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船轉過一排垂柳,遠遠看見水邊一叢花樹映水而紅,燦若雲霞。段譽「啊」的一聲低呼。
阿朱道:「怎麼啦?」段譽指著花樹道:「這是我們大理的山茶花啊,怎麼太湖之中,居然也種得有這種滇茶?」山茶花以雲南所產者最為有名,世間稱之為「滇茶」。阿朱道:「是麼?這莊子叫做曼陀山莊,種滿了山茶花。」段譽心道:「山茶花又名玉茗,另有個名字叫做曼陀羅花。此莊以曼陀為名,倒要看看有何名種。」
阿朱扳動木槳,小船直向山茶花樹駛去,到得岸邊,一眼望將出去,都是紅白繽紛的茶花,不見房屋。段譽生長大理,山茶花是司空見慣,絲毫不以為異,心想:「此處山茶花雖多,似乎並無佳品,想來真正名種必是植於莊內。」
阿朱將船靠在岸旁,微笑道:「段公子,我們進去一會兒,立刻就出來。」攜著阿碧之手,正要躍上岸去,忽聽得花林中腳步細碎,走出一個青衣小環來。
那小環手中拿著一束花草,望見了阿朱、阿碧,快步奔近,臉上滿是歡喜之色,說道:「阿朱、阿碧,你們好大膽子,又偷到這兒來啦。夫人說:『兩個小丫頭的臉上都用刀劃個十字,破了她們如花似玉的容貌。』」
阿朱笑道:「幽草阿姊,舅太太不在家麼?」那小環幽草向段譽瞧了兩眼,轉頭向阿朱、阿碧笑道:「夫人還說:『兩個小蹄子還帶了陌生男人上曼陀山莊來,快把那人的兩條腿都給砍了!』」她話沒說完,已抿著嘴笑了起來。
阿碧拍拍心口,說道:「幽草阿姊,勿要嚇人捏(『』為『口』)到底是真是假?」
阿朱笑道:「阿碧,你勿要給俚嚇,舅太太倘若在家,這丫頭膽敢這樣嘻皮笑臉麼?幽草妹子,舅太太到哪兒去啦?」幽草笑道:「呸!你幾歲?也配做我阿姊?你這小精靈,居然猜到夫人不在家。」輕輕歎了口氣,道:「阿朱、阿碧兩位妹子,好容易你們來到這裡,我真想留你們住一兩天。可是……」說著搖了搖頭。阿碧道:「我何嘗不是想多同你做一會兒伴?幽草阿姊,幾時你到我們莊上來,我三日三夜不困的陪你,阿好?」兩女說著躍上岸去。阿碧在幽草耳邊輕聲說了幾句。幽草嗤的一笑,向段譽望了一眼。阿碧登時滿臉通紅。幽草一手拉著阿朱,一手拉著阿碧,笑道:「進屋去罷。」阿碧轉頭道:「段公子,請你在這兒等一歇,我們去去就來。」
段譽道:「好!」目送三個丫環手拉著手,親親熱熱的走入了花林。
他走上岸去,眼看四下無人,便在一株大樹後解了手。在小船旁坐了一會,無聊起來,心想:「且去瞧瞧這裡的曼陀羅花有何異種?」信步觀賞,只見花林中除山茶外更無別樣花卉,連最常見的牽牛花、月月紅、薔薇之類也是一朵都無。但所植山茶卻均平平無奇,唯一好處只是得個「多」字。走出數十丈後,只見山茶品種漸多,偶爾也有一兩本還算不錯,卻也栽種不得其法,心想:「這莊子枉自以『曼陀』為名,卻把佳種山茶給遭蹋了。」
又想:「我得回去了,阿朱阿碧回來不見了我,只怕心中著急。」轉身沒行得幾步,暗叫一聲:「糟糕!」他在花林中信步而行,所留神的只是茶花,忘了記憶路徑,眼見小路東一條、西一條,不知那一條才是來路,要回到小船停泊處卻有點兒難了,心想:「先走到水邊再說。」
可是越走越覺不對,眼中山茶都是先前沒見過的,正暗暗擔心,忽聽得左首林中有人說話,正是阿朱的聲音。段譽大喜,心想:「我且在這裡等她們一陣,待她們說完了話,就可一齊回去。」
只聽得阿朱說道:「公子身子很好,飯量也不錯。這兩個月中,他是在練丐幫的『打狗棒法』,想來是要和丐幫中的人物較量較量。」段譽心想:「阿朱是在說慕容公子的事,我不該背後偷聽旁人的說話,該當走遠些好。可是又不能走得太遠,否則她們說完了話我還不知道。」
