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家洛道:「各位哥哥,咱們只好先退出杭州。眼下四哥尚未救出,跟清兵接硬仗沒有好處。」駱冰恨恨不已,叫道:「李可秀關住大哥,咱們先殺了他小老婆。總舵主,你許不許?」陳家洛不解,問道:「小老婆?」駱冰道:「是啊,咱們在提督府拿住那個妖嬈女人,就是李可秀的小老婆。她本來又哭又鬧,已給我幾個耳括子打得服服貼貼了。」群雄知她想念丈夫,心頭煩躁,拿這女人出氣,都不禁微笑。
徐天宏道:「總舵主,你寫封信給李可秀,好不好?」陳家洛會意,道:「好極!」提起筆來,寫了封信道:
「李軍門勳鑒:今晨遊湖,邂逅令寵,知為軍門所愛,故特邀駕。謹此奉聞。紅花會會主陳家洛拜上」陳家洛道:「九哥,請你送去給李可秀。八哥,請你跟隨九哥之後接應。」楊衛兩人接令去了。
陳家洛道:「李可秀如寵愛他這小妾,或許不致輕舉妄動。但是若有皇命,他即使心有所忌,也不得不遵旨而行。七哥你瞧怎麼辦?」徐天宏道:「咱們本來想劫了玉瓶,跟皇帝講講買賣,哪知這對玉瓶如此珍貴美麗,料想皇帝見了一定愛不釋手,那麼他答應回部的和議也大有可能。咱們取了玉瓶,豈不是誤了木老英雄的大事?倘若因此而兵連禍結,生靈塗炭,也是不妥。」陳家洛皺眉道:「話是不錯,可是咱們辛辛苦苦得來的玉瓶,就此送還他不成?」徐天宏道:「我盤算得一條計策,總舵主你瞧成不成?」當下把計謀說了出來。周綺當即叫道:「太不光明正大,我不喜歡。」周仲英道:「聽總舵主吩咐,女孩子家莫多嘴。」周綺不響了,低聲嘮叨:「這不缺德麼?」陳家洛沉思了片刻,道:「既要不誤回部和議,又要相救四哥,七哥你這條計策兩者兼顧,大可用得。七哥你去跟那使者說吧。」轉頭向周綺笑道:「七哥對待好朋友,可決無半分缺德,周姑娘不必擔心。」周綺一笑,心道:「我才不擔這心呢。」徐天宏去見凱別興,說道:「我引你去見皇上。」孟健雄捧了皮盒,盒中玉瓶已取出了一個,貼還封條,凱別興並不知情。三人來到巡撫府前,孟健雄將皮盒交給使者,向巡撫府一指,道:「你自己去吧。」
兩人徑回孤山馬家,途中遇見楊成協和衛春華,說李可秀接到信後,又驚又怒,收兵回去了。申牌時分,門房遞進一張帖子來,說有個武官來拜會總舵主,帖上寫的是「後學曾圖南頓首」。馬善均笑道:「七當家,你的計謀多半成了,這曾參將是李可秀的親信。」陳家洛道:「九哥,請你去見他吧。」衛春華來到客廳,見椅上坐著一個身材魁梧的武官,滿臉被滾油燙起的傷泡,認得今天在提督府曾經交過手的。衛春華道:「曾將軍要見敝當家,不知有何見教?曾圖南道:「我奉李軍門差遣,想見貴會陳總舵主商量一件要事。」衛春華道:「敝當家現下沒空,曾將軍對我說也是一樣。」曾圖南心想我是朝廷命官,來見你們這些江湖草莽已是屈尊,居然他還搭架子不見,心頭火冒,但既然是有求而來,只得強抑怒氣,道:「軍門剛才收到陳總舵主的信,得知他如夫人在貴會這裡,盼望陳總舵主放她回去,軍門自然另有一番心意。」衛春華道:「這個好辦,我想我們陳當家無有不允。」
曾圖南道:「還有第二件事,那是關於回部玉瓶的。」衛春華嗯了一聲,並不答腔。曾圖南道:「回部派人送了一對玉瓶求和,皇上打開皮盒,卻見少了一個,天顏很是震怒,一問使者,說曾有一位青年軍官問過他話,那人自稱是浙江水陸提督李可秀。皇上把李軍門叫去詢問,李軍門自然莫名其妙。幸虧皇上聖明,知道李軍門決不會做這等事,其中必有別情,所以倒也沒有怪罪。」衛春華輕描淡寫的道:「那很好呀。」曾圖南道:「然而皇上說,這事要著落在李軍門身上,限他三天之內,將失去的玉瓶找到呈上,這個就很為難了。」衛春華道:「找不到怕要革職查辦吧?其實呢,不做官也很清閒呀。不過若是滿門抄斬,就苦惱些了。」曾圖南只得不理他的嘲諷,道:「咱們真人面前不說假話,兄弟今日特地來求貴會交還玉瓶。」衛春華仍是不動聲色,淡淡地道:「玉瓶甚麼的,我們倒沒聽說過。不過李軍門既然遇上了這個難題,曾將軍又親自光降,咱們幫忙找找,也無不可。過得一年半載,或許會有點頭緒也說不定。」曾圖南武藝雖不甚高,但精明幹練,很會辦事,知道跟這些江湖漢子打交道,越爽快越有結果,便道:「李軍門說,他對貴會陳總舵主慕名已久,只可惜一直沒機會結交親近,今日貿然來求兩件大事,無功不受祿,心中也是過意不去。所以陳總舵主有甚麼意思,請不客氣的吩咐下來。」衛春華道:「曾將軍十分爽快,那再好沒有。我們陳總當家的意思,第一件,我們紅花會今天得罪了李軍門,要請他大肚包容,既往不咎。」曾圖南道:「這是理所當然之事。兄弟可以拍胸膛擔保,軍門以後決不致因這件事跟貴會為難。第二件呢?」衛春華道:「我們四當家文泰來關在提督府,曾將軍是知道的了?」曾圖南嗯了一聲。衛春華道:「他是欽犯,李軍門便有天大的膽子,也不敢將他釋放,這個我們是明白的,可是陳總當家的想念他得緊,今晚想見他一見。」曾圖南沉吟半晌,道:「這件事十分重大,兄弟不敢作主,要回去問過軍門再來回話。陳總舵主可還有甚麼吩咐麼?」衛春華道:「沒有了。」曾圖南告辭回去,過了一個時辰,又來求見,仍是衛春華接見。曾圖南道:「軍門說道:文四爺所犯的案子重大之極,本來是決不能讓人探監的。」衛春華道:「本來嘛!」曾圖南道:「不過陳總舵主既然答應交還玉瓶,軍門也只得拚著腦袋不要,讓陳總舵主一見。但是有兩件小事,要請陳總舵主俯允才好。」衛春華道:「請曾將軍說出來聽聽。」
曾圖南道:「第一,這是軍門為了結交朋友才捨命答應的事,要是給人知道了,那可是天大禍事……」衛春華道:「李軍門要陳總當家答應,此事決不可洩露一字半句,是不是?」曾圖南道:「正是。」衛春華道:「這件事我代我們當家答允了。」曾圖南道:「第二件,探監只能陳總舵主一個人去。」衛春華笑道:「李軍門當然怕我們乘機劫牢。好吧,這件事我也答應了。探監是陳總當家一個人去,我可沒答應不劫牢。」曾圖南道:「衛大哥是英雄好漢,千金一諾。兄弟這就去回報。今天請陳總舵主到提督府來便了。」衛春華道:「陳總當家與文四當家見面,那張召重若是在旁,這件事自然瞞不住了,於李軍門只怕大大的不便。」曾圖南道:「衛大哥此言有理,讓軍門藉故請開他便是。」衛春華道:「我們在江湖上混飯吃,道義為先,只要李軍門遵守今日所約之事,他的如夫人和玉瓶著落在我們身上送還。」曾圖南起身一揖,道「兄弟先此謝謝!」
群雄待曾圖南走後,聚在大廳中等候陳家洛調兵遣將,相救文泰來。陳家洛道:「七哥,仍是請你分派吧。」徐天宏只是沉吟不語,過了半晌,說道:「現下把張召重那扎手傢伙調開了,總舵主又可到裡面相機行事,劫牢當然容易得多。可是李可秀定也防到了這一著。須得先推算他怎樣應付,然後給他來個出其不意。」陳家洛道:「正是。」楊成協道:「我想他定要調集重兵,包圍地牢出口,說不定再請大內的高手侍衛協助,只放總舵主一人進去,也只放總舵主一人出來。」常赫志道:「咱們得在提督府外接應,以防龜兒們對總舵主不利。」徐天宏道:「接應當然是要的,只是我想李可秀不敢對總舵主怎樣,他的小老婆和玉瓶還在咱們這裡。」大家談了一會,都覺眼前局面已比今日上午有利,一則已知道地牢的地形和機關,再則陳家洛可在牢內裡應外合,只是李可秀的防備卻也定比上午周到,單憑硬攻,未必成功。無塵叫道:「今日就決生死存亡,這口氣再也憋不住啦。」陳家洛忽道:「有了。七哥,我去見四哥時穿上寬大的披風,頭戴風帽面罩,只裝作不願給人發現面目……」徐天宏已知他意思,道:「那是得一人,失一人,決非善策。」無塵道:「總舵主,你把話說完。」陳家洛道:「我進了地牢之後,和四哥換過裝束,讓他出來,看守的人只道是我。你們在外接應,一舉把四哥救出去。」無塵道:「那麼你呢?」陳家洛道:「皇帝和我特別有緣,等他們發現已經調包,自然會放我出來。」
衛春華道:「總舵主這法子確是一條妙計,但你是一會之主,決不能輕易涉險,這件事讓我去做。」一時之間,群雄紛紛自薦。陳家洛道:「各位哥哥,不是我自逞剛勇,實在只是我最適合。你們不論哪一位去,雖把四哥救出,自己卻失陷在內,咱們是一樣的兄弟之情,不見得四哥就比哪一位哥哥更為親近。」楊成協道:「總舵主去做此事,總是不妥。」陳家洛道:「各位有所不知,皇帝曾和我擊掌為誓,我們兩人決不互相加害。」於是把昨晚在海塘邊兩人起誓的情形說了一遍。徐天宏道:「皇帝老兒陰險狠毒。說話未必算數。」陳家洛執意要這麼辦。徐天宏道:「既然如此,咱們來個兩全之計。」
