般的了。他是香香公主的意中人,為了香香公主被對方使者選中,不得不挺身應戰,以免失了本族威風,這番志氣勇敢,自是可敬可佩,但強弱懸殊,如何是巨人的敵手?眾回人敵愾同仇,早有幾個族中知名的大力士站出身來,要代他決鬥。陳家洛舉手道謝,說道:「各位哥哥,這幾個滿洲人不中用得很,何勞你們動手?先讓最不濟的小弟弟來試試吧。」語氣之中,對四個巨人十分輕蔑。
那使者把他的話傳譯了。四個巨人大怒,一齊奔上,伸手要抓。陳家洛站著不動,微微而笑。那使者忙伸手攔住四人,對木卓倫道:「這位既要和我隨從比武,如有損傷,可怪不得誰,而且只能一個對一個,旁人不可相助。」他想忽倫四虎雖然神力驚人,但好漢敵不過人多,如打死了陳家洛,對方群起而攻,終究抵擋不住。
木卓倫哼了一聲。陳家洛道:「一對一有何趣味?你叫四個大傢伙同時上來。」那使者道:「那麼你們出幾個人?」陳家洛道:「幾個人?當然就是我一人。」眾人一聽,盡皆聳動,都覺他未免過分。那使者冷笑道:「哼,你們回人這麼厲害?大虎,你先上。」忽倫大虎應聲上前。使者對陳家洛道:「你是要文比還是武比?」陳家洛道:「文比怎樣?武比怎樣?」使者道:「文比是你打他一拳,他打你一拳,大家不許招架退讓,誰先跌倒算輸。武比就是任意出拳。」陳家洛道:「一個不夠我打,要打就四條大漢一起來。」那使者心想:「瞧這人似乎不是瘋子,多半別有詭計。」說道:「你只要能打敗這人,他們四人自然會一擁而上,有得你夠受的,何必性急?」陳家洛淡淡一笑,道:「好吧,文比武比都是一樣。」使者道:「咱們只在比力氣、斗功夫,武比傷了和氣,還是文比吧。」看陳家洛身材,料想靈活便捷,如一味躲閃,忽倫大虎或許打他不著,是以要文比,心想:「這麼你可躲不過了。」
忽倫大虎聽使者說了,虎吼一聲,脫去上身衣服。眾人見他身上肌肉盤根錯節,就如老樹樹根一般,兩個拳頭都有大碗的碗口大小,一拳打出,大駱駝都經受不起,何況這麼一個文秀青年?木卓倫和霍青桐離座走近。霍青桐向妹妹偷望一眼,見她容光煥發,凝望著陳家洛,眼光中流露著千般仰慕,萬種柔情,竟無絲毫擔心害怕,不由得暗暗歎了口氣,轉頭望陳家洛時,見他神定氣閒,泰然自若。兩人目光相接,陳家洛溫然微笑。霍青桐臉上一陣暈紅,轉開了頭。
那使者道:「誰先打,咱們來拈鬮。」陳家洛道:「你們是客,讓他先打吧!」霍青桐搶著說:「不必跟他客氣,還是拈闡的好。」她知陳家洛武功甚精,若比拳術兵刃,即或不勝,也決不會輸給這巨人,但如此你一拳我一拳的蠻打,又不許躲閃避讓,他究是血肉之軀,本領再好,也受不起這大鐵槌似的巨拳之一擊,如能讓他先打,或能出奇制勝。陳家洛又向霍青桐一笑,意示感激,向忽倫大虎走上兩步,挺胸說道:「你打吧!」那使者對霍青桐說:「請你過來,咱們兩人一齊瞧著,要是誰腳步移動,用手招架,或是彎腰側身,閃避躲讓,都算輸了。」
霍青桐走到陳家洛身邊,低聲道:「別比吧,咱們另想法子勝他。」陳家洛低聲道:「你放心。」霍青桐無奈,只得和那使者站在兩側作證。陳家洛與忽倫大虎相向而立,相距不到一臂。眾人凝神注視,數千人悄無聲息。那使者高聲叫道:「滿洲好漢打第一拳,回族好漢打第二拳,如果大家沒事,那麼滿洲好漢打第三拳,回族好漢再打第四拳。」霍青桐抗聲說道:「第一回合你方先打,第二回合就得由我方先打,第三回合再讓你方先打。依次輪流,方得公平。」那使者還未回答,陳家洛道:「他們是客,咱們就一路讓到底吧。」那使者微微一笑,說道:「你倒慷慨大方。」提高聲音,叫道:「好啦,滿洲好漢打第一拳!」一片寂靜之中,只聽得忽倫大虎呼呼喘氣,全身骨節格格作響,運氣提勁,突然右胸凸起,右臂粗漲了幾乎一倍。陳家洛雙腳不丁不八,身子微微前傾,笑道:「發拳吧!」
幾名回族青年見了忽倫大虎的威勢,生怕陳家洛被他一拳打得直飛出去,跌下來撞破頭骨,站在陳家洛身後,擺好馬步,以便他飛跌出來時接住。木卓倫和霍青桐默禱真神護佑。香香公主卻是一派天真,心想既然我的郎君說過不怕,那就一定不怕。忽倫大虎雙腿微蹲,勁貫右臂,呼的一聲,鐵拳夾著一股疾風,向陳家洛胸上猛擊過去,突覺對方胸部順著拳勢向後一縮。陳家洛胸部內吸之勢,和他這當胸一擊配合得若合符節,絲絲入扣,快慢尺寸,實無釐毫之差。旁人只見這一拳把他胸部打得凹了進去,可是說也奇怪,竟無半點聲息發出。忽倫大虎一拳打到了底,明知再向前伸出半寸,便可結結實實的打在他胸上,然而就是差了這半寸,拳面不過在他衣襟上輕輕一擦。他一呆之下,拳頭一時沒縮回去。陳家洛笑道:「夠了麼?」忽倫大虎臉上一紅,這才縮回右拳。眾人見這一拳明明是打中了,可是便如全然打在空處,無不驚奇。只有木卓倫和霍青桐看了出來,原來陳家洛內功精深,胸肌借勢消勢,登時又是佩服,又是欣慰。霍青桐笑靨如花,長長吁了口氣。那使者精通武功,也看出了這點,甚是驚疑。陳家洛微微一笑,說道:「我要打了!」忽倫大虎大叫道:「打!」凝氣挺胸,胸口黑毛根根豎了起來。陳家洛手臂也不向後作勢,隨手一伸,輕飄飄一拳打出,波的一聲,在忽倫大虎胸前一推,使的是重手法中「大力金鋼杵」之勁。忽倫大虎覺得胸口雖不疼痛,然而有一股極大力量把他向後推去,知道腳步稍一移動,就是輸了,忙運全力,和身向前猛撞,抗拒對方這一推。這只是一剎那之事,哪知陳家洛這一拳發得快,收得更快,勁未使足,倏然收回。忽倫大虎千斤之力都在向前猛挺,前面忽然失了憑依,要想收勢,哪裡還來得及?只見陳家洛身子微偏,砰蓬一聲,塵土飛揚,忽倫大虎一個巨大的身軀已撲翻在地。眾人都是一呆,這才拍手大笑起來。陳家洛一拳把這巨人打倒已經大奇,更奇的他不是仰面向天跌倒,而是俯伏在地。那使者忙伸手把他拉起,只見他滿口鮮血,哇哇大叫,原來已撞下了兩顆門牙。忽倫三兄弟見大哥受傷,連聲怪叫,同時向陳家洛撲來。忽倫大虎一定神,狂吼一聲,也撲上廝拚。眾回人見狀,紛紛搶前救援,混亂中兩個人影從眾人頭頂上躍過,人群中不見了陳家洛與霍青桐兩人。忽倫四兄弟突然找不到敵人,楞在當地。霍青桐叫道:「大家退下。」眾回人素聽她號令,一齊退開。陳家洛緩步上前,笑道:「我早說要你們四人齊上。這就來吧。」大虎怒極,揮拳當頭猛擊。陳家洛晃身繞到三虎背後,雙手「閉窗推月」,在他背上一推。三虎一個踉蹌,險些撞在二虎身上。四虎左肘向陳家洛頭上撞到。陳家洛矮身從他脅下鑽過,隨手在他臂窩裡掏了兩把。四虎大癢,身子縮成一團,亂顫亂動,呵呵大笑起來。