便在此時,只聽得一個女子的聲音輕輕一聲歎息。
霎時之間,段譽不由得全身一震,一顆心怦怦跳動,心想:「這一聲歎息如此好聽,世上怎能有這樣的聲音?」只聽得那聲音輕輕問道:「他這次出門,是到那裡去?」
段譽聽得一聲歎息,已然心神震動,待聽到這兩句說話,更是全身熱血如沸,心中又酸又苦,說不出的羨慕和妒忌:「她問的明明是慕容公子。她對慕容公子這般關切,這般掛在心懷。慕容公子,你何幸而得此仙福?」
只聽阿朱道:「公子出門之時,說是要到洛陽去會會丐幫中的好手,鄧大哥隨同公子前去。姑娘放心好啦。」
那女子悠悠的道:「丐幫『打狗棒法』與『降龍十八掌』兩大神技,是丐幫的不傳之秘。你們『還施水閣』和我家『琅擐(『』為『女』)玉洞』的藏譜拼湊起來,也只一些殘缺不全的棒法、掌法。運功的心法卻全然沒有。你家公子可怎生練?」
阿朱道:「公子說道:這『打狗棒法』的心法既是人創的,他為什麼就想不出?有了棒法,自己再想了心法加上去,那也不難。」
段譽心想:「慕容公子這話倒也有理,想來他人既聰明,又是十分有志氣。」
卻聽那女子又輕輕歎了口氣,說道:「就算能創得出,只怕也不是十年、八年的事,旦夕之間,又怎辦得了?你們看到公子練棒法了麼?是不是有什麼為難窒滯之處?」阿朱道:「公子這路棒法使得很快,從頭至尾便如行雲流水一般……」那女子「啊」的一聲輕呼,道:「不好!他……他當真使得很快?」阿朱道:「是啊,有什麼不對麼?」那女子道:「自然不對。打狗棒法的心法我雖然不知,但從棒法中看來,有幾路定是越慢越好,有幾路卻要忽快忽慢,快中有慢,慢中有快,那是確然無疑的,他……他一味搶快,跟丐幫中高手動上了手,只怕……只怕……你們……可有法子能帶個信去給公子麼?」
阿朱只「嗯」了一聲,道:「公子落腳在哪裡,我們就不知道了,也不知這時候是不是已跟丐幫中的長老們會過面?公子臨走時說道,丐幫冤枉他害死了他們的馬副幫主,他到洛陽去,為的是分說這回事,倒也不是要跟丐幫中人動手,否則他和鄧大哥兩個,終究是好漢敵不過人多。就只怕說不明白,雙方言語失和……」
阿碧問道:「姑娘,這打狗棒法使得快了,當真很不妥當麼?」那女子道:「自然不妥,還有什麼可說的?他……臨去之時,為什麼不來見我一趟?」說著輕輕頓足,顯得又煩躁,又關切,語音卻仍是嬌柔動聽。
段譽聽得大為奇怪,心想:「我在大理聽人說到『姑蘇慕容』,無不既敬且畏。但聽這位姑娘說來,似乎慕容公子的武藝,尚須由她指點指點。難道這樣一個年輕女子,竟有這麼大的本領麼?」一時想得出神,腦袋突然在一根樹枝上一撞,禁不住「啊」的一聲,急忙掩口,已是不及。
那女子問道:「是誰?」
段譽知道飾掩不住,便即咳嗽一聲,在樹叢後說道:「在下段譽,觀賞貴莊玉茗,擅闖至此,伏乞恕罪。」
那女子低聲道:「阿朱,是你們同來的那位相公麼?」阿朱忙道:「是的。姑娘莫去理他,我們這就去了。」那女子道:「慢著,我要寫封書信,跟他說明白,要是不得已跟丐幫中人動手,千萬別使打狗棒法,只用原來的武功便是,不能『以彼之道,還施彼身』,那也沒法子了。你們拿去設法交給他。」阿朱猶豫道:「這個……舅太太曾經說過……」
那女子道:「怎麼?你們只聽夫人的話,不聽我的話嗎?」言語中似乎微含怒氣。阿朱忙道:「姑娘只要不讓舅太太得知,婢子自然遵命。何況這於公子有益。」那女子道:「你們隨我到房中去取信吧。」阿朱仍是遲疑,勉勉強強的應了聲:「是!」