駱冰見群雄都欲以身代文泰來出來,心裡又是感激,又是難受,怔怔的說不出話來。周仲英站在一旁,見眾人義氣深重,不禁暗暗佩服,心想:「紅花會名聞江湖,會中人物確是非同小可。」見駱冰神色有異,走近她身邊,說道:「文四奶奶,你寬心。咱們且聽天宏說說看。」徐天宏道:「總舵主這條金蟬脫殼之計,本是十分高明,只是稍微冒險了一點。我想咱們還是照做,不過等四哥一救出,咱們立即進攻地牢,接應總舵主出來。」群雄都覺首領涉險,心中不安,但實在也別無他法,只得都答應了。
駱冰走到陳家洛面前,施下禮去,說道:「總舵主你這番情意,我們夫妻粉身碎骨也難以報答……」說到這裡,眼圈兒又紅了。陳家洛還了一揖,道:「四嫂快別這樣,咱們兄弟情同骨肉,怎說得上『報答』兩字?」
當下佈置已畢,陳家洛披上黑色大氅,領子翻起,一頂風帽低低垂下,與衛春華兩人徑投提督府來。此時已近黃昏,天邊明星初現。到得提督府外,一人迎過來低聲道:「是陳總舵主?」衛春華點點頭。那人道:「請跟我來,這位請留步。」衛春華站定了,望著陳家洛跟那人進了提督府。暮色蒼茫中,群鴉歸巢,喧噪不已,衛春華心中怦怦亂跳,不知總舵主此去吉凶如何。不一會,紅花會眾兄弟都已喬裝改扮,疏疏落落的到來,散在提督府四周,待機而動。
陳家洛進入府門,只見滿府都是兵將,手執兵刃,嚴陣以待。經過了三個院子,那人將他引到一間廂房之中,說道:「請稍寬坐。」走了出去。不一會,李可秀走了進來,拱手說道:「幸會幸會。」陳家洛揭開大氅,露出臉來,笑道:「前日湖上一會,不意今日再逢。」李可秀道:「現在就請去見那犯人,請隨我來。」兩人剛走到門口,忽見一名親隨氣極敗壞的奔了過來,說道:「皇上駕到,將軍快出去接駕。」李可秀吃了一驚,對陳家洛道:「只好請閣下在此稍候。」陳家洛見他神色不似作偽,點了點頭,回身坐下。李可秀急奔出去,只見滿衙門都是御前侍衛,乾隆已經走了進來。李可秀忙跪下叩見。
乾隆道:「你預備一間密室,我要親審文泰來。」李可秀迎接乾隆進了自己書房。御前侍衛在書房前後左右各間房中部署得密密層層,屋頂上也都有侍衛守望。乾隆對白振道:「我有機密大事要問這犯人,不許有人聽見。」白振道:「是,是!」退了出去。不一會,四名侍衛抬了一個擔架進來。文泰來戴著手銬足鐐,睡在擔架之上。侍衛躬身退出,書房中只剩下文泰來與乾隆兩人,一時靜寂無聲。文泰來此時外傷未癒,神智卻極清醒,躺著對誰也不加理會。乾隆問道:「你身上的傷全好了吧?」文泰來睜眼一看,吃了一驚,坐起身來。他隨老當家於萬亭進宮之時,曾和乾隆見過一面,此時忽在杭州相遇,自是大出意外,哼了一聲,冷冷的道:「還死不了。」乾隆道:「我要他們請你去北京,本來是有點事情和你商量,哪知起了誤會,我已責罰過他們了,你不必再介意。」文泰來聽他言語說得漂亮,怒氣上升,又哼了一聲。乾隆道:「那次你與你們姓于的首領來見我,咱們本要計議大事,哪知他回去之後竟一病不起,可惜可惜。」文泰來道:「要是於老當家不死,恐怕他今日也被鎖在這裡了。」乾隆哈哈大笑,道:「你們江湖漢子,性子耿直,肚裡有甚麼話就說甚麼。我問你一句話,你老實答了,我馬上放你回去。」文泰來說:「你放我?哈哈,你當我是三歲小孩?我知道你不殺我,天天吃不下飯、睡不著覺,到今天還不下手,就是想問問我。」乾隆笑道:「那你也未免太多疑了。」站起身來,走近兩步,問道:「你那姓于的首領後來和我說話,都跟你說了麼?」文泰來道:「甚麼話?」乾隆瞪眼望他,文泰來雙目回視,毫不退避。過了半晌,乾隆轉開了頭,低聲道:「關於我身世的事。」
文泰來心中盤算,自己既落入他手,總是有死無生,不過紅花會大伙已到杭州,如能拖延一些時候,他們可以設法劫牢相救,便道:「他沒有說。你是皇帝,是前朝皇帝和皇太后的兒子。你的身世誰人不知,有甚麼好說的?」
乾隆吁了口氣,道:「那天他深夜來見我,你可知是為了甚麼?」文泰來道:「於老當家說,他曾經幫過你一個大忙,最近我們紅花會經費短缺,他來問你要三百萬兩銀子。哪知你非但不給,反而把我捉拿在此。有朝一日我脫卻災難,定要把你這忘恩負義之事全部抖了出去。」乾隆哈哈大笑,心中一寬,偷眼看他臉色,見他氣憤異常,似乎不是作偽,心中半信半疑,說道:「既然如此,我只好把你殺了,否則放了你出去,不免敗壞我的聲名。」文泰來道:「誰教你不早殺呀?你殺了我,飯也吃得下,覺也睡得著,見到皇太后也不用心裡懷著鬼胎啦。」乾隆倏然變色,問道:「皇太后怎麼啦?」
文泰來道:「你自己明白。」乾隆陰森森的道:「那麼你全知道了?」文泰來道:「全知道,那也不見得。於老當家說,皇太后知道他幫過你的忙,曾要你好好報答,可是你卻捨不得三百萬兩銀子。你有金山銀山,三百萬兩銀子只不過是拔根毫毛,可偏偏這麼小氣。」乾隆心裡又是一寬,嘿嘿的笑了幾聲,摸出手帕來擦去額上汗珠。他在室中來回踱步,心神稍定,笑道:「你在皇帝面前絲毫不懼,居然不怕死在眼前,倒真是一條硬漢子。你有甚麼放不下的事,不妨說給我聽。等你死了後,我差人去辦。」文泰來道:「我怕甚麼?諒你也不敢馬上殺我。」乾隆道:「不敢?」文泰來道:「你要殺我,不過是怕你的秘密洩露。可是你一殺我,哈哈,你的秘密就保不住了。」乾隆道:「難道死人會說話?」文泰來不理,自言自語:「我一死,就有人打開那封信,就會拿證物公佈於天下,那時候皇帝就要大糟而特糟了。」
乾隆急問:「甚麼信?」文泰來道:「於老當家當時先把你的事情,詳詳細細的寫在一封信裡,用火漆密封了,連帶兩件極重要的證物,放在一位朋友那裡,然後我們兩人才進宮來見你。」乾隆道:「你們怕有甚麼不測?」文泰來道:「當然啦,我們怎信得過你?於老當家對他朋友說,要是我們兩人忽然死了,就請他拆開那信,照著信中吩咐去辦。若是我們之中還有一人活在世上,千萬不可拆開。現在於老當家已經去世,只怕你不敢殺我吧。」乾隆不禁連連搓手,焦急之情,見於顏色。文泰來道:「這信和那兩件證明,你用三百萬兩銀子去收買,多半還值得吧?」乾隆道:「銀子?我本來是要給的,我還要放你出去。那麼你寫一封信給你朋友,要他拿那封信和那兩件東西來,我馬上放人支銀子。」文泰來道:「哈哈,我把這朋友的名字告訴了你,好讓你又派侍衛去殺他捉他。老實說,在這裡我很舒服,這生這世我是不想出去啦,吃定了你一世。咱們倆是同歸於盡的命,要是我先死,你也活不長久。」
乾隆咬著嘴唇皮,一聲不響,凝思應付之策,過了一會,說道:「你不肯寫信,那也好。給你兩天期限,後天晚上再來問你,要是仍然這般倔強,只好殺你。我殺你不會讓人知道,你朋友只道你仍然活著。退一步說,就算不殺你,難道不會剜去你的眼睛,割掉你的舌頭,斬斷你的雙手……你在這兩天中好好想一想。」說完,推門走出書房,大踏步向外走出。眾侍衛在後面跟隨保護,李可秀跟到府外,跪下相送。
乾隆一走,文泰來由提督府親兵抬入地牢,沿路來去,都由張召重仗劍護送。剛回地牢,一名親兵對張召重道:「李將軍有封信給張大人。」張召重接信一看,出地牢去了。文泰來躺在床上,想念嬌妻良友此時必仍在窮智竭力營救,然而朝廷勢大,皇帝親臨,實在非同小可,別要朋友們因救自己而有損折,那麼即使獲救,也是此心終生難安了。正自思潮起伏,忽聞閘門響動,不一會,進來一人,文泰來只道他是張召重,一眼都不去望他。那人走到床前,輕聲道:「四哥,我瞧你來啦。」文泰來一驚,睜眼一看,竟是總舵主陳家洛。黃河渡頭陳家洛率眾來救,他未得相會,今日上午才親見丰采,危急之中只是隔著鐵網看了幾眼,見他義氣深重,臨事鎮定,早已必折,此刻牢中重會,不由得驚喜交集,忙挺腰坐起,叫道:「總舵主!」陳家洛微笑點頭,從懷中拿出兩把鋼銼,就來銼他手上手銬,用力銼了幾銼,手銬上只起了幾條紋路,鋼銼卻磨損了。原來這手銬是用西洋的紅毛鋼鑄成,尋常鋼銼奈何它不得。這一著大出陳家洛意料之處,心中一急,手勁加木,再銼得幾銼,拍的一聲,鋼銼竟自折斷,忙換過一把鋼銼再銼。銼了半天,兩人滿頭大汗,手銬卻仍是紋絲不動。陳家洛又從懷裡撈出鑽子、起子、錘子諸般鐵器,可是不論如何對付,手銬總是解脫不開。文泰來道:「總舵主,這副腳鐐手銬只有寶刀寶劍才削得斷。」陳家洛想起黃河渡口夜斗張召重,他一把凝碧劍將自己鉤劍盾牌與無塵長劍全部削斷,忙問:「張召重是不是整天都守著你?」文泰來道:「他和我寸步不離,剛才不知有甚麼要緊事才出去。」陳家洛道:「好,咱們等他回來,奪他寶劍。」把鋼銼等物丟在床底。文泰來道:「我能否出去,難以逆料,皇帝要殺我滅口,怕我洩漏秘密。總舵主,我把秘密跟你說了,那麼不論我是死是活,都不會耽擱咱們的大事。」陳家洛道:「好,四哥你說。」文泰來道:「那天晚上我隨於老當家進宮,見了皇帝,乾隆當然大感驚詫。於老當家說:『浙江海寧陳家一位老太太叫我來的。』他拿了一封信出來,皇帝看後臉色大變,叫我在寢宮外等候。他們兩個密談了大約一個時辰,於老當家才出來。他在路上告訴我,皇帝是漢人,是你的哥哥。」