眾人見這麼一個粗蠻大漢居然和少女般嫵媚怕癢,憨態可掬,俱都哄笑。香香公主叫道:「喂,你再呵他。」陳家洛依言縱近,又在他腰裡搔了幾下。四虎笑得蹲在地下,雙拳亂舞,卻哪裡打得著人?霍青桐驚叫:「小心後面!」陳家洛已覺到背後有拳風來襲,倏地縱身,躍起丈餘,二虎一拳便打了個空。四虎笑聲未歇,扭腰回身,右拳猛擊而出,正好打在二虎拳上。兩人一震,各自退出三步,連連怒吼,轉身來捉。陳家洛在四人中間如穿花蝴蝶般往來遊走,存心戲弄,也不出手還擊,八個巨拳此起彼落,往他身上猛敲猛打,始終連衣衫也沒能碰到。眾人初見陳家洛趨避之際,往往間不容髮,俱都為他擔心,但時候一長,都看出四個巨人定然奈何他不得。四巨人連連大吼聲中,突然嗤的一聲,二虎的褂子被撕下了一大片,眾回人又是一陣轟笑。那使者早看出陳家洛是武術高手,非四虎所能敵,連聲叫道:「住手,不必打啦!」忽倫四兄弟打發了性,卻哪裡止得住?大虎呼哨一聲,倏然躍起,如一頭猛鷹般向陳家洛撲了下來,同時二虎、三虎、四虎一齊站到他身後,張開六條手臂,截他退路。這是他四兄弟獵獸時常用之法,縱然猛如虜豹,捷如猿猴,也是難以逃脫。眾回人一見大驚,許多少女齊聲尖叫。
陳家洛見大虎撲來,正想後退,火光下見三個巨大的影子映在地下,張開手臂,猶如鬼魅要搏人而噬。他身子微蹲,不再退避,待大虎撲到,左臂快如閃電,突然長起,在大虎左脅下一攔,用力向外推出,大虎登時在空中被他轉了小半個圈子,這時他右掌也已搭上大虎左腿,粘著一送,一半借勁,一半使力,大虎一個巨大的身軀向前直飛出去,蓬的一聲,頭下腳上,倒插在一個坑裡。這土坑正是他適才拔起白楊樹所留下。樹大坑深,泥土直沒到腰間,雙腳在空中亂踢,哪裡掙扎得出?四虎猛吼追來。陳家洛跟他兜了半個圈子,看準方位,突然站住。四虎飛起右腳,當胸踢到。陳家洛搶到右側,右手抓住他褲子,左手抓住他背心,順著他一踢之勢向外力甩,四虎就如騰雲駕霧般飛了出去,在空中手足亂舞,嘴裡怪叫,心裡害怕,只怕這一下要摔個半死,哪知波的一聲跌下來,身子軟軟的一彈,忙翻身坐起,原來恰好壓在那頭死駱駝身上。陳家洛剛才見他手擲大駱駝,即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陳家洛力氣其實遠不及他,一則四虎身子雖巨,究竟沒駱駝重;二則他這一腳踢出使勁極大,借勢推擲,大半還是用了他自身力道。四虎還在半空,二虎三虎已從兩側同時搶到。二虎彎腰挺頭,向前猛衝,要一頭把敵人撲倒,三虎舉起雙臂,朝陳家洛頭頂狠狠砸下。陳家洛立定不動,等兩人勢若瘋虎般攻到、相距不到四尺之際,右腳突然使勁,身子如箭離弦,呼的一聲,斜飛而出。他挨到最後一刻方才避開,要使這兩個巨人收勢不及。果然二虎一頭撞中三虎肚子,三虎雙拳也擊中了二虎背心。只聽得蓬蓬連聲,兩條大漢如寶塔般倒了下來。陳家洛不等他們爬起,縱身過去,乘著兩人頭暈眼花,抄起兩人辮子,牢牢的打了兩個死結,這才長笑一聲,走到香香公主身旁。香香公主樂得眉開眼笑,拍手叫好,眾回人更是吶喊歡呼。四虎爬起身來,忙把大哥從樹坑中拔出。二虎三虎不知辮子打結,拚命掙扎,滾作一團。那使者忙去給他們拆解。只因兩人用力拉扯,辮結扯得極緊,使者解了半天方才解開。
忽倫四兄弟呆呆的望著陳家洛,非但不恨,反而齊生敬仰之心。大虎先走上來,大拇指一豎,說道:「你好本事,我大虎服了。」說著拜了下去。二虎等三兄弟也過來拜倒。陳家洛忙跪下還禮,見這四人質樸天真,對剛才如此戲弄倒著實有點後悔。五人站起身來,陳家洛不住道歉,四兄弟很是高興。忽倫四虎突然奔出去,把那頭死駱駝掮了回來。三虎把他們的四匹坐騎牽到木卓倫面前,說道:「我打死了你們的駱駝,很是不該,這四匹馬賠給你們吧。」木卓倫執意不要。那使者見此情形,十分尷尬,對忽倫四兄弟喝道:「走吧!」跳上了馬背,心中仍不服氣,對香香公主道:「你真的敢去?」香香公主答道:「有甚麼不敢?」走到木卓倫面前,說道:「爹,你寫回信,我給你送去吧。」木卓倫心下躊躇,這滿洲使者一再相激,非要他這小女兒去不可,不去是失了全族面子,讓她去吧,可實在放心不下,便向陳家洛招招手。陳家洛走了過來,木卓倫離座相迎,攜了他的手走到帳中。霍青桐與香香公主姊妹隨後跟了進去。
木卓倫一進營帳,立即抱住陳家洛,說道:「陳總舵主,哪一陣好風把你吹到這裡來?」陳家洛道:「我有事到天山北路來,途中得到消息,因此趕著來見你,想不到竟會遇見你的二小姐。」香香公主聽父親叫他「陳總舵主」,呆了一呆。陳家洛雖與木卓倫講話,一直留神著她兩姊妹,見香香公主臉露惶惑之色,忙轉頭道:「有一件事很對你不起,我沒跟你說我是漢人。」木卓倫接著道:「這位陳總舵主是我族大恩人,咱們的聖經就是他給奪回來的。他救過你姊姊性命,最近又散了兆惠的軍糧,清兵不敢迅速深入,咱們才能調集人馬抵擋。他對咱們的好處,真是說也說不盡。」陳家洛連聲遜謝。香香公主嫣然一笑,說道:「你不說自己是漢人,原來是不肯提到你對我們的恩惠,我自然不會怪你。」木卓倫道:「那滿洲使者如此狂傲無禮,幸得總舵主仗義出手,挫折了他的驕氣。他激喀絲麗去做使者,總舵主你瞧去得麼?」陳家洛心想:「他們族中大事,旁人不便代出主意,我只能從旁盡力相助。」說道:「我從內地遠來,這裡的情形完全不知,木老英雄如說可去,在下自當盡力護送。要是覺得不去的好,那麼咱們另想法子回絕他。」
香香公主凜然說道:「爹,你與姊姊天天都為了族裡的事操心,還在戰場上跟他們性命相拚。我只恨自己沒用,不能出一點兒力。我去做一趟使者,又不是甚麼大事,要是不去,可讓滿洲人取笑咱們。」霍青桐道:「妹妹,我只怕滿洲人要難為你。」香香公主道:「你每次出戰,也總是冒著性命危險,我冒一次險也是應該的。他本事這樣好,我跟他去一點也不怕,姊姊,我真的不怕。」
霍青桐見妹子對陳家洛一往情深,心中一股說不出的滋味,對木卓倫道:「爹,那就讓妹子去吧。」木卓倫道:「好,陳總舵主,那麼我這小女托給你啦。」陳家洛臉上一紅。香香公主一雙明如秋水的眼睛向他溜了一溜。霍青桐卻把頭轉向一邊。木卓倫寫了回書,只有幾個大字:「抗暴應戰,神必佑我。」陳家洛見這寥寥數字辭氣悲壯,連連點頭說好。木卓倫把信交給香香公主,吻吻她的面頰,給她祝福。