段譽自從聽了那女子的一聲歎息之後,此後越聽越是著迷,聽得她便要離去,這一去之後,只怕從此不能再見,那實是畢生的憾事,拼著受人責怪冒昧,務當見她一面,當下鼓起勇氣說道:「阿碧姊姊,你在這裡陪我,成不成?」說著從樹叢後跨步出來。
那女子聽得他走了出來,驚噫一聲,背轉了身子。
段譽一轉過樹叢,只見一個身穿藕色紗衫的女郎,臉朝著花樹,身形苗條,長髮披向背心,用一根銀色絲帶輕輕挽住。段譽望著她的背影,只覺這女郎身旁似有煙霞輕籠,當真非塵世中人,便深深一揖,說道:「在下段譽,拜見姑娘。」
那女子左足在地下一頓,嗔道:「阿朱、阿碧,都是你們鬧的,我不見外間不相干的男人。」說著便向前行,幾個轉折,身形便在山茶花叢中冉冉隱沒。
阿碧微微一笑,向段譽道:「段公子,這位姑娘脾氣真大,咱們快些走吧。」阿朱也輕笑道:「多虧段公子來解圍,否則王姑娘非要我們傳信柬不可,我姊妹這兩條小命,就可有點兒危險了。」
段譽莽莽撞撞的闖將出來,被那女子數說了幾句,心下老大沒趣,只道阿朱和阿碧定要埋怨,不料她二人反有感激之意,倒非始料所及,只是見那女子人雖遠去,似乎倩影猶在眼前,心下一陣惆悵,呆呆的瞧著她背影隱沒處的花叢。
阿碧輕輕扯扯他的袖子,段譽兀自不覺。阿朱笑道:「段公子,咱們走吧!」段譽全身跳了起來,一定神,才道:「是,是。咱們真要走了吧?」見阿朱、阿碧當先而行,只得跟在後面,一步一回頭,戀戀不捨。
三人相偕回入小船。阿朱和阿碧提槳划了出來。段譽凝望岸上的茶花,心道:「我段譽若是無福,怎地讓我聽到這位姑娘的幾聲歎息、幾句言語?又讓我見到了她神仙般的體態?若說有福,怎麼連她的一面也見不到?」眼見山茶花叢漸遠,心下黯然。
突然之間,阿朱「啊」的一聲驚呼,說道:「舅太太……舅太太回來了。」
段譽回過頭來,只見湖面上一艘快船如飛駛來,轉眼間便已到了近處。快船船頭上彩色繽紛的繪滿了花朵,駛得更近些時便看出也都是茶花。阿朱和阿碧站起身來,俯首低眉,神態極是恭敬。阿碧向段譽連打手勢,要他也站起來。段譽微笑搖頭,說道:「待主人出艙說話,我自當起身。男子漢大丈夫,也不必太過謙卑。」
只聽得快船中一個女子聲音喝道:「那一個男子膽敢擅到曼陀山莊來?豈不聞任何男子不請自來,均須斬斷雙腿麼?」那聲音極具威嚴,可也頗為清脆動聽。段譽朗聲道:「在下段譽,避難途經寶莊,並非有意擅闖,謹此謝過。」那女子道:「你姓段?」語音中微帶詫異。段譽道:「正是!」
那女子道:「哼,阿朱、阿碧,是你們這兩個小蹄子!慕容復這小子就是不學好,鬼鬼祟祟的專做歹事。」阿朱道:「啟稟舅太太,婢子是受敵人追逐,路過曼陀山莊。我家公子出門去了,此事與我家公子的確絕無干係。」艙中女子冷笑道:「哼,花言巧語。別這麼快就走了,跟我來。」阿朱、阿碧齊聲應道:「是。」划著小船跟在快船之後。其時離曼陀山莊不遠,片刻間兩船先後靠岸。
只聽得環珮叮咚,快船中一對對的走出許多青衣女子,都是婢女打扮,手中各執長劍,霎時間白刃如霜,劍光映照花氣,一直出來了九對女子。十八個女子排成兩列,執劍腰間,斜向上指,一齊站定後,船中走出一個女子。
段譽一見那女子的形貌,忍不住「啊」的一聲驚噫,張口結舌,便如身在夢境,原來這女子身穿鵝黃綢衫,衣服裝飾,竟似極了大理無量山山洞中的玉像。不過這女子是個中年美婦,四十歲不到年紀,洞中玉像卻是個十八九歲的少女。段譽一驚之下,再看那美婦的相貌時,見她比之洞中玉像,眉目口鼻均無這等美艷無倫,年紀固然不同,臉上也頗有風霜歲月的痕跡,但依稀有五六分相似。阿朱和阿碧見他向王夫人目不轉睛的呆看,實在無禮之極,心中都連珠價的叫苦,連打手勢,叫他別看,可是段譽一雙眼睛就盯住在王夫人臉上。