陳家洛大吃一驚,說不出話來,半晌才道:「那決不能夠,我哥哥還在海寧。」文泰來道:「於老當家說,當年前朝的雍止皇帝生了個女兒,恰好令堂老太太同一天生了個兒子。雍正命人將孩子抱去瞧瞧,還出來時,卻已掉成個女孩。那個男孩子,便是當今的乾隆皇帝……」話未說完,忽然甬道中傳來腳步之聲,陳家洛忙在床角一隱,進來的是一名親兵。他不見陳家洛,很是詫異,問道:「紅花會的陳當家呢?」陳家洛從隱身處出來,道:「甚麼事?」那親兵道:「張召重大人回來了,李將軍留他不住,請你快出去。」陳家洛道:「好!」左手一探,已點中他「通谷穴」。那親兵一聲不出,倒在地下。陳家洛隨手將他拖入床底。文泰來道:「張召重就要來到,詳情已不及細說。於老當家知道皇帝是漢人,就去勸他反滿復漢,恢復漢家山河,把滿人盡都趕出關去,他仍然做他的皇帝。皇帝似乎頗有點動心,不過他說這事是真是假,還不能完全確定,要於老當家把兩件證物拿給他看看,再定大計。哪知於老當家回去就一病不起。他遺命要你做總舵主,他對我說,這是咱們漢家光復的良機。皇帝是你哥哥,要是他不肯反滿復漢,大家就擁你為主。」這一番話把陳家洛聽得怔怔的說不出話來,回想在湖上初見乾隆,後來又見他在自己父母墓前哭拜,再想到他對自己的情誼,其中確有不少特異而耐人尋味之處,難道皇帝真是自己父母所生?也只有如此,他手題「春暉」、「愛日」的匾額才說得通。文泰來又道:「雍正怎樣用女孩掉了你的哥哥,經過情形,據說你令堂老太太詳詳細細寫在一封信裡,此外還有幾種重要證物,於老當家都交給令師天池怪俠袁老前輩保管。」陳家洛道:「啊,今年夏天常氏雙俠來看我師父,就是奉義父之命,送這些東西來的?」文泰來道:「不錯,這是最機密的大事,所以連你也不讓知道。袁老前輩也只知是要緊非常的物件,到底是甚麼他並不清楚。於老當家臨終時遺命,等你就任總舵主後,開啟信件,共圖大舉。哪知我失手就擒,險險耽誤了要事。總舵主,今日如果救我不出,你趕快到回疆去見你師父,千萬不可因我一人的生死安危,而誤光復大業。」文泰來說完這番話,欣慰之情,溢於言表。他正想續說,忽聽得甬道中又有腳步聲,忙做個手勢。陳家洛躲入了床底。文泰來上身倚出床外,半個身子跌在地上,一動不動。
張召重走進室來,地牢內一燈如豆,朦朦中見文泰來上半身跌在地上,似乎已死,大吃一驚,縱上前來,在他背上輕輕一推,文泰來全然不動。張召重更驚,一把將他拉起,伸手要探他鼻息,文泰來突然縱起,向他撲去,雙手連銬橫掃而至。張召重出其不意,正待倒退,忽然小腹上「氣海穴」一麻,知道床底伏有敵人,已中暗算,怒吼一聲,竄出兩步,雙掌一錯,護身迎敵,一面竭力凝定呼吸,閉住穴道。陳家洛見他被點中穴道,居然不倒,也自駭然,疾從床底躍出,雙拳如風,霎時之間已向他面門連打了七八拳。張召重不敢還手,惟恐一動手鬆了勁,穴道登時阻塞,他臉上連中了七八拳,腳下不住倒退。陳家洛飛起一腳,向他右腰踢去。張召重向左一避,只覺「神庭穴」一陣酸痛,又被對方打中了穴道,這時再也支持不住,全身癱軟,跌倒在地。陳家洛在他身上一摸,哪知竟無凝碧劍,十分失望,搜他身邊,從衣袋裡摸出一張紙來,燈下展視,見是李可秀寫給他的一個便條,請他攜凝碧劍出去,有一位貴官要借來一觀。陳家洛知道是李可秀把他調開的借口,不料他放心不下,走出去一會,又回來監視,想是觀劍未畢,所以沒有帶來。陳家洛再搜他身上,觸手之間,高興得跳了起來,文泰來見他喜容滿面,忙問:「怎麼?」陳家洛手一揚,拋起一串鑰匙,在銬鐐上一試,應手而開。
文泰來頓失羈絆,雙手雙腳活動了一會,陳家洛已把身上大氅和風帽除下,說道:「你快穿上出去!」文泰來道:「你呢?」陳家洛道:「我在這裡耽擱一下,你快出去。」文泰來明白了他的意思,說道:「總舵主,你的好意我萬分感激,可是決不能這樣。」陳家洛道:「四哥你有所不知,我留在這裡並無危險。」於是他把和乾隆擊掌為誓的經過約略說了。文泰來道:「此事萬萬不可。」陳家洛眉頭一皺,道:「我是總舵主,紅花會大小人眾都聽我號令,是不是?」文泰來道:「那當然。」陳家洛道:「好吧,這是我的號令,你快穿上這個出去,外面有兄弟們接應。」文泰來道:「這次只好違抗你的號令,寧可將來再受懲處。」陳家洛道:「四嫂對你日夜想念,各位哥哥盼你早日脫險,現在有這大好良機,你怎麼如此無情無義?」任憑他說之再三,文泰來只是不允。僵持了一會,陳家洛知道他決不會答應,靈機一動,道:「那麼咱們兩人冒險出去,你穿他的衣服。」說著向張召重一指。文泰來喜道:「妙極,你怎不早說?」
兩人把張召重的衣服剝下,和文泰來換過,又把腳鐐手銬套在張召重身上鎖住。陳家洛把鎖匙放在袋裡,笑道:「任你有通天本領,這次再不能跟咱們為難了吧?」張召重急怒欲狂,眼中似要噴血,苦於說不出話。
兩人輕輕走了出來,過了閘門,穿過甬道,從石級上來,突然眼前大亮,只見滿園中都是火把,數十名兵士手執長矛,亮晃晃的矛頭對準地牢出口。遠處又有數百名兵士彎弓搭箭,向著地牢口瞄準。李可秀右手高舉,雙目凝視,只要他右手向下一揮,矛箭齊發,陳家洛與文泰來武藝再高,卻也無法逃得性命。陳家洛退後一步,低聲問文泰來道:「你傷勢怎樣?能衝出去嗎?」文泰來苦笑一下道:「不成,我腿上不靈便。總舵主你一人走吧,莫管我。」陳家洛道:「那麼你冒充一下張召重試試看。」文泰來把帽子拉低,壓在眉簷,大模大樣的走了出去。李可秀見張召重和陳家洛一齊出來,心中暗暗叫苦,只道張召重已將陳家洛擒住,轉頭對李沅芷道:「你去把劍還給張召重,和他東拉西扯說幾句話,讓紅花會的總舵主逃走。」李沅芷雙手托著凝碧劍,走到地牢出口,把劍托到文泰來跟前,故意處身兩人之間,說道:「張師叔,你的寶劍。」手肘輕輕在陳家洛身上一推。文泰來哼了一聲,伸手接劍。李沅芷在火光下看得清楚,驚叫一聲:「文泰來,你想逃!」雙手一縮,右手握住劍柄,拔劍出鞘,向他當胸刺到。
文泰來一側身,左掌一翻,伸食中兩指夾住劍身,右手快如閃電,向她「太陽穴」猛擊過去。李沅芷一驚,退後一步,哪知劍身被他雙指夾住,竟自動彈不得,急忙鬆手,直竄出去,左肩上已被文泰來五指一拂,只感奇痛徹骨,大叫一聲:「媽呀!」蹲了下來。陳家洛向外奔得兩步,回頭一看,文泰來已被眾親兵團團圍住,只見凝碧劍白光飛舞,矛頭紛紛落地。李可秀大叫:「你再不住手,要放箭了。」文泰來一用力,腿上舊傷忽又迸裂,流血如注,知道無力衝出重圍,喊道:「總舵主,接住劍,你快出去。」把凝碧劍向陳家洛擲去,忽然肩頭一痛,手一軟,那柄劍只拋出數尺,就落在地下,原來肩頭已中了一箭。