霍青桐道:「妹妹,真神祐你,願你早去早回。」香香公主抱住了姊姊,笑著稱謝。
四人走到帳外,木卓倫下令設宴,款待使者和他的隨從。席上那使者方通姓名,叫作和爾大。食畢,鼓樂手奏樂歡送賓客。和爾大一舉手,一馬當先,絕塵而去。香香公主等騎了馬跟隨在後。霍青桐望著七人背影在黑暗中隱沒,胸中只覺空蕩蕩地,似乎一顆心也隨著七匹馬的蹄聲,消失在無邊無際的大漠之中。木卓倫道:「青兒,你妹子真勇敢。」霍青桐點點頭,忽然掩面奔進營帳。香香公主和陳家洛跟著使者奔馳半夜,黎明時到了清軍營中。和爾大請他們在一座營帳中休息,自行去見兆惠。向兆惠行禮畢,見他身旁坐著一名軍官,身穿皇帝親軍驍騎營漢軍佐領服色,向他微一點頭,對兆惠道:「稟告大將軍,小將已將戰書送去。回子很是橫蠻,不肯投降,還派人送了戰書來。」兆惠哼了一聲,道:「真是至死不悟。」對身畔的清兵道:「傳令升帳。」命令下去,號角齊鳴,鼓聲蓬蓬,各營正副都統、參領、佐領,齊在大帳伺候。兆惠步到帳中,眾軍官躬身施禮。兆惠命在將位左側設一位子,請奉旨到來的驍騎營軍官坐下,再命三百名鐵甲軍親兵手執兵刃,排成兩列,兵衛森嚴,然後傳回人使者入見。香香公主在前,陳家洛跟在身後。香香公主臉露微笑,毫無畏懼之色。眾人見回人使者便是昨日陣上所見的青年男女,都感驚異。兆惠本想臨之以威,哪知從刀槍叢中進來的竟是這美貌少女,一時倒呆住了。香香公主向兆惠行了禮,取出父親的復書,雙手呈上。兆惠的親兵過來接信,走到她跟前,忽然聞到一陣甜甜的幽香,忙低下了頭,不敢直視,正要伸手接信,突然眼前一亮,只見一雙潔白無瑕的纖纖玉手,指如柔蔥,肌若凝脂,燦然瑩光,心頭一陣迷糊,頓時茫然失措。兆惠喝道:「把信拿上來!」那親兵吃了一驚,一個踉蹌,險險跌倒。香香公主把信放在他手裡,微微一笑。那親兵漠然相視。香香公主向兆惠一指,輕輕推他一下。那親兵這才把信放到兆惠案上。兆惠見他如此神魂顛倒,心中大怒,喝道:「拉出去砍了!」幾名軍士擁上來,把那親兵拉到帳外,接著一顆血肉模糊的首級托在盤中,獻了上來。
兆惠喝道:「首級示眾!」士兵正要拿下,香香公主見他如此殘暴,想到那親兵為她而死,很是傷心,從軍士手上接過盤子,望著親兵的頭,眼淚一滴一滴的落下。帳下諸將見到她的容光,本已心神俱醉,這時都願為她粉身碎骨,心想:「只要我的首級能給她一哭,雖死何憾?」兆惠見諸將神情浮動,正要斥罵,那斬殺親兵的軍士見她愈哭愈哀,不禁心碎,叫道:「我殺錯了,你別哭啦!」拔出佩刀在頸上一勒,倒地而死。香香公主更是難過。陳家洛心想:「這孩子哭個不了,怎是使者的樣子。」伸手輕輕扶住,低聲慰撫。
兆惠素性殘忍鷙刻,但被她一哭,心腸竟也軟了,對左右道:「把這兩人好好葬了。」打開回信一看,見了那幾個字,哼了一聲,道:「好,後天決戰,你們回去吧!」坐在他身旁的軍官忽道:「將軍,皇上要的只怕就是這個女子。」陳家洛本來全心都在香香公主身上,對帳中諸將視若無睹,聽得這話,抬起頭來,只見坐在兆惠身旁的竟然便是大對頭張召重。這時張召重也認出了陳家洛,見他穿著回人服裝,更是訝異。兩人四目相視,誰都想不到對方竟會在此處現身。陳家洛牽了香香公主的手,轉身而出。張召重忽地從座上躍起,不等落地,掌風已及陳家洛身後。陳家洛左手攬住香香公主的腰,右手反擊一掌,腳下毫不停留,搶出帳去。張召重身法奇快,直追出來。眾將對香香公主都有好感,心想大將軍已讓他們回去,何以這驍騎營軍官要多管閒事,心下不滿,均不相助攔阻。陳家洛攬著香香公主奔向自己坐騎,只竄出兩步,張召重已繞到前面,冷笑道:「陳總舵主,幸會幸會!」陳家洛暗暗心驚,懷中掏出六枚圍棋子,一把向他上中下三路打去,對香香公主道:「我纏住這人,你快上馬逃走!」香香公主道:「不,等你打倒他,咱們一起走。」陳家洛那有餘裕對她說明這人武功比自己高強,明知棋子打他不中,乘他躲避閃讓,抱起香香公主放上紅馬鞍子。
張召重雙手各接住兩枚棋子,低頭縱躍,向陳家洛撲來,避開了餘下的兩枚棋子,這一躍既避暗器,又追敵人,守中帶攻,不讓對方有絲毫緩手之機。陳家洛不敢戀戰,身子一挫,鑽入了白馬腹底。張召重一掌堪堪擊到馬臀,倏地收勁,改擊為按,單掌按住馬身,人未落地,飛腳向陳家洛踢去。
陳家洛處身馬底,轉身不便,敵人這一腳又來如閃電,人急智生,忽地伸手在馬腹上一舉,白馬受驚,雙腿向後倒踢。張召重單掌使勁,倏地躍出丈餘。陳家洛翻身上馬,叫道:「快走!」香香公主提韁縱馬,張召重又已躍上,飛身向她撲去。陳家洛大驚,雙腳力踹馬蹬,和身縱起,向張召重撲去。陳家洛知道功力不如對方,正面碰撞必定吃虧,堪堪碰到,右手已拔短劍刺出。張召重左手急翻,勾住他握劍的手腕,兩人一齊落地。張召重右手隨手一掌,陳家洛施展師門絕藝「反腕勾鎖」,左手晃處,已拿住他的右掌。兩人在地下糾纏拚鬥,貼身而搏,誰都不敢放手。
眾將擁出帳來觀看。忽倫四兄弟心想:「我們到回人那裡送信,他們客氣相待。怎地人家過來送信,我們便這般不講道理?」他們對陳家洛俱都敬服,見他身遭危難,四人一樣心思,也不商量,一齊奔上。
陳家洛和張召重各運內力相拚,初時尚勢均力敵,時候稍長,漸感不支,又見四名巨人奔到,心道:「罷了,罷了,這次糟啦。」哪知忽倫四兄弟伸出八隻巨掌齊把張召重按住,叫道:「你快走。」張召重武功雖高,但正與陳家洛僵持,四人按來,當下既無招架之力,又無迴避之地,被四虎數千斤之力壓住,動彈不得,手一鬆,陳家洛跳了起來,說道:「這時殺你,不是大丈夫行徑,再饒你一次!」說罷收劍上馬。張召重空有一身武藝,背上卻如壓著四座小山一般,眼睜睜望著兩人並轡而去。兩人馬匹腳程奇快,倏忽已衝過大軍哨崗,待兆惠集兵來追,早去得遠了。陳家洛適才一陣劇鬥,為時雖暫,但死拚硬搏,實已心力交瘁,奔馳一陣,漸漸支撐不住。香香公主見他困怠,又見他右腕被捏得青一塊紫一塊,心生憐惜,說道:「他們追不上啦,下馬休息一會吧。」陳家洛搖搖晃晃的跨下馬來,仰臥在地,喘息一陣。香香公主從皮囊中倒出些羊乳,給他在手腕上塗抹。陳家洛緩過氣來,正要上馬,忽聽身後蹄聲急促,喊聲大振,數十騎急馳追來。