那女子向他斜睨一眼,冷冷的道:「此人如此無禮,待會先斬去他雙足,再挖了眼睛,割了舌頭。」一個婢女躬身應道:「是!」
段譽心中一沉:「真的將我殺了,那也不過如此。但要斬了我雙足,挖了眼睛,割了舌頭,弄得死不死、活不活的,這罪可受得大了。」他直到此時,心中才真有恐懼之意,回頭向阿朱、阿碧望了一眼,只見她二人臉如死灰,呆若木雞。
王夫人上了岸後,艙中又走出兩個青衣婢女,手中各持一條鐵煉,從艙中拖出兩個男人來。兩人都是雙手給反綁了,垂頭喪氣。一人面目清秀,似是富貴子弟,另一個段譽竟然認得,是無量劍派中一名弟子,記得他名字叫作唐光雄。段譽大奇:「此人本來在大理啊,怎地給王夫人擒到了江南來?」
只聽王夫人向唐光雄道:「你明明是大理人,怎地抵賴不認?」唐光雄道:「我是雲南人,我家鄉在大宋境內,不屬大理國。」王夫人道:「你家鄉距大理國多遠?」唐光雄道:「四百多里。」王夫人道:「不到五百里,也就算是大理國人。去活埋在曼陀花下,當作肥料。」唐光雄大叫:「我到底犯了什麼事?你給說個明白,否則我死不瞑目。」王夫人冷笑道:「只要是大理國人,或者是姓段的,撞到了我便得活埋。你到蘇州來幹什麼?既然來到蘇州,怎地還是滿嘴大理口音,在酒樓上大聲嚷嚷的?你雖非大理國人,但與大理國鄰近,那就一般辦理。」
段譽心道:「啊哈,你明明衝著我來啦。我也不用你問,直截了當的自己承認便是。」大聲道:「我是大理國人,又是姓段的,你要活埋,乘早動手。」王夫人冷冷的道:「你早就報過名了,自稱叫作段譽,哼,大理段家的人,可沒這麼容易便死。」
她手一揮,一名婢女拉了唐光雄便走。唐光雄不知是被點了穴道,還是受了重傷,竟無半點抗禦之力,只是大叫:「天下沒這個規矩,大理國幾百萬人,你殺得完麼?」但見他被拉入了花林之中,漸行漸遠,呼聲漸輕。
王夫人略略側頭,向那面目清秀的男子說道:「你怎麼說?」那男子突然雙膝一曲,跪倒在地,哀求道:「家父在京中為官,膝下唯有我一個獨子,但求夫人饒命。夫人有什麼吩咐,家父定必允可。」王夫人冷冷的道:「你父親是朝中大官,我不知道麼?饒你性命,那也不難,你今日回去即刻將家中的結髮妻子殺了,明天娶了你外面私下結識的苗姑娘,須得三書六禮,一應俱全。成不成?」那公子道:「這個……要殺我妻子,實在下不了手。明媒正娶苗姑娘,家父家母也決計不能答允。這不是我……」王夫人道:「將他帶去活埋了!」那牽著他的婢女應道:「是!」拖了鐵煉便走。那公子嚇得渾身亂顫,說道:「我……我答允就是。」王夫人道:「小翠,你押送他回蘇州城裡,親眼瞧著他殺了自己妻子,和苗姑娘拜堂成親,這才回來。」小翠應道:「是!」拉著那公子,走向岸邊泊著的一艘小船。
那公子求道:「夫人開恩。拙荊和你無怨無仇,你又不識得苗姑娘,何必如此幫她,逼我殺妻另娶?我……我又素來不認得你,從來……從來不敢得罪了你。」王夫人道:「你已有了妻子,就不該再去糾纏別的閨女,既然花言巧語的將人家騙上了,那就非得娶她為妻不可。這種事我不聽見便罷,只要給我知道了,當然這麼辦理。你這事又不是第一樁,抱怨什麼?小翠,你說這是第幾樁了?」小翠道:「婢子在常熟、丹陽、無錫、嘉興等地,一共辦過七起,還有小蘭、小詩她們也辦過一些。」
那公子聽說慣例如此,只一疊聲的叫苦。小翠扳動木槳,划著小船自行去了。
段譽見這位王夫人行事不近情理之極,不由得目瞪口呆,全然傻了,心中所想到的只是「豈有此理」四個字,不知不覺之間,便順口說了出來:「豈有此理,豈有此理!」王夫人哼了一聲,道:「天下更加豈有此理的事兒,還多著呢。」