陳家洛竄出數步,向李可秀喝道:「快別放箭!」李可秀手一揮,眾親兵不再射箭,十餘把長矛分別指住了陳家洛和文泰來。陳家洛道:「快請醫生給文四當家醫傷。我去了!」昂然向外走出,眾親兵事先受了李可秀之命,假意吶喊追逐,並不真的阻攔。陳家洛躍上牆頭,只見內外又是三層弓箭手和長矛手,心中暗暗發愁,對方如此戒備,今後相救文泰來那是更加難了。剛出提督府,衛春華和駱冰已迎了上來,陳家洛苦苦笑著搖搖頭。此時東方已現微明,群雄心懷鬱憤,齊回孤山馬宅休息。睡不到兩個時辰,各人均懷心事,哪裡再睡得著,又集在廳上商議。陳家洛向衛春華道:「九哥,你把玉瓶和李可秀的小老婆給他送去,咱們不可失信於人。」衛春華答應了出去,馬大挺走進廳來說道:「總舵主,張召重有封信給你。」陳家洛道:「張召重寫信給我?這倒奇了,不知他說些甚麼?」拆信一看,但見滿紙激憤之言,責他行詭暗算,非英雄好漢之所為,約他單打獨鬥,分個勝負,時地由他決定。陳家洛道:「那傢伙想報昨晚之仇,哼,單打獨鬥,難道懼了你不成?」提起筆來,復了一信,便說謹如所約,明日午時在葛嶺初陽台相見,如約一人助拳,不是英雄。正要差人送去,徐天宏道:「咱們須得在兩天內救出四哥。張召重之約,延遲數日如何?不要因此而誤了正事。」陳家洛道:「甚是。今日是二十,那就約定廿三午時。」當下另寫一信,命人送去提督府。趙半山道:「這傢伙寶劍鋒利,總舵主別和他比兵刃,在拳腳上總不致於輸他。」無塵道:「就怕他要比劍,這賊子……」想起黃河渡口削劍之仇,恨恨不已。
周仲英道:「總舵主你別見怪,我有句話要說。」陳家洛道:「周老前輩儘管指教,怎麼跟小侄客氣起來啦?」周仲英道:「總舵主的武功我是領教過的,那確是高明之極,不過那張召重功力深厚,咱們都鬥過他。不是我長他人志氣,滅自己威風,總舵主雖不致輸給他,但要勝他恐也不易,咱們須得籌個必勝之策。」陳家洛道:「周老前輩說得不錯,要勝他確是沒有把握。不過他既約我決鬥,如不赴約,豈不為人恥笑?只好竭力一拚,勝負在所不計了。」常伯志道:「這龜兒子,咱們先去把他的劍盜來,殺殺他的威風。」章進叫道:「咱們一個一個先去找他打架,就算勝他不了,也教他這兩天中累得上氣不接下氣。總舵主好好休息兩天,精神力氣就勝過他了。」群雄大笑,覺得他這主意倒也頗有道理。正議論間,馬家一名莊丁過來對馬善均道:「老爺,那王維揚老頭子仍舊不肯吃飯,只是大罵。」馬善均問:「他罵甚麼?」那莊丁道:「他罵御林軍做事沒道理。他說在江湖上行走幾十年,人人敬重於他。哪知這次給朝廷保鏢,反給不明不由的扣在這裡。」無塵笑道:「他威震河朔,到咱們江南來,嘿嘿,威風可就沒有了,只好吃點苦頭!」
徐天宏心念一動,說道:「我這裡有條『卞莊刺虎』之計,便是從十弟的念頭中化出來的,各位瞧著是否使得?」把計策一說,眾人無不拊掌大笑。無塵連說:「妙計,妙計!」周綺笑著不住搖頭,對徐天宏扁扁嘴。
陳家洛笑道:「周姑娘又在笑七哥不夠光明磊落了。不過對付小人,也不必盡用君子之道。孟大哥,你去跟那威震河朔說去吧。」王維揚在齊魯燕趙之地縱橫四十年,無往而不利,哪知一到江南,就遭此挫折。他大叫大嚷,定要見御林軍統領評理。正自吵鬧,室門開處,進來一個中年漢子,身穿御林軍軍官服色,卻是孟健雄。他精明幹練不讓衛春華,走進室來,漫不為禮,大剌剌地往椅上一坐,說道:「你就是威震河朔嗎?」
王維揚見他傲慢無禮,心中有氣,說道:「不錯,這外號是江湖朋友送的,既然福統領聽著不順耳,趕明兒我遍告江湖朋友,把這外號撤了就是。」孟健雄冷冷的道:「福統領是皇親國戚,才不來理你們江湖上這一套呢。」王維揚道:「那麼我好好給朝廷保鏢,護送寶物來杭,路上沒出一點岔子,幹麼把我老頭子不明不白的扣在這裡?」孟健雄道:「你真的要知道?」王維揚道:「當然哪!」孟健雄道:「只怕你年紀老了,受不起這個驚嚇。」王維揚最恨別人說他年紀大不中用,當下潛運內力,伸掌在桌子角上一拍,木屑紛飛,桌角竟被他拍了下來,怒道:「王維揚年紀雖老,雄心猶在,上刀山下油鍋,皺一皺眉頭的不算好漢。怕甚麼驚嚇?」孟健雄道:「王老頭兒倒真還有兩下子。嘿嘿,江湖上有兩句話,說甚麼『寧碰閻王,莫碰老王;寧挨三槍,莫遇一張。』是麼?」王維揚道:「那是黑道上給我老頭子臉上貼金的話。」孟健雄道:「幹麼『老王』要放在『一張』上面?難道老王的武功本領,要蓋過那位姓張的不成?」
王維揚恍然大悟,霍地站起,跨上一步,大聲道:「啊,是火手判官要伸量老夫斤兩來著!我老糊塗啦,沒想到這一著。」孟健雄道:「張大人是我上司,你總知道吧?」王維揚道:「我知道張大人是在御林軍。」孟健雄道:「你認識他老人家吧?」王維揚道:「我們雖然同在北京,武林一脈,但他是官,我是民,我久仰他英名,可惜沒福氣相識。」孟健雄道:「我們張大人對你的名字,也是聽得多了。現在他也在杭州。他說,在北京的時候,天子腳下,為了一點虛名而傷和氣,鬧出來不好看,眼前既然都在外鄉,張大人有三件事要和王老英雄相商。只要你金言一諾,馬上就可以出去。」王維揚道:「我是給你們御林軍扣著,有甚麼事,還不是憑你們說,何必要我答應?」孟健雄道:「這些事很容易辦哪,老鏢頭何必動怒?」
王維揚道:「火手判官要我怎樣?」孟健雄道:「第一件,請老鏢頭把『威震河朔』的外號撤了。」王維揚道:「哼,第二件呢?」孟健雄道:「請你把鎮遠鏢局收了。」王維揚怒道:「我這鎮遠鏢局開了三十多年,沒毀在黑道朋友手裡,張大人卻要我收山。好!第三件呢?」孟健雄道:「第三件哪,請王老鏢頭遍請武林同道,宣告『寧碰閻王,莫碰老王;寧挨三槍,莫遇一張』這句話,可得倒過來說。張大人還說,王老頭年紀大了,這把紫金八卦刀已無多大用處,不如獻了給御林軍。」
王維揚一聽,怒氣衝天,叫道:「我和張召重無冤無仇,他何以如此欺人太甚。」孟健雄笑道:「你享名四十年,見好也應該收了。一山不能藏二虎,難道這道理你也不懂?」王維揚道:「原來他是要折辱我這老頭,好叫他四海揚名。哼,要是我不答應呢?他是不是把我扣在這裡不放?好,我認了命。他假公濟私,只怕難逃天下悠悠之口。」
孟健雄道:「張大人是英雄豪傑,豈肯做這等事?他約你今日午時,在獅子峰上拳劍相會,要是老王厲害,三個條款不必再提。否則的話,就請王老鏢頭答應這三件事。」王維揚道:「就是這麼辦,我老頭兒四十年的名兒賣在火手判官手裡,也不枉了。」孟健雄道:「張大人說,這件事給皇上知道了可不大穩便。王老鏢頭要是敢呢,那就單刀赴會。若是心虛膽怯,要請朋友助拳幫陣,張大人說也就不必比了。」
王維揚氣得哇哇大叫,說道:「我老頭兒就是埋骨荒山,也是單刀雙掌,前來領教。」孟健雄道:「那麼你寫封信,我好帶去回復張大人。」說罷拿過紙墨筆硯。
王維揚氣得雙手發抖,寫了一通短信:
「張召重大人英鑒:你之所言所為,未免欺人太甚。今日午時,便在獅子峰相會,如我敗於你手,由你處置便了。王維揚啟」他是一介武夫,文理本不甚通,盛怒之下,寫得更是草草。孟健雄一笑,將信收起。王維揚道:「請教老哥尊姓大名,待會也要領教。」他是連孟健雄也遷怒在內了。孟健雄道:「我是後生晚輩,賤名不足掛齒。說過單打獨鬥,待會我也不去獅子峰。若講人多,鎮遠鏢局可不能跟御林軍比呢。嘿嘿,嘿嘿!」連聲冷笑,轉身走出,帶上了門。紅花會知道王維揚畏懼官府,不敢擅逃,所以只隨便把門帶上,否則憑他一身武功,身上又無銬鐐,幾扇木門怎關得他住?鐵琵琶韓文沖那日追馬中伏,被扣了起來。這天上午,被人帶到另一間小室中監禁,自忖這番落入紅花會之手,只怕再無倖免,正在胡思亂想,忽聽得隔室有人大叫大罵,一聽聲音,竟是總鏢頭王維揚,但聽他大罵張召重後生小子,目中無人。韓文沖大為奇怪,正待叫問,室門開處,進來兩人,說道:「請韓大爺到廳上說話。」進得廳來,見左邊椅上坐著三人,上首紅花會總舵主陳家洛,其次一人白鬚飄然,一人身材矮小,都是在甘涼道上見過的。韓文沖羞愧無已,一言不發,作了一揖,坐在椅上。陳家洛道:「韓大哥,咱們在甘肅一會,不料今日又在此地相遇。哈哈,可說是十分有緣了。」韓文沖隔了半晌,道:「在下那時答應從此封刀歸隱,可是王總鏢頭非要我走這一趟鏢不可。一則是卻不過朋友之情,再則知道這是公子府上的珍寶,想來公子不會責怪,所以……」徐天宏厲聲道:「韓朋友,咱們在江湖上講究的是信義兩字,你言而無信,自己瞧著怎麼辦?」韓文沖一橫心,答道:「我既落入你們之手,還有甚麼說的,要殺要剮……」陳家洛道:「韓大哥,快別這樣說。王總鏢頭這一次可給張召重欺侮得狠了。這姓張的狐假虎威!王老英雄威震河朔,從來沒有受過這麼大的侮辱,說甚麼也要鬥一鬥這火手判官。咱們武林一脈,大家都很氣憤,何況王總鏢頭還保了舍下的鏢,兄弟可不能袖手不理。韓大哥跟張召重交情怎樣?」韓文沖道:「在北京見過幾次,咱們貴賤有別,他又自恃武功高強,不大瞧得起我們,談不上甚麼交情。」陳家洛道:「照啊,你看看這信。」把王維揚所寫那信遞給他看。