兩人不及收拾皮囊,躍上馬背,向前急奔。忽見前面塵土飛揚,又有一彪軍馬衝來。陳家洛暗暗叫苦,雙腿一夾,那白馬如箭離弦,飛馳出去,搶過香香公主身邊。陳家洛叫道:「跟著我衝!」白馬向前飛奔,跑了一段路,見前面只七八乘馬,心中一喜,勒定馬等候,待香香公主奔到,對面各騎也已馳近。陳家洛取出點穴珠索,上馬迎敵,卻覺手臂酸軟,眼前金星亂舞,一凝神間,忽見對面當先一人翻鞍下馬,大叫:「總舵主,是你嗎?」滾滾沙塵中狼牙棒上尖刺閃耀,那人身矮背駝,陳家洛這一下喜出望外,叫道:「十哥,快來!」語聲未畢,後面清兵羽箭已颼颼射到。章進躍上馬背。陳家洛忙叫道:「有敵兵追來,給我抵擋一陣。」章進叫道:「好極了!」拍馬而前,剛馳到陳家洛身邊,對面一人縱馬如飛,倏忽搶在章進之前,轉瞬殺入清兵隊裡。那人生龍活虎般勇不可當,不是九命錦豹子衛春華是誰?陳家洛更覺詫異,只見文泰來、駱冰、徐天宏、周綺四人飛騎而來,經過身旁時都大呼一聲:「總舵主你好!」便衝向清兵。隨後心硯奔到,下馬向陳家洛叩頭,站起來喜孜孜的道:「少爺,我們來啦。」陳家洛問:「怎麼九哥也來了?」心硯未及回答,又有一人掠過身旁,衝入敵人隊伍。陳家洛見那人灰衣蒙面,光頭僧袍,手持金笛,心下詫異,叫道:「十四弟麼?」余魚同遙遙答應:「總舵主你好!」
待余魚同衝到,文泰來等已把追騎的先頭部隊殺散,但見後面塵頭大起,又有大軍趕來。眾人馳回,奔到陳家洛身邊。文泰來道:「咱們向哪裡退?」陳家洛見追兵聲勢極盛,心想:「回人大軍在西,我們如向西退,追兵跟到,他們猝不及防,只怕要受損折。」叫道:「向南!」手一指,十騎馬向南奔去。眾人不意相遇,都欣喜異常。各人所乘都是好馬,和追兵越離越遠,只是大漠上一望無際,毫沒隱蔽,距離雖遠,仍是舉目可見。陳家洛見兆惠點了大軍追趕他們兩人,未免小題大做,正暗笑他這般沒見識,如何能做大將,猛然想起張召重對兆惠輕聲所說的那句話:「皇上要的只怕就是這個女子。」一怔之下,心中琢磨這句話的意思,忽見又有一隊追兵從南包抄上來。眾人一驚,當刻勒馬。徐天宏道:「咱們快做掩蔽,守到夜裡再走。」陳家洛道:「不錯,在大漠上白天走不了。」眾人下馬,有的用兵刃,有的便用雙手,在沙上挖了個大坑。駱冰對香香公主道:「妹妹,你先躲進去。」香香公主不懂漢語,微微一笑,卻沒有動。清兵漸近,駱冰抱住香香公主,首先跳進坑裡,眾人跟著跳入。文泰來、章進、徐天宏、余魚同四人這次來到回部,身上都帶備弓箭,彎弓搭箭,登時射倒了十幾名官兵。文、徐、余三人箭無虛發。章進弓箭卻不擅長,連射七八箭沒一箭射中,怒火沖天,拋下弓箭,提了狼牙棒要上去廝殺。周綺一把抓住他手臂,罵道:「去送死嗎?」駱冰見他居然已能審察敵我情勢,不再一味蠻打,自是徐天宏陶冶之功,不由得嗤的一笑。周綺橫了她一眼道:「我說得不對嗎?」駱冰笑道:「很是,很是。」衛春華撿起章進拋下的弓箭,連珠箭射倒六名清兵。心硯連連拍手大讚:「好箭法!」吶喊聲中,一隊清兵衝到坑口。文泰來一箭射出,在一名領隊的把總胸口對穿而過,箭枝帶血,又飛出數丈,這才落地。眾兵見這一箭如此手勁,嚇得魂飛魄散,轉頭就跑。頭一仗殺退了追兵,但一眼望出去,四面八方密密層層的圍滿了人馬,幸喜清兵並不射箭,否則縱有沙坑,也決計難避萬箭蝗集。徐天宏道:「沙坑已夠深啦,快向旁邊挖。」沙漠上面是浮沙,挖下七八尺後出現堅土,陳家洛、駱冰、周綺、心硯與香香公主一齊動手,向旁挖掘,將沙土掏出來堆在坑邊,築成擋箭的短牆,眾人才喘了一口氣。章進對心硯道:「我護著你,上去撿弓箭。」舞動狼牙棒,躍上坑邊。心硯跟著跳出,在射死的清兵身旁撿了七八張弓,捧了一大捆箭回來。這時陳家洛才給香香公主與眾人引見。眾人聽說她是霍青桐的妹妹,見她容顏絕麗,溫雅和藹,都生親近之意,只是言語不通,無法交談。陳家洛休息良久,力氣漸復,心想:「張召重這人當真了得,我只和他相持片刻,現下仍是雙臂酸軟,開不得弓。」問道:「九哥你怎麼也來了?十二哥呢?」衛春華從坑邊躍下,說道:「總舵主精神好些了吧?我來稟告好麼?」陳家洛道:「好,你說吧。」又朗聲道:「四哥、十弟、十四弟、心硯,你們在上面看著敵兵動靜,咱們等到半夜裡再突圍。」文泰來等在上面答應。衛春華道:「我和十二弟奉總舵主之命到北京打探朝廷動靜,一時也沒查到甚麼。有一天在街頭忽然見到張召重那奸賊和他師兄馬真道長。」陳家洛道:「咱們把張召重交給他師兄,馬真道長說要帶他去武當山好好管教。我正奇怪他怎麼又出來了,原來他到過北京。」徐天宏道:「總舵主最近見過他?」陳家洛道:「剛才就是和他交了手,真是好險。」於是說了和他相遇之事。眾人都是又驚又怒。
衛春華道:「他們師兄弟一路說得很起勁,沒瞧見我們。我想:莫不是馬真道人和師弟聯了手騙人?我們悄悄跟著,見他們走進一條胡同的一所屋裡,到天黑都不出來,看來便是住在那兒了。我和十二弟商量,得去探個明白。到了二更天,我們跳進牆去,這兩人非同小可,單是張召重,我和十二弟加起來也不是對手,何況還有他師兄?因此我們連大氣兒也不敢喘一口,在院子裡伏著不動。等了半天,聽得一間屋裡有人聲,我們悄悄過去,在窗縫中一張,見馬道長躺在炕上,那奸賊卻走動不停,兩人大聲爭論,我們不敢多看,矮了身子細聽。原來張召重說要到北京料理些銀錢私事後才能去湖北。他師兄便和他回來。過了幾天,皇帝也回京了。」陳家洛聽得乾隆已回北京,嗯了一聲。
衛春華又道:「張召重說,皇帝給了他一道旨意,要他到回部來辦一件大事。」陳家洛忙問:「甚麼大事?」衛春華道:「他沒說清楚,好像要來找一個甚麼人。」陳家洛眉頭一皺,隱隱覺得有甚麼事不對。衛春華道:「馬道長的話很嚴厲,要他馬上辭官。張召重卻抬出皇帝來壓他,說聖旨怎可違抗?若是違旨,只怕武當山也要給皇帝派兵踏平了。馬道長說,咱們江山都教韃子佔了,就算再毀武當山也不足惜。兩人越說越僵,馬道長大怒,從炕上跳起來,喝道:『我在紅花會朋友們面前怎麼說的?』張召重說:『這些造反逆賊,師兄何必跟他們當真?』只聽得豁的一聲,似乎馬道長拔了劍。我忙湊到窗縫上去看,見馬道長手中持劍,臉色鐵青,罵道:『你還記不記得師父的遺訓?你這忘恩負義之徒,一意要替滿清朝廷做走狗,真是無恥之極。我今日先與你拚了。』十二弟向我伸伸大拇指,暗讚馬道長是非分明,大義凜然。張召重軟了下來,歎了口氣道:『師兄既這麼說,明兒我跟你去湖北就是。』馬道長這才收了劍,安慰了他兩句,在炕上睡了。張召重坐在椅上,臉上一忽兒滿是殺氣,一忽兒似乎躊躇不決,身子不住輕輕顫動。我和十二弟只怕給他發覺,想等他睡了再走,等了快半個時辰,張召重始終不睡,好幾次站了起來,重又坐下,突然雙眉豎起,牙齒一咬,輕輕叫道:『大師哥!』馬道長這時已睡得很熟,微微發出鼾聲。張召重悄悄走到炕前……」