段譽又是失望,又是難過,那日在無量山石洞中見了神仙姊姊的玉像,心中何等仰慕,眼前這人形貌與玉像著實相似,言行舉止,卻竟如妖魔鬼怪一般。
他低了頭呆呆出神,只見四個婢女走入船艙,捧了四盆花出來。段譽一見,不由得精神一振。四盆都是山茶,更是頗為難得的名種。普天下山茶花以大理居首,而鎮南王府中名種不可勝數,更是大理之最。段譽從小就看慣了,暇時聽府中十餘名花匠談論講評,山茶的優劣習性自是爛熟於胸,那是不習而知,猶如農家子弟必辨菽麥、漁家子弟必識魚蝦一般。他在曼陀山莊中行走里許,未見真正了不起的佳品,早覺「曼陀山莊」四字未免名不副實,此刻見到這四盆山茶,暗暗點頭,心道:「這才有點兒道理。」
只聽得王夫人道:「小茶,這四盆『滿月』山茶,得來不易,須得好好照料。」那叫做小茶的婢女應道:「是!」段譽聽她這句話太也外行,嘿的一聲冷笑。王夫人又道:「湖中風大,這四盆花在船艙裡放了幾天,不見日光,快拿到日頭裡曬曬,多上些肥料。」小茶又應道:「是!」段譽再也忍耐不住,放聲大笑。
王夫人聽他笑得古怪,問道:「你笑什麼?」段譽道:「我笑你不懂山茶,偏偏要種山茶。如此佳品竟落在你的手中,當真是焚琴煮鶴,大煞風景之至。可惜,可惜,好生令人心疼。」王夫人怒道:「我不懂山茶,難道你就懂了?」突然心念一動:「且慢!他是大理人姓段,說不定倒真懂得山茶花。」但兀自說得嘴硬:「本莊名叫曼陀山莊,莊內莊外都是曼陀羅花,你瞧長得何等茂盛爛漫?怎說我不懂山茶?」段譽微笑道:「庸脂俗粉,自然粗生粗長。這四盆白茶卻是傾城之色,你這外行人要是能種得好,我就不姓段。」
王夫人極愛茶花,不惜重資,到處去收購佳種,可是移植到曼陀山莊之後,竟沒一本名貴茶花能欣欣向榮,往往長得一年半載,便即枯萎,要不然便奄奄一息。她常自為此煩惱,聽得段譽的話後,不怒反喜,走上兩步,問道:「我這四盆白花有什麼不同?要怎樣才能種好?」段譽道:「你如向我請教,當有請教的禮數,倘若威逼拷問,你先砍了我的雙腳,再問不遲。」
王夫人怒道:「要斬你雙腳,又有什麼難處?小詩,先去將他左足砍了。」那名叫小詩的婢女答應了一聲,挺劍上前。阿碧急道:「舅太太,勿來事格,你倘若傷仔俚,這人倔強之極,寧死也不肯說了。」王夫人原意本在嚇嚇段譽,左手一舉,小詩當即止步。
段譽笑道:「你砍下我的雙腳,去埋在這四本白茶之旁,當真是上佳的肥料,這些白茶就越開越大,說不定有海碗大小,哈哈,美啊,妙極!妙極!」
王夫人心中本就這樣想,但聽他語氣說的全是反語,一時倒說不出話來,怔了一怔,才道:「你胡吹什麼?我這四本白茶,有什麼名貴之處,你且說來聽聽。倘若說得對了,再禮待你不遲。」
段譽道:「王夫人,你說這四本白茶都叫做『滿月』,壓根兒就錯了。你連花也不識,怎說得上懂花?其中一本叫作『紅妝素裹』,一本叫作『抓破美人臉』。」王夫人奇道:「『抓破美人臉』?這名字怎地如此古怪?是哪一本?」
段譽道:「你要請教在下,須得有禮才是。」
王夫人倒給他弄得沒有法子,但聽他說這四株茶花居然各有一個特別名字,倒也十分歡喜,微笑道:「好!小詩,吩咐廚房在『雲錦樓』設宴,款待段公子。」小詩答應著去了。
阿碧和阿朱你望望我,我望望你,見段譽不但死裡逃生,王夫人反而待以上賓之禮,真是喜出望外。
先前押著唐光雄而去的那名婢女回報:「那大理人姓唐的,已埋在『紅霞樓』前的紅花旁了。」段譽心中一寒。只見王夫人漫不在乎的點點頭,說道:「段公子,請!」段譽道:「冒昧打擾,賢主人勿怪是幸。」王夫人道:「大賢光降,曼陀山莊蓬蓽生輝。」兩人客客氣氣的向前走去,全不似片刻之前段譽生死尚自繫於一線。