韓文沖本想總鏢頭向來敬畏官府,絕不致和張召重翻臉,只是他成名已久,性子剛烈,張召重當真仗勢欺人,這口氣也是嚥不下去,剛才親耳聽得他破口大罵,又見這信,認得是王維揚的筆跡,再不懷疑,說道:「既然如此,我想見總鏢頭,商量一下對付的方策。」陳家洛道:「現在時候不早,這信想請韓大哥先送去給張召重,回來再見王老英雄如何?」他雖是商量的口吻,韓文沖也只得答應。
陳家洛高聲叫道:「十二哥,你出來。」石雙英從內堂出來,陳家洛給他與韓文沖引見了,道:「這位石兄弟陪你去見張召重。韓大哥,你不明白張召重如何削了王老英雄的面子,這事說來話長,現在不及細談。見了張召重後,你可說這位石兄弟是貴局鏢師,一切由他來說。」韓文沖疑心又起,躊躇不應。陳家洛道:「韓大哥覺得有甚麼不對麼?」韓文沖忙道:「沒有,我遵照公子吩咐就是。」徐天宏知他懷疑,只怕壞事,說道:「請等片刻。」轉身入內,拿了一壺酒一隻酒杯出來,斟了酒,送到韓文沖面前,說道:「剛才小弟言語多有衝撞,這裡給韓大哥賠罪,請乾此杯,就算不再見怪。」韓文沖道:「好說,好說。」舉杯一飲而盡,說道:「陳公子,我去了。」陳家洛拱拱手道:「偏勞了。」韓文沖拿了信,轉身下堂。徐天宏突然驚道:「啊喲,不好了!韓大哥,我弄錯啦,剛才那杯酒裡有毒。」
眾人全都吃了一驚,韓文沖臉上變色,轉過頭來。徐天宏道:「真是對不起,這酒裡下了毒,本來是浸暗器用的,下人不知道拿了給我。剛才我一聞氣味才知道。韓大哥已喝了一杯,糟糕,糟糕,快拿解藥來。」一名莊丁道:「解藥在東城宅子裡。」徐天宏罵道:「糊塗東西,快騎馬去拿。」那莊丁答應了出去。徐天宏對韓文沖道:「小弟疏忽,實在該死。請韓大哥先送這信去,只要一切聽我們石兄弟的話行事,回來吃了解藥,一點沒事。」韓文沖知道他是故意下毒,逼自己就範,如果遵照紅花會吩咐,回來就有解藥可服,否則這條命就算送了,向徐天宏狠狠瞪了一眼,一語不發,轉身就走。石雙英跟了出去。等兩人走出,周仲英皺眉道:「我瞧韓文沖為人也不是極壞,宏兒你下毒這一著,做得太不光明。」徐天宏笑道:「義父,這酒裡沒有毒。」周仲英道:「沒有毒?」徐天宏道:「是呀!」隨手倒了杯酒喝下,笑道:「我怕他在張召重面前壞咱們的事,所以嚇嚇他,回頭再給他喝一杯酒,他就當沒事了。」眾人大笑不已。張召重接到陳家洛覆信,約他在葛嶺比武,心頭怒氣漸平,他和陳家洛交過幾次手,知道十九可以取勝,一雪昨日之恥,他正坐在文泰來身旁監視,牢門開處,進來一名親兵,說道:「張大人,有客。」遞上一張名帖。張召重一看,大紅帖子上寫的是「威震河朔王維揚頓首」九字,登時有氣:「拜客名帖之上,哪有把自己外號也寫上之理?」對那親兵道:「你去對客人說,我有公務在身,不能見客。請他留下地址,改日再拜。」那親兵去了一會,又道:「客人不肯走,有封信在這裡。」張召重拆開一看,又是生氣,又是納罕,心想自己和這老頭兒素無糾葛,為甚麼約我比武?對親兵道:「你對李軍門說,我要會客,請他派人來替我看守。」等看守文泰來的四名侍衛來到,張召重換上長袍,來到客廳。他認識韓文沖,舉手招呼,說道:「王總鏢頭沒來麼?」韓文沖道:「張大人,我給你引見,這是咱們鏢局子的石鏢頭。王總鏢頭有幾句話要他對你說。」張召重把王維揚那信在桌上一擲,說道:「王總鏢頭的威名我是久仰的了。我和他素來沒有牽連,怎說得上『欺人太甚』四個字?恐怕其中有甚麼誤會,倒要請兩位指教。」石雙英冷冷的道:「王總鏢頭是武林領袖。武林中出了敗類,不管和他有沒有牽連,他都得伸手管上一管。否則叫甚麼威震河朔呢?」張召重大怒,站起身來,說道:「王維揚說我是武林敗類?」石雙英板起一張滿是疤痕的臉,一言不發,給他來個默認。張召重怒氣更熾,說道:「我甚麼地方丟了武林的臉,倒要領教。」石雙英道:「王總鏢頭有幾件事要問張大人。第一件,咱們學武之人,不論哪一家哪一派,最痛恨的是欺尊滅長。張大人是武當派高手,聽說不但和同門師兄翻了臉,還想貪功去捉拿師兄,可有這件事?」張召重怒道:「我們師兄弟的事,用不著外人來管。」石雙英道:「第二件,咱們在江湖上混,不論白道黑道,官府綠林,講究的是信義為先。你和紅花會無冤無仇,為了陞官發財,去捉拿奔雷手文泰來,欺騙鐵膽莊的小孩,將他害死。你問心可安?」張召重大怒,說道:「我食君之祿,忠君之事,這跟你們鎮遠鏢局又有甚麼干係?」石雙英道:「你打不過紅花會,自己逃走,也就是了,何以陷害別人,施用金蟬脫殼之計,叫鎮遠鏢局頂缸,害得我們死傷了不少鏢頭夥計?」張召重和韓文沖都怦然心動:「原來王維揚最氣不過的是這件事。」甘涼道上鎮遠鏢局閻世章、戴永明等人被殺,錢正倫傷手之事,韓文沖都是知道的,這時忍不住接口道:「張大人這件事你確是做得不對,也難怪王總鏢頭生氣。」石雙英冷冷的道:「其餘的事我們也不問了,這三件事你說怎麼辦?」說著雙目一翻,凜然生威。張召重被他如審犯人般問了一通,再也按捺不住,搶上一步,叫道:「好小子,你活得不耐煩了,到太歲頭上動土!」當場就要動武。石雙英站起身來,退後一步,說道:「怎麼?威震河朔找你比武,你怕了不敢,想和我動手是不是?」
張召重喝道:「誰說不敢?他要今天午時在獅子峰分個高下,不去的不是好漢。」石雙英道:「你要是不去,今後也別想在武林混了。王總鏢頭說,你如果還有一點骨氣,那麼就一個人去,我們鏢局子裡決不會有第二個人在場。倘若你驚動官府,調兵遣將,我們是老百姓,可不敢奉陪。」張召重道:「王維揚浪得虛名,這糟老頭子難道我還怕他,用得著甚麼幫手?」石雙英道:「我們王總鏢頭不善說話,待會相見,是拳腳刀槍上見功夫。你要張口罵人,不妨現在罵個痛快。」張召重是個拙於言辭之人,給他氣得說不出話來。
石雙英道:「好,就這樣,怕你還得騰點功夫出來操練一下武藝,料理一些後事。」張召重雙眼冒火,反手一掌,快如閃電。石雙英身子急閃,竟沒避開,給他打中左肩,跌出數步。張召重出手迅捷已極,一掌把石雙英打跌,跟著縱了過去,左拳猛擊他胸膛。石雙英施展太極拳中的「攬雀尾」,將他這一拳粘至門外。張召重見他也是內家功夫,怔了一怔。就在這一瞬之間,石雙英又退出數步,喝道:「好,你不敢會王總鏢頭,那麼咱們就在這裡見過高下。」雙掌一錯,只覺右臂隱隱酸麻,幾乎提不起來。張召重喝道:「你不是我對手。你去對王維揚說,我午時准到。」石雙英冷笑一聲,轉身就走,韓文沖跟了出去。
當兩人口角相爭之時,韓文沖總是惦記自己服了毒酒,只覺混身上下滿不舒服,只盼石雙英快些說完,好回去服藥解毒,等到兩人動手,他已急得臉色蒼白,滿頭大汗。好容易趕回孤山馬宅,石雙英道:「他答應午時准到。」韓文沖似乎腹痛如絞,坐倒在椅。徐天宏倒了杯酒,說道:「這是解藥,韓大哥喝吧。」韓文沖忙伸手去接。周仲英夾手奪過,仰脖子喝了下去。韓文沖愕然不解。周仲英笑道:「這玩笑開得夠了,韓大哥,你壓根兒就沒喝毒酒,他是跟你鬧著玩的。天宏,快過來賠罪。」徐天宏笑嘻嘻的過來作了一揖,說道:「請韓大哥不要見怪。」跟著解釋明白。韓文沖雖然不高興,但懷恨之念已經釋然。
孟健雄又進去見王維揚,雙手叉腰,氣焰囂張,戟指冷笑,說道:「張大人答應了,你現在就去吧。喂!張大人不愛別人婆婆媽媽的。你有甚麼話,現在快說。待會在獅子峰,只是拳腳兵刃上分高下,你多囉唆,張大人是不聽的。哀求討饒,也未必管用。你要是懊悔害怕,現在說還來得及。」