說到這裡,香香公主忽然驚叫了一聲,她雖不懂衛春華的話,卻也感到了他語氣中那股森森陰氣,不自禁有慄慄之感。她拉住陳家洛的手,輕輕偎在他身上。周綺狠狠瞪了她一眼,嘴唇一動,要待說話,終於忍住。
衛春華續道:「只見張召重走到炕邊,驀地向前一撲,隨即向後縱出。只聽得馬道長慘叫一聲,跳了起來,雙眼鮮血淋漓,兩顆眼珠已被那狼心狗肺的奸賊挖了出來!」陳家洛義憤填膺,忽地跳起,右掌在坑邊一拍,打得泥沙紛飛,切齒說道:「不殺這奸賊,誓不為人!」香香公主從未見過他如此大怒。心中害怕,緊緊拉住他衣袖。徐天宏等已聽衛春華說過,這時卻仍是憤怒難當。
衛春華手中雙鉤抖動,格格直響,語言發顫,續道:「馬道長不作一聲,一步一步向張召重走近,臉上神色十分怕人,突然飛腳踢出。張召重閃躍退開。馬道長瞧不見,這一腳踢在炕上,砰的一聲,土炕給他踢去了半邊,屋中灰土飛揚。張召重似乎也有點怕了,想奪門而出,馬道長已搶到門口,攔住去路,側耳靜聽。張召重走不出去,忽然哈哈笑了兩聲。馬道長聽准來路,和身撲上,左腿橫掃過去。哪知張召重是故意誘他來踢,先已把長劍插在自己身前。馬道長這腿掃去,剛好踢到劍上,一隻左腳登時切了下來。」周綺咬牙切齒,提刀不住的狠砍身旁沙土。衛春華道:「這時我和十二弟實在忍不住了,顧不得身在險地,非他敵手,兩人不約而同的破窗而入,齊向那奸賊殺去。想是他作了惡事心虛,又怕我們還有幫手,只鬥了幾回合就逃了。我們追出去,十二弟被奸賊的金針打中。我扶了十二弟回到屋裡,想先給馬道長止血。他只說了一句話,就在牆上撞死了。」陳家洛道:「他說了句甚麼話?」忽然一陣寒風吹來,人人都是一凜。
衛春華道:「馬道長說:『要陸師弟和魚同給我報仇!』這時外面聽到我們爭鬥的聲音,有人起來喝問。我忙把十二弟扶回寓所。第二天我再去探看,見他們已把馬道長收殮了。十二弟被打中五枚金針,我給他取出之後,現今在北京雙柳子胡同調養。張召重說皇帝要他來回部找一個人,我想莫非是來找總舵主的師父?曾聽總舵主說,皇帝有兩件干係重大的東西寄存在袁老前輩那裡。雖然袁老前輩武功精湛,決不懼他,只是這奸賊如此惡毒,倘若大夥兒以為他已改過,說不定會中了他奸計,因此我日夜不停的趕來報信。在河南遇到了龍門幫的人,得知總舵主見過他們幫主上官大哥,我就去見他,剛好遇到四哥、七哥他們。我們一起去找十四弟。他得知師父遇害,傷心得不得了,大家趕到這裡,想不到會和總舵主相遇。」陳家洛道:「十二哥傷勢怎樣?」衛春華道:「傷勢可不輕,幸好沒打中要害。」
這時寒風越來越大,天上鉛雲密密層層,似欲直壓上頭來。香香公主道:「就要下雪了……」但覺寒意難當,向陳家洛身上更靠緊了些。周綺胸頭一直憋著一股氣,這時再也忍不住,衝口而出:「她說甚麼?」陳家洛見她聲勢洶洶,有點奇怪,說道:「她說就要下雪了。」周綺怒道:「哼!她怎知道?」過了一會,板起臉說道:「總舵主,你到底心中愛的是霍青桐姊姊呢,還是愛她?」陳家洛臉紅不答。徐天宏扯扯她衣角,叫她別胡鬧。周綺急道:「你扯我幹甚麼?霍姊姊人很好,不能讓她給人欺侮。」陳家洛心想:「我幾時欺侮過她了?」知道周綺是直性人,不說清楚下不了台,便道:「霍青桐姑娘為人很好,咱們大家都是很敬佩的………」周綺搶著道:「那麼為甚麼你見她妹妹好看,就撇開了她?」陳家洛被她問得滿臉通紅。駱冰出來打圓場:「總舵主和咱們大家一樣,和她見過一次面,只說過幾句話,也不過是尋常朋友罷了,說不上甚麼愛不愛的。」周綺更急了,道:「冰姊姊,你怎麼也幫他?霍青桐姊姊送了一柄古劍給他,總舵主瞧著她的神氣,又是那麼含情脈脈的,我雖然蠢,可也知道這是一見鍾情……」駱冰笑道:「誰說你蠢了?又是含情脈脈,又是一見鍾情的?」周綺怒道:「你別打岔,成不成?冰姊姊,咱們背地裡都說他兩個是天生一對。怎麼忽然又不算數了?他雖是總舵主,我可要問個清楚。」
香香公主聽她們語氣緊張,睜著一雙圓圓的眼睛,很是詫異。陳家洛無奈,說了出來:「霍青桐姑娘在見到我之前,就早有意中人了,就算我心中對她好,那又何必自討沒趣?」周綺一呆,道:「真的麼?」陳家洛道:「我怎會騙你?」周綺登時釋然,說道:「那就是了。你很好,我錯怪你啦。害得我白生了半天氣。對不起,你別見怪。」大家見她天真爛漫,當場認錯,都笑了起來。周綺本來對香香公主滿懷敵意,這時過來拉住她手,很是親熱,忽然面上一涼,一抬頭,只見鵝毛般的雪花飄飄而下,喜道:「你說得真準,果然下雪了。」陳家洛一躍而起,叫道:「咱們衝!」眾人跳了起來,把馬匹從坑中牽上。清兵見到,吶喊衝來。眾人躍上馬背,衛春華當先衝出,奔不數丈,忽然「哎喲」一聲,連人帶馬摔倒在地。文泰來大驚,拍馬上前,尚未走近,坐馬中箭滾倒。文泰來躍起縱到衛春華身旁,衛春華已經站起,說道:「馬給射死啦,我沒事……」話聲未畢,章進與駱冰兩騎馳到。兩人彎腰伸手,一人一個,把衛春華和文泰來拉上馬背,霎時之間,心硯與章進的馬又中箭倒下。陳家洛叫道:「回去,回去!」各人掉頭奔回坑中。清兵乘勢追來,被文泰來、余魚同、衛春華一輪箭射了回去。
這一下沒衝出圍困,反而被射死四匹馬。清兵似乎守定「射人先射馬」的宗旨,羽箭儘是射馬。大漠之中,如無馬匹,如何突出重圍?眾人凝思無計,愁眉不展。
駱冰道:「如沒救兵,咱們死路一條。」徐天宏道:「木卓倫老英雄見總舵主和女兒久出不歸,定會派兵接應。」陳家洛道:「他們一定早已派兵,只是我們向南奔出這麼遠,只怕他們一時難以找到。」徐天宏道:「那只有派人去求救。」心硯道:「我去!」陳家洛沉吟一下,道:「好!」心硯從包裹中取出文房四寶。陳家洛請香香公主寫了封信求救。陳家洛對心硯道:「你騎四奶奶的白馬去。我們向東佯攻,你在西面衝出去。」說了去回人大營的方向路徑。於是眾人齊聲吶喊,徒步向東衝去。周綺和香香公主留在坑中。