王夫人陪著段譽穿過花林,過石橋,穿小徑,來到一座小樓之前。段譽見小樓簷下一塊匾額,寫著「雲錦樓」三個墨綠篆字,樓下前後左右種的都是茶花。但這些茶花在大理都不過是三四流貨色,和這精緻的樓閣亭榭相比,未免不襯。
王夫人卻甚有得意之色,說道:「段公子,你大理茶花最多,但和我這裡相比,只怕猶有不如。」段譽點頭道:「這種茶花,我們大理人確是不種的。」王夫人笑吟吟的道:「是麼?」段譽道:「大理就是尋常鄉下人,也懂得種這些俗品茶花,未免太過不雅。」王夫人臉上變色,怒道:「你說什麼?你說我這些茶花都是俗品?你這話未免……欺人太甚。」
段譽道:「夫人既不信,也只好由得你。」指著樓前一株五色斑斕的茶花,說道:「這一株,想來你是當作至寶了,嗯,這花旁的玉欄干,乃是真正的和闐美玉,很美,很美。」他嘖嘖稱賞花旁的欄干,於花朵本身卻不置一詞,就如品評旁人書法,一味稱讚墨色烏黑、紙張名貴一般。
這株茶花有紅有白,有紫有黃,花色極是繁富華麗,王夫人向來視作珍品,這時見段譽頗有不屑之意,登時眉頭蹙起,眼中露出了殺氣。段譽道:「請問夫人,此花在江南叫作什麼名字?」王夫人氣忿忿的道:「我們也沒什麼特別名稱,就叫它五色茶花。」段譽微笑道:「我們大理人倒有一個名字,叫它作『落第秀才』。」
王夫人「呸」的一聲,道:「這般難聽,多半是你捏造出來的。這株花富麗堂皇,那裡像個落第秀才了?」段譽道:「夫人你倒數一數看,這株花的花朵共有幾種顏色。」王夫人道:「我早數過了,至少也有十五六種。」段譽道:「一共是十七種顏色。大理有一種名種茶花,叫作『十八學士』,那是天下的極品,一株上共開十八朵花,朵朵顏色不同,紅的就是全紅,紫的便是全紫,決無半分混雜。而且十八朵花形狀朵朵不同,各有各的妙處,開時齊開,謝時齊謝,夫人可曾見過?」王夫人怔怔的聽著,搖頭道:「天下竟有這種茶花!我聽也沒聽過。」
段譽道:「比之『十八學士』次一等的,『十三太保』是十三朵不同顏色的花生於一株,『八仙過海』是八朵異色同株,『七仙女』是七朵,『風塵三俠』是三朵,『二喬』是一紅一白的兩朵。這些茶花必須純色,若是紅中夾白,白中帶紫,便是下品了。」王夫人不由得悠然神往,抬起了頭,輕輕自言自語:「怎麼他從來不跟我說。」
段譽又道:「『八仙過海』中必須有深紫和淡紅的花各一朵,那是鐵拐李和何仙姑,要是少了這兩種顏色,雖然是八色異花,也不能算『八仙過海』,那叫做『八寶妝』,也算是名種,但比『八仙過海』差了一級。」王夫人道:「原來如此。」
段譽又道:「再說『風塵三俠』,也有正品和副品之分。凡是正品,三朵花中必須紫色者最大,那是虯髯客,白色者次之,那是李靖,紅色者最嬌艷而最小,那是紅拂女。如果紅花大過了紫花、白花,便屬副品,身份就差得多了。」有言道是「如數家珍」,這些各種茶花原是段譽家中的珍品,他說起來自是熟悉不過。王夫人聽得津津有味,歎道:「我連副品也沒見過,還說什麼正品。」
段譽指著那株五色花茶道:「這一種茶花,論顏色,比十八學士少了一色,偏又是駁而不純,開起來或遲或早,花朵又有大有小。它處處東施效顰,學那十八學士,卻總是不像,那不是個半瓶醋的酸丁麼?因此我們叫它作『落第秀才。』」王夫人不由得噗哧一聲,笑了出來,道:「這名字起得忒也削尖酸刻薄,多半是你們讀書人想出來的。」