王維揚霍地站起,叫道:「我這條老命今天不想要了。」大踏步走了出去。孟健雄手一揮,一名莊丁把王維揚的紫金八卦刀和鏢囊捧了上來。他伸手接了,氣呼呼的一把白鬚子吹得筆直揚起。韓文沖站在門口,說道:「王總鏢頭此去,還請加意小心。」王維揚道:「你都知道了?」韓文沖點點頭道:「我見過了張召重。」王維揚道:「他罵我甚麼?」韓文沖道:「小人之言,王總鏢頭不必計較。」王維揚道:「你說不妨。」韓文沖道:「他罵你……糟老頭子,浪得虛名!」王維揚哼了一聲道:「是不是浪得虛名,現在還不知道呢。我如有不測,韓老弟,鏢局子和我家裡的事,都要請你料理了。」他頓了一頓,又道:「叫劍英、劍傑不忙報仇,他兄弟倆武功還不成,沒的枉自送了性命。」王劍英、王劍傑是王維揚的兩個兒子,學的是家傳八卦門武藝。韓文沖道:「總鏢頭武功精湛,諒那張召重不是敵手,我在這裡靜候好音。」王維揚隨著帶路的莊丁,往獅子峰單刀赴會去了。獅子峰盛產茶葉,「獅峰」龍井乃天下絕品。山峰既高且陡,絕頂處遊客罕至。王維揚背插大刀,上得峰來。最高處空曠曠的一塊平地,四周皆是茶樹。只見前面走來一人。那人短裝結束,身材魁梧,向王維揚凝視了一下,說道:「你就是王維揚?」王維揚聽他直呼己名,心頭火起,但他年近七十,少年時的盛氣已大半消磨,又知張召重是現職武官,多少有些敬畏,說道:「不錯,就是在下,你是火手判官張大人?」這人便是張召重,說道:「正是,咱們比拳腳還是比兵刃?」他做事把細,上峰之時已四下查察,果見對方並無幫手埋伏,心想王維揚雖然狂傲,他一個鏢頭,總不成真與官府對陣廝殺,是以坦然上峰應戰。王維揚心想:「我和他並無深仇大怨,何必在兵刃上傷他?一個失手殺了官員,那也是後患無窮。用八卦掌一挫他的驕氣,教他知道我老頭子並非浪得虛名,也就是了。」說道:「我領教領教張大人天下知名的無極玄功拳。」
張召重道:「好。」左拳右掌,合抱一拱。他雖心高氣傲,但所學是武當派內家拳法,講究以逸待勞,以靜制動,當下凝神斂氣,待敵進攻。王維揚知他不會先行出手,說聲:「有僭了。」語聲未畢,左掌向外一穿,右掌「游空探爪」斜劈他右肩,左掌同時翻上,「猛虎伏樁」,橫切對方右臂,跟著右掌變拳,直擊他前胸,轉眼之間,連發三招。張召重連退三步,以無極玄功拳化開。兩人合而復分,盤旋一周,均是暗暗驚佩。張召重心想:「這三招迅捷沉猛,真是勁敵。」王維揚心想:「他化解我這三招柔中帶剛,火手判官名不虛傳。」兩人不敢輕敵,又盤旋一周。張召重搶進一步,左腿橫掃。王維揚躍起避過,雙掌向他面門按去。張召重左腳踢出,已暗伏「空擊蒼鷹」、「樹梢擒猴」兩招。王維揚雙掌按處,將這二招消於無形。
兩人棋逢敵手,各展絕學,攻合拚鬥,轉瞬間已拆了三四十招。其時紅日當空,兩個影子在地下飛舞,倏分倏合。王維揚見鬥他不下,心知自己年老,不如對方壯盛,久戰之下,氣力精神定然不如,突然間招式一變,掌不離肘,肘不離胸,一掌護身,一掌應敵,右掌往左臂一貼,腳下按著先天八卦圖式,繞著張召重疾奔,正是他平生絕技「游身八卦掌」。
這一路掌法施展時腳下一步不停,繞著敵人身子左盤右旋,兜圈急轉,乘隙發招,當真是「瞻之在前,忽焉在後。」對立剛一應招,已然繞到他身後,對方轉過身來,又已繞到他身後,如此繞得幾圈,武藝再高的人,也必給纏得頭暈眼花。但若對方站住不動,只要停得一停,後心要害立中拳掌。王維揚只繞得兩個圈子,張召重便知此拳厲害,不等他再轉到身後,斜步橫搶,向他奔來方向迎了上去,劈面一掌。王維揚早已回身。張召重見他腳下踏著九宮八卦,知他是走坎宮奔離位,雙掌揮動,搶進乾位。兩人這般轉了七八個圈,點到即收,手掌不交。這路掌法是王維揚熟練了數十年的功夫,越跑越快,腳步手掌隨收隨發,已到絲毫不加思索的地步。張召重見招拆招,起初還打個平手,時候一長,不免跟不上對方的迅捷,心念一動,如此對轉,勢落下風,當下運起無極玄功拳以柔克剛要訣,凝步不動,抱元歸一,靜待來敵。他腳步剛停,王維揚早欺到身後,「金龍抓爪」,發掌向他後心擊去。張召重待他掌到,左手反轉回扣,向他手腕抓去。王維揚疾忙縮手,一擊不中,腳下已然移位,暗暗佩服:「此人當真了得,居然能閉目換掌。」原來張召重知道跟著對方轉身,敵主己客,定然不如他熟練自然,眼見他白髮如銀,雖然矯健,長力一定不如自己,於是使出「閉目換掌」功夫,來接他的游身八卦掌。練這門武功之時以黑巾蒙住雙目,全仗耳力和肌膚感應,以察知敵人襲來方向。臨敵時主取守勢,手掌吞吐,只在一尺內外,但著著奇快,敵人收拳稍慢,立被勾住手腕,折斷關節。這路掌法原本用於夜鬥,或在巖洞暗室中猝遇強敵,伸手不見五指,便以此法護身。掌法變化精妙,決不攻擊對方身體,卻善於奪人兵刃,折人手腳。其時一個的溜溜亂轉,一個身子微弓,凝立不動。一到欺近,閃電般換了一招兩式,王維揚又立即奔開。兩人轉瞬間又拆了數十招。王維揚漸覺焦躁,心想如此耗下去如何了局,突然撲到他身後,左掌虛擊,右掌又是虛擊。張召重反手兩把沒抓住他手腕,王維揚左手又連發兩記虛招,欺他背後不生眼睛,右手猛向他肩頭疾劈。張召重全神貫注對付他連續四下虛招,突然間掌力襲肩,心中一驚,閃避招架都已不及,右手反腕,向他右掌手背上按落,左拳猛擊他右臂手肘,這一招「仙劍斬龍」,對方手掌只要一被按住,手臂非斷不可。他想肩頭不是致命所在,拚著身強力壯,挨他一掌,對方這條胳臂這一下可就是廢了。王維揚一掌蓬的一聲打在他肩頭,正自大喜,忽覺手掌被按,縮不回來,卻見對方左拳已向自己右肘猛擊而下,知道這一下要糟,情急之下,右臂急轉,手掌翻上,同時左掌向對方肩頭擊去。張召重左拳打下,王維揚手肘已經轉過,臂彎雖然中拳,順著拳勢一曲,並沒受傷,只是「曲池穴」中隱隱發麻。兩人一換掌法,各自跳開,這一下,張召重吃虧較大,拳法上已算輸了一招。張召重喝道:「掌法果然高明,咱們來比比兵刃。」刷的一聲,凝碧劍已握在手中。
王維揚也從背上拔出紫金八卦刀,這時兩人站得臨近,看得清楚,只見他口鼻俱腫,右眼圈上一大塊烏青,不禁暗自納罕,心想他一身武功,難道還有勝過他的人物,竟將他打成這個樣子。殊不知昨晚張召重中了陳家洛的拳擊,頭臉受傷不輕,今日掌法上輸了一招,也未始不是受這傷勢所累。張召重存心在兵刃上挽回面子,凝碧劍出手,連綿不斷,俱是進手招數,攻勢凌厲已極。王維揚見他劍光如一泓秋水;知道是口寶劍,如被削上,自己兵刃怕要吃虧,不敢招架,展開八卦刀法,硬砍硬削。兩人酣鬥良久,張召重精神愈戰愈長,但見對方門戶封閉嚴密,急切間攻不進去,驟見他一招「鐵牛耕地」,橫砍過來,招術用得稍老,立即使招「天紳倒懸」,寶劍刃口已搭上八卦刀的刀頭。王維揚縮刀不及,左手駢食中兩指向他面門戳去。張召重側頭讓過,嗆啷一聲,八卦刀刀頭已被削斷。王維揚讚道:「好劍!」跳開一步,說道:「咱們各勝一場。張大人還要比下去嗎?」他是想借此收篷,各人都不失面子,哪知壞就壞在喝了一聲「好劍」。張召重心想,你譏我這場得勝,不過是靠了劍利,勝得並不光彩,左手一擺,道:「不見輸贏,今日之事不能算完!」劍走偏鋒,刺了過去。
翻翻滾滾又鬥七八十招,王維揚頭上見汗,知道長打久鬥,於己不利,暗摸金鏢在手,刀交左手,喝道:「看鏢!」刀法陡變,變成左手刀術,三枝金鏢隨著刀勢發了出去。這套「刀中夾鏢」也是他的絕技。他左手刀法與尋常刀法相反,敵人招架已然為難,再加金鏢順著刀勢發出,敵人避開了鏢,避不開刀,避開了刀,避不開鏢,端的厲害非常。只見他一刀斜砍向右,一鏢隨著向敵人右側擲去,張召重向右一避,伸手接住來鏢,王維揚金刀跟著砍到,張召重剛低頭避過,對方一鏢又向下盤擲來,忙將手中之鏢對準擲去。雙鏢相迎,激出火花,齊齊落下,插入土中。王維揚一刀快似一刀,一鏢急似一鏢,眼看二十四枝鏢將要發完,兀自奈何對方不得。
這時他手中只剩了三枝鏢,左腳向右踏上一步,身子微挫,左手刀向下斜劈,跟著右手一揚。張召重見他發了二十一枝金鏢,知道這一刀砍下,必有一鏢相隨,只是他金鏢越發越快,自己架刀避鏢,已有點手忙腳亂,更無餘裕掏芙蓉金針還敬,當下急忙轉身,凝視看他右手。哪知這下竟是虛招,張召重手一動,卻接了個空。王維揚已踏進震位,「力劈華山」,迎面砍到。張召重見刀沉勢重,不敢硬架,滑出一步,凝碧劍「橫雲斷峰」斜掃敵腰。王維揚沉刀封架,只聽噹啷一聲,八卦刀已被截成兩段。王維揚大吼一聲,半截刀向他擲去。張召重一低頭,王維揚三鏢齊發,只聽得張召重「啊喲」一聲,凝碧劍落地,向後便倒。原來王維揚故意引他轉身,使他陽光耀眼,視線不明,同時甘冒奇險,讓他削斷大刀,待他得意之際,三鏢齊發,果然一擊成功。王維揚叫道:「張大人,得罪了!我這裡有金創藥。」隔了半晌,見他一聲不響,不由得驚慌起來,莫要鏢傷要害,竟將他打死,他是朝廷命官,自己有家有業,可不是好耍的事,走上前去俯身察看,剛彎下腰,只聽得一聲大喝,眼前金光閃動,暗叫不好,一個「鐵板橋」向後便跌,卻已遲了一步,左胸左肩陣陣劇痛,已然身中暗器。王維揚大怒,虎吼一聲,縱起身來,要和他拚個同歸於盡,但一使力,胸口肩痛奇痛徹骨,哼了一聲,又跌在地下。張召重哈哈大笑,拔出右腕金鏢,撕下衣襟,縛住傷口,站了起來。王維揚罵道:「張召重,我若非好心來看你傷勢,你怎能傷我?你使這等卑鄙手段,算得甚麼英雄豪傑?看你有何面目見江湖上的好漢。」張召重笑道:「這裡就是你我兩人,又有誰知道了?你活到這一把年紀,早就該歸天了。明年今日,就是你的週年忌。」王維揚一聽此言,知他要殺人滅口,更是破口大罵。張召重縱將過來,伸手在他脅下一戳,點了啞穴。王維揚登時罵不出聲,雙目冒火,臉上筋肉抽動,實在氣得胸膛都要炸了。張召重撿起半截八卦刀,在地下挖了個大坑,左手提起他身子,往坑裡一擲,罵道:「你威震河朔,震你個奶奶!」右腳踢入土坑,便要把他活埋。剛踢了幾腳土,忽聽得身後遠處冷冷一聲長笑,張召重吃了一驚,回過身來,只見一人手執奇形兵器,站在紅日之下,樹叢之側,正是鐵琵琶手韓文沖。張召重怒喝:「好哇,說好單打獨鬥,你鎮遠鏢局原來暗中另有埋伏。你們要不要臉哪?」韓文沖道:「要臉的也不使這卑鄙手段啦。」