心硯悄悄把白馬牽上,伏身馬腹之下,雙手抱住馬頸,兩腿勾住馬腹,右腳輕輕在馬助上一踢。那白馬放開四蹄,向西疾奔而去。清兵疏疏落落的射了幾箭,箭力既弱,更是毫無準頭,都落在馬旁數丈之外。
眾人見心硯馳出已遠,便退回坑內,凝神遙望,見白馬沖風冒雪,突出重圍,都歡呼起來。陳家洛這些年來待心硯就如兄弟一般,見他小小年紀,干冒萬險去求救兵,不知性命如何,心中一陣難受,當下命徐天宏、衛春華兩人上去守衛,把文泰來等人接替下來休息。
文泰來渾不以身處險地為憂,下來後縱聲高歌,唱的是江南農家田歌,駱冰應聲相和:「上山砍柴唱山歌,不怕豹子不怕虎,窮人生來骨頭硬,錢財雖少仁義多。」香香公主對陳家洛道:「你們漢人唱歌也這麼好聽。他們唱的是甚麼呀?」陳家洛把歌曲大意譯給她聽。香香公主輕輕跟著文泰來唱,學他曲調,唱了一會,便睡著了。這時雪愈下愈大,一眼望出去,但見白茫茫的一片。天將黎明時,香香公主仍是沉睡未醒,頭髮上肩上都是積雪,臉上的雪花卻已溶成水珠,隨著她呼吸微微顫動。駱冰輕聲笑道:「這孩子真是一點也不擔心。」
又過良久,徐天宏雙眉緊鎖,緩緩的道:「怎麼隔了這久還沒救兵消息?」文泰來道:「不知心硯路上會不會出事?」徐天宏道:「我擔心的是另一件事。」周綺道:「甚麼事?怎麼吞吞吐吐,要說不說的?」徐天宏在甘涼道上見到回人奪經之時,霍青桐發號施令,眾回人奉命唯謹,問陳家洛道:「回人營中事務,是木卓倫老英雄管呢,還是霍青桐姑娘管?」陳家洛道:「看來兩人都管。木老英雄凡事都和女兒商量。」徐天宏歎道:「要是霍青桐不肯發兵,那就……難了。」眾人明白他的意思,默然不語。周綺卻跳了起來,急道:「你……你怎把霍姊姊看成這樣的人?她不是另有意中人嗎?再說,就算她跟妹子吃醋,難道會不救自己心中喜歡的他?」徐天宏道:「女人妒忌起來,甚麼事都做得出。」周綺大怒,嘩啦嘩啦亂叫。香香公主醒了,睜開眼睛,微笑著望她。眾人和霍青桐都只見過一面,雖然覺得她好,但她究竟為人如何,並不深知,聽徐天宏一說,覺得也不無有理,只是周綺絕不肯信。
心硯急馳突圍,依著陳家洛所說道路,馳入回人軍中,把信遞了上去。木卓倫正派人四出尋訪,但茫茫大漠之中,找尋兩個人談何容易,清兵集結之處又不能前去打探,正自焦急萬狀,一見女兒的信,大喜躍起,對親兵道:「快調集隊伍。」霍青桐問心硯道:「圍著你們的清兵有多少人?」心硯道:「總有四五千人。」霍青桐咬著嘴唇,在帳裡走來走去,沉吟不語。不一刻,篷帳外號角吹起,人奔馬嘶,刀槍鏗鏘,隊伍已集。木卓倫正要出帳領隊前去救人,霍青桐牙齒一咬,說道:「爹,不能去救。」木卓倫吃了一驚,回過頭來,驚疑交集,還道聽錯了話,隔了片刻,才道:「你……你說甚麼?」霍青桐道:「我說不能去救。」木卓倫紫漲了臉,怒氣上衝,但隨即想到她平素精細多智,或許另有道理,問道:「為甚麼?」霍青桐道:「兆惠很會用兵,決不能只為要捉咱們兩個使者,派四五千人去追趕圍困,其中必有詭計。」木卓倫道:「就算有詭計,難道你妹子與紅花會這些朋友,咱們就忍心讓清兵殺害?」霍青桐低頭不語,隔了半晌,說道:「我就怕領了兵去,不但救不出人,反而再饒上幾千條性命。」
木卓倫雙手在大腿一拍,叫道:「且別說你妹子是親骨肉,陳總舵主與紅花會這些朋友,對咱們如此仁至義盡,就算為他們死了,又有甚麼要緊?你……你……」見女兒突然不明義理,心中又是憤怒,又是痛惜。
霍青桐道:「爹,你聽我的話,咱們不但要救他們出來,說不定還能打個大勝仗。」木卓倫喜道:「好孩子,你怎不早說?怎樣幹?我,我聽你的話。」霍青桐道:「爹,你真肯聽我話?」木卓倫笑道:「剛才我急糊塗啦,你別放在心上。怎樣辦?快說。」霍青桐道:「那麼你把令箭交給我,這一仗由我來指揮。」木卓倫微一遲疑,想到她智謀遠勝於己,便道:「好,就交給你。」把號令全軍的令旗令箭雙手捧著交過去。霍青桐跪下接過,再向真神阿拉禱告,然後站起身來,道:「爹,那麼你和哥哥也得聽我號令。」木卓倫道:「只要你把人救出,打垮清兵,要我幹甚麼都成。」霍青桐道:「好,一言為定。」和父親走出帳外,各隊隊長已排成兩列等候。木卓倫向眾戰士叫道:「咱們今日要和滿洲兵決一死戰,這一仗由霍青桐姑娘發施號令。」眾戰士舉起馬刀,高聲叫道:「願真神護佑翠羽黃衫,願真神領著咱們得到勝利。」霍青桐把令旗一展,說道:「好,現下散隊,大家回營休息。」各隊長率領眾人散了。木卓倫錯愕異常,說不出話來。回入帳內,心硯撲地跪下,不住向霍青桐磕頭,哭道:「姑娘,你如不發兵去救,我家公子可活不成啦。」霍青桐道:「你起來,我又沒說不去救。」心硯哭道:「公子他們只有九人,當中姑娘的妹子是不會武的。敵兵卻有幾千。救兵遲到一步,公子他們就……就……」霍青桐道:「清兵的鐵甲軍有沒有衝鋒?」心硯道:「還沒有。只怕這時候也已沖了。他們穿了鐵甲,箭射不進,那怎擋得住……」越想越怕,放聲大哭。霍青桐皺眉不語。木卓倫見心硯哭得悲痛,心想:「他年紀雖小,對主人卻十分忠義。我們若不去救,如何對得起人?」在帳中踱來踱去,彷徨無策。霍青桐道:「爹,你不見捉黃狼用的機關?鐵鉤上鉤塊羊肉,黃狼咬住肉一拖,引動機關,登時把狼拿住。兆惠想讓咱們做狼,妹子就是那塊羊肉了。沙漠之中,無險可守,紅花會的人再英雄,單憑八人,決計擋不住四五千人馬。那定是兆惠故意不叫猛攻。」木卓倫點頭說是。霍青桐又道:「這小管家說,清兵鐵甲軍沒出動,可到哪裡去啦?」蹲下地來,用令旗旗桿在地下畫個小圈,道:「這是羊肉。」在圈旁畫了兩道粗線,說道:「這是鐵甲軍,那便是機關了。咱們從這裡去救,他鐵甲軍兩面夾擊,咱們還有命麼?」木卓倫回頭望著心硯,無話可說。霍青桐道:「清兵是故意放這小管家出來求救,否則他孤身一人,從四五千軍馬中衝殺出來,談何容易?」木卓倫道:「你說兆惠要咱們上當,那麼咱們從他隊伍側面進攻,打他個措手不及。」霍青桐道:「他們有四萬多兵,咱們卻只一萬五千,正面開仗一定吃虧。」
木卓倫大叫:「依你說,你妹子和那些朋友是死定了?我捨不下你妹子,也決不能讓紅花會的朋友們遇難。我只帶五百人去,救得出是真神保佑,教不出就和他們一塊兒死。」霍青桐沉吟不語。