到了這一步,王夫人於段譽之熟知茶花習性自是全然信服,當下引著他上得雲錦樓來。段譽見樓上陳設富麗,一幅中堂繪的是孔雀開屏,兩旁一副木聯,寫的是:「漆葉雲差密,茶花雪妒妍」。不久開上了酒筵,王夫人請段譽上座,自己坐在下首相陪。
這酒筵中的菜餚,與阿朱、阿碧所請者大大不同。朱碧雙環的菜餚以清淡雅致見長,於尋常事物之中別具匠心。這雲錦樓的酒席卻注重豪華珍異,什麼熊掌、魚翅,無一不是名貴之極。但段譽自幼生長於帝王之家,什麼珍奇的菜餚沒吃過,反覺曼陀山莊的酒筵遠不如琴韻小築了。
酒過三巡,王夫人問道:「大理段氏乃武林世家,公子卻何以不習武功?」段譽道:「大理姓段者甚多,皇族宗室的貴胄子弟,方始習武,似晚生這等尋常百姓,都是不會武功的。」他想自己生死在人掌握之中,如此狼狽,決不能吐露身世真相,沒的墮了伯父與父親的威名。王夫人道:「公子是尋常百姓?」段譽道:「是。」王夫人道:「公子可識得幾位姓段的皇室貴胄嗎?」段譽一口回絕:「全然不識。」
王夫人出神半晌,轉過話題,說道:「適才得聞公子暢說茶花品種,令我茅塞頓開。我這次所得的四盆白茶,蘇州城中花兒匠說叫做滿月,公子卻說其一叫作『紅妝素裹』,另一本叫作『抓破美人臉』,不知如何分別,願聞其詳。」
段譽道:「那本大白花而微有隱隱黑斑的,才叫作『滿月』,那些黑斑,便是月中的桂枝。那本白瓣上有兩個橄欖核兒黑斑的,卻叫作『眼兒媚』。」王夫人喜道:「這名字取得好。」
段譽又道:「白瓣而灑紅斑的,叫作『紅妝素裹』。白瓣而有一抹綠暈、一絲紅條的,叫作『抓破美人臉』,但如紅絲多了,卻又不是『抓破美人臉』了,那叫作『倚欄嬌』。夫人請想,凡是美人,自當嫻靜溫雅,臉上偶爾抓破一條血絲,總不會自己梳裝時粗魯弄損,也不會給人抓破,只有調弄鸚鵡之時,給鳥兒抓破一條血絲,卻也是情理之常。因此花瓣這抹綠暈,是非有不可的,那就是綠毛鸚哥。倘若滿臉都抓破了,這美人老是與人打架,還有什麼美之可言?」
王夫人本來聽得不住點頭,甚是歡喜,突然間臉色一沉,喝道:「大膽,你是譏刺於我麼?」
段譽吃了一驚,忙道:「不敢!不知什麼地方冒犯了夫人?」王夫人怒道:「你聽了誰的言語,捏造了這種種鬼話,前來辱我?誰說一個女子學會了武功,就會不美?嫻靜溫雅,又有什麼好了?」段譽一怔,說道:「晚生所言,僅以常理猜度,會得武功的女子之中,原是有不少既美貌又端莊的。」不料這話在王夫人聽來仍是大為刺耳,厲聲道:「你說我不端莊嗎?」
段譽道:「端莊不端莊,夫人自知,晚生何敢妄言。只是逼人殺妻另娶,這種行徑,自非端人所為。」他說到後來,心頭也有氣了,不再有何顧忌。
王夫人左手輕揮,在旁伺候的四名婢女一齊走上兩步,躬身道:「是!」王夫人道:「押著這人下去,命他澆灌茶花。」四名婢女齊聲應道:「是!」
王夫人道:「段譽,你是大理人,又是姓段的,早就該死之極。現下死罪暫且寄下了,罰你在莊前莊後照料茶花,尤其今日取來這四盆白花,務須小心在意。我跟你說,這四盆白花倘若死了一株,便砍去你一隻手,死了兩株,砍去雙手,四株齊死,你便四肢齊斷。」段譽道:「倘若四株都活呢?」王夫人道:「四株種活之後,你再給我培養其他的名種茶花。什麼十八學士、十三太保、八仙過海、七仙女、風塵三俠、二喬這些名種,每一種我都要幾本。倘若辦不到,我挖了你的眼珠。」
段譽大聲抗辯:「這些名種,便在大理也屬罕見,在江南如何能輕易得到?每一種都有幾本,那還說得上什麼名貴?你乘早將我殺了是正經。今天砍手,明天挖眼,我才不受這個罪呢。」王夫人叱道:「你活得不耐煩了,在我面前,膽敢如此放肆?押了下去!」