張召重道:「好,今日領教領教你的鐵琵琶手。」施展輕身功夫,「八卦趕蟾」,只三個起落,已躍近身來,挺劍直刺。韓文沖退後兩步,樹叢中一刀飛出,橫掃而來。張召重寶劍一立,那人這刀發得快也收得快,不等刀劍相碰,早已收回。張召重看此人時,正是適才言語無理的姓石鏢師,怒道:「你們兩人齊上,火手判官也不放在心上。」
正待追擊,忽聞背後有聲,心知有異,立即躍開,回頭一望,只見上來了八九人,當先正是紅花會總舵主陳家洛。他記起昨晚被擊之辱,怒火上衝,但見對方人多,看來均非庸手,又不免膽寒,驚怒中四下一望,看好了退路。
陳家洛對韓文沖道:「韓大哥,你先去救了王總鏢頭。」韓文衝奔到坑邊,抱了王維揚過來。張召重也不阻攔。陳家洛在王維揚穴道上拿捏幾下,解開了他的啞穴。王維揚年近古稀,遭此巨創,委頓之餘,一時說不出話來。
張召重叫道:「王維揚這老兒要和我比武,說好單打獨鬥,不得有旁人助拳,現在勝負已決。陳當家的,咱們三日後葛嶺再會。」雙手一拱,轉身就要下山。
陳家洛道:「在下與眾位兄弟到此賞玩風景,剛好碰上兩位較量拳掌兵刃暗器,果然藝業驚人,非同小可,令人大開眼界。可是張大人,你勝得未免不大光明啊!」張召重道:「自來兵不厭詐,咱們鬥力鬥智,出奇制勝,有何不可?」陳家洛微微一笑,道:「張大人識見果然高明。常言道揀日不如撞日,張大人約我比試,既然碰巧遇上了,也不必另約日子,不妨今日就來領教。但張大人右腕已傷,敝人不想乘人之危。你這傷非一朝一夕所能痊可,咱們之約,延遲三月如何?」張召重心想,你故示大方,我樂得不吃這虧,說道:「好吧,那麼三個月後的今日,咱們再在葛嶺初陽台相會。」
陳家洛慢慢走近,說道:「我們要救奔雷手文四當家,你是知道的了?」張召重道:「怎麼?」陳家洛道:「他身上的銬鐐都是精鋼鑄成,銼鑿對之,無可奈何,只好借閣下寶劍一用。大家武林一脈,義氣為重,張大人想來定是樂於相借的了。」張召重哼了一聲,眼見對方人多,今日已難輕易脫身,說道:「要借我劍,只要有本事來取。」語聲未畢,已倒竄出數丈,轉身往山下奔去。剛要提氣下山,忽然迎面撲到兩把飛抓,一取左胸,一取右腿,上下齊到,勢勁力疾。他伸劍在胸前挽個平花,擋開上盤飛抓,向上躍起,左足彈出,又向山下疾竄。常赫志飛抓盤打,張召重身子一矮,向右讓開,常伯志已撇下飛抓,欺近身來,呼的一聲,黑沙掌「浪搏江礁」,迎面劈到。張召重和常氏雙俠曾在烏鞘嶺上力鬥,知他兩兄弟厲害,一動上手,數十招內難以脫身,突然飛身後退,逕向南奔。常氏兄弟守住北路,並不追趕。此時太陽南移,張召重迎著日光,繞開陳家洛等一行,向南疾奔,剛走到下山路口,颼颼兩聲,兩枚飛燕銀梭打將過來。他吃過此梭苦頭,當即臥倒,兩個翻身,滾了開去,只聽得錚錚聲響,銀梭中包藏的子梭電射而出。他凝碧劍橫掠頭頂,將銀梭削為兩段,順勢縱出,當下不再向南,一個「鳳凰展翅」,寶劍一圈,向東猛撲,只聽得身後暗器聲響連綿不斷,腳下絲毫不停,一擰頭,拍拍拍拍拍,揮劍將三枝袖箭、兩枚菩提子打落,群雄見他向西擊打暗器,身子卻繼續向東奔跑,腳步迅速已極,都不由得佩服。張召重心知東邊必定也有埋伏,腳下雖然極快,眼觀四面,不敢稍懈,奔不數步,果然,斜刺裡一人躍出,手執大刀,攔在當路。那人白髮飄動,威風凜凜,正是老英雄鐵膽周仲英。張召重心中一寒,不敢迎戰,轉身返西。
他連闖三路都未闖過,心想這些人一合圍,今日我命休矣,西路上不論何人把守,都要立下殺手方能脫圍,左手暗握一把芙蓉金針,揮劍西衝。迎面一人獨臂單劍,不是追魂奪命劍無塵道人是誰?張召重和他交過手,知道紅花會中以此人武功最高,自己尚遜他一籌,不由得暗暗叫苦,情急智生,直衝而前,「白虹貫日」、「銀河橫空」,兩記急攻,仗著劍利,乘對方避而不架,已然搶到無塵西首。
無塵剛一側身讓劍,右手長劍「無常抖索」、「煞神當道」,兩記厲害招數已經遞出,兩招緊接,便似一招。張召重雖然轉到下山路口,竟是無法脫身,揮劍解開兩招,猛喝一聲,左手揚處,兩把芙蓉金針分打無塵左右。他想這獨臂道人武功精純,金針傷他不到,但他不是用劍擊擋,就得後躍躲過,但教緩得一緩,自己就可逃開,只須擺脫了此人,拚命下衝,別人再也阻擋不住。無塵猜到他用意,竟走險招,和身下撲,長劍直刺,點向他右腳,這一記是追魂奪命劍中罕用之招,稱為「怨魂纏足」,專攻敵人下三路。張召重大吃一驚,寶劍「流星墮地」,直立向下擋架。無塵不待招老,劍尖著地一撐,只聽得背後一陣沙沙輕響,金針落地,身子縱起,躍至張召重頭頂,長劍「庸醫下藥」,向下揮削。張召重右肩側過,「彩虹經天」,寶劍上撩,無塵早已收劍落地,刷刷兩聲,「判官翻簿」、「弔客臨門」,兩招攻了過來。這一來,他又已佔到西首,將張召重逼在內側。這時張召重但求擋過敵劍,更無餘暇思索脫身之計,只是見招拆招,俟機削他長劍,轉眼間兩人又拆了三四十招。無塵見他受傷之餘,仍然接了自己數十招,心頭焦躁,劍光閃閃,連走險著,張召重奮力抵擋,漸感應接為難。再拆數招,無塵大喝一聲:「撤劍!」一招「閻王擲筆」,長笑聲中,張召重右腕中劍,噹啷一聲,凝碧劍落地。他只一呆,被無塵飛腳踢中左胯,登時跌倒。無塵縱過去正待接住,張召重倏地跳起,劈面一拳,無塵舉劍待削,忽想:「這一劍將他一隻手削了下來,他再難和總舵主比武,這樣的對手十分難找,未免掃了總舵主的興致。」要知武藝高強之人,旗鼓相當的對手可遇而不可求。無塵愛武成癖,心想陳家洛也是一般,一劍已然削下,忽又凝招不發。張召重情急拚命,乘他稍一遲疑,左掌在右肘一托,右拳彎處,已向他左腰打到。無塵只有一臂,左邊防禦不周,加之拳法較弱,見敵拳打到,疾忙側身閃避,拳力雖消,竟是沒有避開,一拳給打在腰上,劇痛之下,退出數步。張召重頭也不回,拔足飛奔。無塵大怒,隨後趕來,眼見他已奔到下峰山道,無塵劍法精絕,素來不用暗器,見他便要逃下山去,心想今日若給此人逃脫,紅花會威名掃地,再也顧不得他的死活,平劍一挺,便要使出「五鬼投叉」絕招,長劍正要脫手,忽然出邊滾出一個人來,迅疾如風,抱住張召重雙足。兩人摟作一團,跌倒在地。無塵疾忙收劍,看清楚抱住張召重的是十弟章進。只見兩人翻翻滾滾,舉拳互毆。楊成協和蔣四根又奔了過來,三人合力把他牢牢按住。駱冰取出繩索,將他雙手當胸縛住,想起他在鐵膽莊率眾擒拿丈夫之恨,對準他鼻子便是呼的一拳。陳家洛明道:「四嫂,且慢!」駱冰第二拳才不再打。
陳家洛走近身來。張召重罵道:「你們倚仗人多,張老爺今日落在你們匪幫手裡,要殺便殺,皺一皺眉頭的不是好漢。」王維揚也走了過來,罵道:「我和你近日無冤,往日無仇,你怕卑鄙手段被我宣揚出去,竟要把老頭子活埋了,嘿嘿,火手判官,你也未免太毒了些。」石雙英冷冷的道:「這就是他自己掘的坑,把他照樣埋了便是。」群雄轟然叫好。
張召重雖然一副傲態,但想到活埋之慘,不禁冷汗滿面。陳家洛道:「服不服了?你認輸服錯,發誓不與紅花會作對,那麼大夥兒瞧在你陸師哥面上,饒你一條性命。」張召重兀自強項,大聲道:「要殺便殺,何必多言?你們使用詭計,怎能叫人心服?」陳家洛道:「好,你倒是條硬漢子,我一刀給你送終,免了活埋之苦。」拔出短劍,走近他面前,說道:「你當真不怕死?」張召重苦笑道:「給我一個爽快的!」閉目待死。陳家洛一揮手,短劍刺到他胸前,突然哈哈一笑,手腕一翻,割斷了縛住他雙手的繩索。這一下不但張召重出於意料之外,群雄也均愕然。陳家洛道:「這次擒住你,我們確是使了計謀。你雖該死,但今日殺你,諒你做鬼也不心服。好吧,你走路便是,只要你痛改前非,日後尚有相見之地。要是仍然怙惡不悛,紅花會又何懼你張召重一人。第二次落在我們手裡,教你死而無怨。」