心硯見霍青桐執意不肯發兵,急得又跪下磕頭,哭道:「我們公子有甚麼地方對不起姑娘,請你大量包容,等救他出來之後,小人一定求公子給姑娘賠禮。姑娘救他性命,我們不會不感激姑娘的恩德。」霍青桐聽了這幾句話,知心硯已有疑她之意,秀眉一豎,怒道:「你別不清不楚的瞎說。」心硯一楞,跳起身來,說道:「姑娘這麼狠心。我去和公子死在一塊。」哭著騎上白馬,奔馳而去。
木卓倫大聲道:「如不發兵,連這小孩子都不如了。就是刀山油鍋,今日也要去走一遭。為義而死,魂歸天國!」越說越是激昂。霍青桐道:「爹,漢人有一部故事書,叫做《三國演義》。我師父曾給我講過不少書中用計謀打勝仗的故事,那些計策可真妙極了。那部書中說道,將在謀而不在勇。咱們兵少,也只有出奇,方能制勝。兆惠既有毒計,咱們便將計就計,狠狠的打上一仗。」木卓倫將信將疑,道:「當真?」霍青桐顫聲道:「爹,難道你也疑心我?」木卓倫見她雙目含淚,臉色蒼白,心中不忍,說道:「好吧,由得你。那你就立刻發兵救人。」霍青桐又想了一會,對親兵道:「擊鼓升帳。」鼓聲響起,各隊隊長走進帳來。霍青桐居中坐下,木卓倫和霍阿伊坐在一邊。這時帳外雪更下得大了,地下已積雪數寸。木卓倫想到小女兒被困沙漠,再加上這般大雪,不餓死也要凍死,心下甚是惶急。霍青桐手執令箭,說道:「青旗第一隊隊長,你率領本隊人馬,在戈壁大泥淖西首如此如此,青旗第二、三、四、五、六各隊隊長,你們率領人馬,召集牧民、農民,在大泥淖旁如此如此。」六隊青旗兵隊長接奉號令,各率一千人去了。木卓倫見女兒把本部精銳之師派出去構築工事,卻不去救人,頗感不滿。霍青桐又道:「白旗第一、二、三隊三位隊長,你們在葉爾羌城中和黑水河兩岸如此如此。黑旗第一隊隊長,哈薩克隊隊長,你們兩隊在黑水河旁的山上如此如此。蒙古隊隊長,你們這隊駐紮在英奇盤山頂,如此如此。」各隊隊長接令去了。此役清兵西侵,不但回人遭害,天山北路的哈薩克部、蒙古部也大受池魚之殃,因此不少部落和回人聯手抗敵。霍青桐道:「爹爹,你任東路青旗軍總指揮。哥哥,你任西路白旗、黑旗、哈薩克、蒙古各隊人馬總指揮。我率領黑旗第二隊居中策應。這一仗的方略是這樣……」正要詳加解釋,木卓倫跳起身來,叫道:「誰去救人?」
霍青桐道:「黑旗第三隊隊長,你率隊從東首衝入救人。黑旗第四隊隊長,你率隊從西首衝入救人。遇到清兵時如此如此。你們兩隊和青旗軍調換馬匹,要騎最好的良馬,不許有一匹馬是次等的。」黑旗軍兩名隊長接令去了。木卓倫叫道:「你把一萬三千名精兵全都調去幹不急之務,卻派兩千老兵小兵去救人,這是甚麼用心?」原來回人中青旗白旗兩軍最精,黑旗軍遠為不及,黑旗第三、第四兩隊由老年及未成丁少年組成,尤為疲弱,平時只做哨崗、運輸之事,極少上陣。霍阿伊對妹子素來敬服,這時心中也充滿懷疑。霍青桐道:「我的計策是……」木卓倫怒火沖天,叫道:「我再不信你的話啦!你,你喜歡陳公子,他卻喜歡了你妹子,因此你要讓他們兩人都死。你……你好狠心!」霍青桐氣得手足冰冷,險些暈厥。木卓倫氣頭上不加思索,話一出口,便覺說得太重,呆了一呆,翻身上馬,叫道:「我去和喀絲麗死在一起!」長刀一揮,叫道:「黑旗第三、第四隊,跟我來!」兩隊老少戰士剛掉換了良馬,跟隨族長,在風雪中向大漠馳去。霍阿伊見妹子形容委頓,說道:「妹妹,爹爹心中亂啦,自己都不知道說甚麼,你別放在心上。」霍青桐右手按住心口,額頭滲出冷汗,隔了一會,道:「我去接應爹爹。」霍阿伊道:「瞧你累得這樣子,你息著。我去接應爹爹。」霍青桐道:「不,你指揮東路青旗各隊,我去。」跨上戰馬,帶領黑旗第二隊奔了出去。這時回人大營只餘下兩三百名傷兵病兵,一萬五千名戰士空營而出。心硯心中氣苦,騎了白馬,哭哭啼啼的向陳家洛等被圍處奔去。馳近敵軍時,清兵居然並不出力阻攔,敷衍了事般的放了十幾枝箭,羽箭飛來,都離得心硯遠遠的,少說也有丈餘。他衝近土坑,章進歡呼大叫:「心硯回來了!」心硯一聲不響,翻身下馬,把白馬牽入坑內,坐倒在地,放聲大哭。周綺道:「別哭,別哭,怎麼啦?」徐天宏歎道:「還有甚麼可問的?霍青桐不肯發兵。」心硯哭道:「我跪下跟她磕頭……苦苦哀求……她反而罵我……」說罷又哭。眾人默然不語。
香香公主問陳家洛這孩子為甚麼哭。陳家洛不願讓她難受,說道:「他出去求救,走了半天,衝不出去。」香香公主掏出手帕,遞了過去。心硯接過,正要去擦眼淚,忽覺手帕上一陣清香,便不敢用,伸衣袖擦去眼淚鼻涕,把手帕還了給她。徐天宏道:「咱們是衝不出去了。四哥,你說該怎麼辦?」文泰來聽徐天宏忽然問他而不問陳家洛,微一沉吟,已知他用意,說道:「總舵主,你快和這位姑娘騎白馬出去。」陳家洛訝道:「我們兩人?」文泰來道:「正是,咱們一起出去是決計不能的了。你肩頭擔負著天大擔子。不但紅花會數萬弟兄要你率領,漢家光復大業也落在你身上。」衛春華、余魚同、周綺等都道:「只要你能出去,我們死也瞑目。」陳家洛道:「你們死了,我豈能一人偷生?」徐天宏道:「總舵主,時機緊迫。你若不走,我們可要用強了。」
陳家洛頓了一頓,說道:「好。」把白馬牽出坑外,向眾人一拱手,把香香公主扶了出去。文泰來等均知這番是生離死別,都十分難過,駱冰已流下淚來。陳家洛卻若無其事的和香香公主上馬而去。眾人心頭沉鬱,又擔心陳家洛不能衝出重圍。文泰來豪邁如昔,大聲道:「咱們這裡連總舵主和那位回人姑娘,不過十個人,現今已殺了七八十名敵兵。各位兄弟,咱們要殺滿多少人才肯死?」駱冰道:「至少再殺一百名。」周綺道:「這些滿清兵壞死啦,咱們殺足三百名。」文泰來道:「好,大家數著。」章進道:「湊足五百名!」
衛春華在上守望,回過頭來叫道:「咱們這裡還有八人。紅花會的英雄好漢要以一當百,瞧著!」這時正有三名清兵在雪地中慢慢爬過來,衛春華扯起長弓,連珠箭箭無虛發。只聽心硯數道:「一、二、三!好!九爺,好極啦。」余魚同興致也提了起來,叫道:「就是這樣,要咱們死,可不大容易,總得殺滿八百人。」徐天宏笑道:「這越來越不容易啦。要是殺不足數,咱們豈不是死不瞑目?」駱冰笑道:「那只好請五哥、六哥慢一點駕到。」眾人都大笑起來。要知常赫志、常伯志綽號黑無常、白無常,人死時由無常鬼拘魂。群雄死意既決,反而興高采烈。心硯本來甚是害怕,見大家如此,也強自壯膽,心想:「公子是英雄豪傑,我可不能辱沒了他。」章進哈哈傻笑,顛來倒去的大叫:「老爺今日要歸天,先殺韃子八百人!」