章進、駱冰、楊成協、常氏兄弟等等都叫了起來:「總舵主,放他不得!」陳家洛把手一擺,道:「他師兄陸老前輩於咱們有恩,咱們無可報答。紅花會恩仇分明,今日放他師弟,也算是對他一番心意。」群雄聽總舵主這麼說,也就不言語了,各對張召重怒目而視。張召重向陳家洛一拱手道:「陳當家的,咱們再見了。」說罷轉身要走。徐天宏叫道:「姓張的,且慢走!」張召重停步回頭。徐天宏道:「你就這樣走了不成?」
張召重登時醒悟,向群雄作了個團團揖,說:「陳當家的大仁大義,我張召重不是不知好歹之人,本來約定三個月之後比武,在下不是各位對手,要回去再練武藝。這場比武算我認栽了。」這番話軟中帶硬,點明你們勝我只不過仗著人多,將來決不就此罷休。群雄聽出他話中之意,更是著惱。周綺叫道:「紅花會總舵主放你走,這是他大人大量。我倒要問你,你到鐵膽莊來,若有本事拿人,也就罷了,幹麼誘騙我一個無知無識的小弟弟?我不是紅花會的人,也沒受過你師兄甚麼好處。今日要為兄弟報仇。」舉起單刀,撲上來就要拚鬥。
張召重心下為難,單是這個年輕姑娘當然不足為懼,但眼前放著這許多高手,這姑娘一敗,旁人豈有坐視之理?爭鬥再起,不知如何了局,當下跳開一步,連避周綺兩刀。周綺第三刀使的是一招「達摩面壁」,當頭直劈下來,刀勢勁急。張召重無奈,右手「春風拂柳」,在她臉前虛勢一揚,待她將頭一偏,左手就來奪刀,心想奪下她刀後,好言交代幾句,再將刀交還,她總不能再提刀砍殺。不料周綺並不縮刀,手臂反而前伸,單刀疾劈。張召重伸食中雙指從下向上在她手肘「曲池穴」上一戳,周綺手臂劇震,一柄刀直飛上天。徐天宏疾竄而上,擋在她身前,單拐「鐵鎖橫江」在張召重面前一晃,反手將單刀遞給了周綺。周仲英大刀揮動,阻住張召重退路,安健剛也挺刀上前,四人已成夾擊之勢。眼見混戰將作,忽聽得山腰間有人揚聲大叫:「住手,住手!」眾人回頭望去,只見南面山路上兩人疾馳上峰,一人穿灰,一人穿黑,均是輕功極佳,奔跑迅速。眾人都感驚詫。轉眼間兩人奔上山來,眾人認出穿黑的是綿裡針陸菲青,歡呼上前相迎。穿灰袍的是個老道,背上負劍,面目慈祥,群雄都不認識。陸菲青正待引見,張召重忽然奔到老道跟前,作了一揖,叫道:「大師哥,多年不見,你好!」群雄一聽,才知這是武當派掌門人馬真、金笛秀才余魚同的師父,紛紛上前見禮。陸菲青道:「馬師兄和我剛趕到孤山,遇見了馬善均馬大爺。他知我們不是外人,說起獅子峰比武之約。我們連忙趕來。」四下一望,見無人死傷,大為放心。
馬真和王維揚以前曾見過面,雖無深交,但相互佩服對方武功,至於紅花會群雄,早聽余魚同說過,神交已久,相見都很歡喜,互道仰慕,竟把張召重冷落在一旁。
張召重留也不是,走也不是,不由得十分尷尬。馬真早已聞知這師弟的劣跡,滿腔怒火,本想見了面就舉出本派門規,重加懲罰,卻見他衣上鮮血斑斑、臉色焦黃,目青鼻腫,極為狼狽,不由得一陣心酸,道:「張師弟,你怎麼弄成這個樣子?」張召重悻悻的道:「我一個人,他們這許多人,自然就是這個樣子。」群雄一聽,無不大怒。周綺第一忍耐不住,叫道:「還是你不錯?馬師伯、陸師伯,你們倒評評這個理看!」手執單刀,又要衝上去動手。周仲英一把托住,說道:「現在兩位師伯到了。武當派素來門規謹嚴,我們聽兩位師伯吩咐就是!」這兩句話分明是在擠迫馬真。馬真望望陸菲青,望望張召重,忽然雙膝一曲,跪在周仲英和陳家洛面前。群雄大駭,連稱:「馬老前輩,有話好說,快請起來!」忙把他扶起。馬真心中激盪,哽哽咽咽的道:「各位師兄賢弟,我這個不成才的張師弟,所作所為,實在是天所不容。我愧為武當掌門,不能及時清理門戶,沒臉見天下武林朋友。我……我……」咽喉塞住,說不出話來,過了半晌,對陸菲青道:「陸師弟,你把我的意思向各位說吧!」陸菲青道:「我師兄知道了我們這位張大人的好德行之後,氣得食不下嚥、睡不安枕,不過……不過總是念在過世的師父份上,斗膽要向各位求一個情。」群雄眼望陳家洛和周仲英,候他兩人發落。
陳家洛心想:「我不能自己慷慨,讓周老英雄做惡人,且聽他怎麼說就怎麼辦。」當下一言不發,望著周仲英。
周仲英昂然說道:「論他燒莊害子之仇,周某只要有一口氣在,決不能善罷甘休。」頓了一頓,續道:「可是馬師兄既然這麼說,我交了你們兩位朋友,前事一筆勾銷!」周綺大不服氣,叫道:「爹!」周仲英摸摸她頭髮,說道:「孩子,算了!」陳家洛道:「衝著馬陸兩位前輩,我們紅花會也是既往不咎。」馬真和陸菲青向著眾人團團作揖,說道:「我們實是感激不盡。」無塵冷然道:「馬道兄,這次是算了,不過要是他再為非作夕,馬道兄你怎麼說?」馬真毅然道:「貧道此後定當嚴加管束,要他痛改前非。若他再要作惡,除非他先把我殺了,否則我第一個容他不得!」群雄聽馬真說得斬釘截鐵,也就不言語了。馬真道:「我帶他回武當山去,讓他閉門思過,陸師弟留在這裡,幫同相救文四當家。貧道封劍已久,不能效勞,要請各位原諒。等文四當家脫險,陸師弟你給我捎個信來,也好教我釋念。我那徒兒魚同怎麼不在這裡?」陳家洛道:「十四弟和我們在黃河邊失散,後來聽說他受了傷,有一個女子相救,至今未悉下落。一等救出四哥,我們馬上就去探訪,請道長放心。」馬真道:「我這徒兒人是聰明的,只是少年狂放,不夠穩重,要請陳當家的多多照應指教。」陳家洛道:「我們兄弟患難相助,有過相規,都是和親骨肉一般。十四弟精明能幹,大家是極為倚重的。」馬真道:「今日之事,貧道實在感激無已。陳當家的、周老英雄、無塵道兄和各位賢弟,將來路過湖北,務必請到武當出來盤桓小住。」眾人都答應了。馬真對張召重道:「走吧!」張召重見凝碧劍已被駱冰插在背後,雖然這是一件神兵利器,但想如去索還,只有自取其辱,牙齒一咬,掉頭就走。這兩人一下山,群雄問起陸菲青別來情形。原來他在黃河渡口和群雄失散,尋找李沅芷不見,心想她是官家小姐,為人又伶俐機警,決不致有甚麼凶險,眼前關鍵是在張召重身上,這人實是本派門戶之羞,於是南下湖北,去請大師兄馬真出山。趕到北京一問,得知張召重已到杭州,又匆匆南來。這麼幾個轉折,因此落在紅花會群雄之後。
眾人邊談邊行,走下山來。陳家洛對王維揚和韓文沖道:「兩位請便,再見了。」王維揚道:「陳當家的再生之德,永不敢忘。」陳家洛呵呵大笑,說道:「有兩件事要請王老英雄原諒。」於是把假扮官差劫奪玉瓶,挑撥他與張召重比武之事,都原原本本說了出來。王維揚向來豁達豪邁,這次死裡逃生,把世情更加看得淡了,笑道:「剛才我見你和張召重說話,才知你是冒牌統領。哈哈,真是英雄出在少年,老頭兒臨老還學了一乖。咱們是不打不成相識。雖然我和姓張的比武是你們挑起,可是我性命總是你們救的。」陳家洛道:「等我們正事了結,大家痛痛快快的喝幾杯!」談笑間到了湖邊,坐船來到馬家。陸菲青將王維揚身上所中金針用吸鐵石吸出,敷上金創藥。折騰了半日,日已偏西。馬善均來報:「功夫已幹了一大半,再過三個時辰,就可完工。」陳家洛點頭說:「好!馬大哥辛苦了,現在請十三哥去監工吧。」蔣四根答應著去了。
陳家洛轉身對王維揚和韓文沖道:「貴局的鏢頭夥計,我們都好好款待著,不敢怠慢。兩位何不帶他們到西湖玩玩?小弟過得一兩天,再專誠和各位接風賠罪。」王韓兩人連稱:「不敢。」王維揚老於世故,見紅花會人眾來來去去,甚是忙碌,定是在安排搭救文泰來,心想自己此時外出,他們圖謀之事如果成功,倒也罷了,萬一洩機,說不定要疑心自己向官府告密,便道:「兄弟年紀大了,受了這金針內傷,簡直有些挨不住,想在貴處打擾休息一天。」陳家洛道:「悉隨尊意,恕小弟不陪了。」王韓兩人由馬大挺陪著進內,和鏢頭汪浩天等相會。王維揚約束鏢行眾人,一步不許出馬宅大門,心下卻甚惴惴,暗忖倘若紅花會失敗,官府前來捉拿,發見自己和這群匪幫混在一起,可真是掬盡西湖水也洗不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