忽聽得衛春華喝問:「誰?」只聽陳家洛笑道:「幹麼不殺足一千人?」衛春華叫道:「啊,總舵主,怎麼你回來啦?」陳家洛縱身入坑,笑道:「我把她送走,自然回來啦。當年劉關張說要同年同月同日死。他們義垂千古,到頭來卻還是做不到。咱們兄弟姊妹九人,今日卻做到啦。」眾人見他如此,知道再也勸他不回,齊聲大叫:「好,咱們同年同月同日死。」陳家洛道:「心硯,好兄弟,你別再叫我少爺了。你做咱們的十五弟吧!」眾人都說:「不錯,不錯。」心硯大是感動,哭了起來。這時坑中雪又積起數寸,眾人一面把雪抄出去,一面閒談。徐天宏笑道:「這時如有一罈老酒,可有多好。」周綺瞪了他一眼道:「又來逗我啦!」眾人笑了起來。余魚同呆了一陣,忽道:「四哥,我有一件事很對你不起。我可不能藏在心裡死去。」文泰來一怔,道:「甚麼?」余魚同於是把自己如何對駱冰癡心、如何在鐵膽莊外調戲她的事,原原本本的說了,最後說道:「我喪心病狂,早就該死了,卻又不死,心中老大不安,只得做了和尚。四哥,你能原諒我嗎?」文泰來哈哈大笑,說道:「十四弟,你道我以往不知麼?可是我待你曾有甚麼絲毫異樣?你四嫂從來沒提過一字,但我自然看得出來。我知你年輕人一時糊塗,向來不當它一回事,早就原諒了你,又何必要你今日再來求我?」余魚同又是慚愧,又是感激。駱冰笑道:「十四弟,這事早過去啦,何必再提?可是有一件事我卻很不樂意。」余魚同一怔,道:「怎……怎樣?」駱冰道:「你是大和尚,歸天之後,我佛如來接引你去西方極樂世界。我們八人卻給五哥、六哥拘去陰曹地府。這一來,豈不是違了當年咱們有福共享、有難同當的誓言?」眾人越聽越是好笑。余魚同把身上僧袍一扯,笑道:「反正我今天已殺人破戒,我佛慈悲,弟子今日決意還俗。與眾位哥哥姊姊同赴地獄,勝於一人獨登極樂!」群雄拍手叫好。
轟笑聲中,上面衛春華與心硯叫了起來。眾人齊上坑邊,預備迎敵。月光冷冷,雪花飛舞之中,只見一個白衣人手牽白馬,緩緩走來。這時遍地瓊瑤,這白衣人踏雪而來,真如仙子下凡一般,正是香香公主。陳家洛吃了一驚,縱出沙坑,迎了上去。香香公主道:「你怎麼撇下我一人?」陳家洛頓足道:「我叫你逃回去啊,在這裡有死無生。」香香公主流下淚來,道:「你死了,我還活得成麼?難道你……你不知道我的心?」陳家洛呆了半晌,道:「好,咱們回去。」拉了她手,回入坑中。周綺歎道:「總舵主,本來我還有些怪你心志不堅,其實當真是我錯了。」陳家洛道:「怎麼?」周綺道:「想不到這小姑娘對你竟如此情義深重。別說她似仙女一般,就算醜得像母夜叉,只要有這樣的心,我也愛她。」
陳家洛一笑,心想今日良友愛侶同在一起,雖死無憾。駱冰對周綺道:「怪不得你這般愛七哥,原來他心好。」周綺道:「不是麼?他人雖鬼靈精,心腸卻是很好的。」徐天宏得愛妻當眾稱讚,心中樂意之極。
香香公主對陳家洛道:「我唱個故事給大家聽。」陳家洛拍手叫好。香香公主柔聲唱了起來:「孔雀河畔鐵門關,兩岸垂柳拂水面,高山嶺上一個墳喲,葬著塔依爾與柔和娜。」她唱一段,陳家洛低聲翻譯一段。
她唱的是回族的一個傳說。古焉耆王國公主柔和娜,和首相之子塔依爾從小相戀。後來首相因直諫而被國王處死,國王不許女兒再和塔依爾相好,要把她嫁給奸臣的兒子黑英雄,把塔依爾關入箱中,順著孔雀河水放逐出境。恰好庫車國公主正在游水,救起了他。庫車國老國王見他英俊能幹,想招他做駙馬,並讓他繼承王位。塔依爾卻說:「陛下的財富和王位,再加上美麗的公主,也不能令我負了柔和娜的深情。」堅不接納老國王的美意,後來便偷偷回國。這時柔和娜因懷念情人而生了病,國王假造了塔依爾的書信來安慰她。等她病好,國王又強迫她嫁給黑英雄。她含著眼淚,打開百姓送來給她道賀的一隻禮物箱子時,塔依爾從箱中跳了出來。
便在這時,黑英雄闖了進來,跟塔依爾搏鬥,被塔依爾殺死。國王下令將塔依爾處絞。公主向父王苦苦求情,也被憤怒的父王扼死。眾百姓抬了這對戀人的屍身,唱著輓歌,走上高山給他們舉行葬禮。當她唱到曼長淒切的輓歌時,駱冰和周綺雖不懂詞義,也不禁淚水盈眶。眾人沉默良久,想著這對古代戀人不幸的命運。忽然衛春華在上面哈哈大笑,叫道:「快來瞧!」大家爬到坑邊,只見六七名清兵嗚嗚亂叫,動彈不得。原來他們爬過來偷襲,衛春華早看到了,想等他們爬近些再發箭,那知他們聽到香香公主的歌聲,心神俱醉,伏在雪地裡靜聽。酷寒之中,只過得片刻,身上積雪便都結成了冰,等到歌聲停止,想再爬動時,冰塊已將他們全身牢牢膠住,再也掙不脫了。大雪不斷落下,隨落隨凍,不多時,將這幾名清兵埋葬在冰雪之中。群雄這時也冷得抵受不住,心硯撿了一大批箭枝來,在坑中點火取暖。第三日天明,大雪仍下個不停。徐天宏道:「大家上去,只怕清兵馬上就要進攻。」除香香公主外,眾人都彎弓搭箭守在坑邊。這時天色大亮,清兵卻只是疏疏落落的射些冷箭,並不集隊來攻。徐天宏大惑不解,忽地想起一事,忙問心硯:「霍青桐姑娘問你些甚麼話?」心硯道:「她問我圍困咱們的清兵有多少人,又問鐵甲軍有沒衝鋒。」徐天宏大喜,叫道:「咱們有救了,有救了!」眾人瞪眼望著他。
徐天宏道:「我真糊塗,疑心霍青桐姑娘,真是以小人之心度人了。她可比我精明得多。」周綺道:「怎麼?」徐天宏道:「清兵的鐵甲軍一衝過來,咱們還有命麼?」周綺道:「咦,也真奇怪。」徐天宏道:「他們就算沒鐵甲軍,周圍這幾千人一起衝鋒,咱們八九個人怎擋得住?數千人馬也不用動手,只須排了隊擠將過來,也把咱們踏成了肉泥。再說,他們一直沒當真向咱們射箭,只是裝個樣子。」眾人都說確是如此,這次清兵可客氣得很,手下留情。
陳家洛登時恍然,叫道:「是了,是了。他們故意不沖,要引回人救兵過來,可是霍青桐姑娘料到了,不肯上當。」章進道:「她不上當,咱們可糟啦。」陳家洛道:「不會糟,她一定另有法子。」周綺笑道:「是麼?我本來不信她會這麼壞。」眾人登時精神大振。留下余魚同與心硯守望,餘人回入坑中休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