四名婢女走上前來,兩人抓住了他衣袖,一人抓住他胸口,另一人在他背上一推,五人拖拖拉拉的一齊下樓。這四名婢女都會武功,段譽在她們挾制之下,絲毫抗禦不得,心中只是暗叫:「倒霉,倒霉!」
四名婢女又拉又推,將他擁到一處花圃,一婢將一柄鋤頭塞在他手中,一婢取過一隻澆花的木桶,說道:「你聽夫人吩咐,乖乖的種花,還可活得性命。你這般衝撞夫人,不立刻活埋了你,算你是天大的造化。」另一名婢女道:「除了種花澆花之外,莊子中可不許亂闖亂走,你若闖進了禁地,那可是自己該死,誰也沒法救你。」四婢十分鄭重的囑咐一陣,這才離去。段譽呆在當地,當真哭笑不得。
在大理國中,他位份僅次於伯父保定帝和父親鎮南王,將來父親繼承皇位,他便是儲君皇太子,豈知給人擒來到江南,要燒要殺,要砍去手足、挖了雙眼,那還不算,這會兒卻被人逼著做起花匠來。雖然他生性隨和,在大理皇宮和王府之中,也時時瞧著花匠修花剪草,鋤地施肥,和他們談談話話,但在王子心中,自當花匠是卑微之人。
幸好他天性活潑快樂,遇到逆境挫折,最多沮喪得一會,不久便高興起來。自己譬解:「我在無量山玉洞之中,已拜了那位神仙姊姊為師。這位王夫人和那神姊姊相貌好像,只不過年紀大些,我便當她是我師伯,有何不可?師長有命,弟子服其勞,本來應該的。何況蒔花原是文人韻事,總比動力掄槍的學武高雅得多了。至於比之給鳩摩智在慕容先生的墓前活活燒死,更是在這兒種花快活千倍萬倍。只可惜這些茶花品種太差,要大理王子來親手服侍,未免是大才小用、殺雞用牛刀了。哈哈,你是牛刀嗎?有何種花大才?」
又想:「在曼陀山莊多耽些時候,總有機緣能見到那位身穿藕色衫子的姑娘一面,這叫做『段譽種花,焉知非福!』」
一想到禍福,便拔了一把草,心下默禱:「且看我幾時能見到那位姑娘的面。」將這把草右手交左手,左手交右手的卜算,一卜之下,得了個艮上艮下的「艮」卦,心道:「『艮其背,不獲其身,行其庭,不見其人。無咎。』這卦可靈得很哪,雖然不見,終究無咎。」
再卜一次,得了個兌上坎下的「困」卦,暗暗叫苦:「『困於株木,入於幽谷,三歲不覿。』三年都見不到,真乃困之極矣。」轉念又想:「三年見不到,第四年便見到了。來日方長,何困之有?」
占卜不利,不敢再卜了,口中哼著小曲,負了鋤頭,信步而行,心道:「王夫人叫我種活那四盆白茶。這四盆花確是名種,須得找個十分優雅的處所種了起來,方得相襯。」一面走,一面打量四下景物,突然之間,哈哈哈的大聲笑了出來,心道:「王夫人對茶茶一竅不通,偏偏要在這裡種茶花,居然又稱這莊子為曼陀山莊,卻全不知茶花喜陰不喜陽,種在陽光烈照之處,縱然不死,也難盛放,再大大的施上濃肥,什麼名種都給她坑死了,可惜,可惜!好笑,好笑!」
他避開陽光,只往樹蔭深處行去,轉過一座小山,只聽得溪水淙淙,左首一排綠竹,四下裡甚是幽靜。該地在山丘之陰,日光照射不到,王夫人只道不宜種花,因此上一株茶花也無。段譽大喜,說道:「這裡最妙不過。」
回到原地,將四盆白茶逐一搬到綠竹叢旁,打碎瓷盆,連著盆泥一起移植在地。他雖從未親手種過,但自來看得多了,依樣葫蘆,居然做得極是妥貼。不到半個時辰,四株白茶已種在綠竹之畔,左首一株「抓破美人臉」,右首是「紅妝素裹」和「滿月」,那一株「眼兒媚」則斜斜的種在小溪旁一塊大石之後,自言自語:「此所謂『千呼萬喚始出來,猶抱琵琶半遮面』也,要在掩掩映映之中,才增姿媚。」中國歷來將花比作美人,蒔花之道,也如裝扮美人一般。段譽出身皇家,幼詩詩書,於這等功夫自然是高人一等。
他伸手溪中,洗淨了雙手泥污,架起了腳坐在大石上,對那株「眼兒媚」正面瞧瞧,側面望望,心下正自得意,忽聽得腳步細碎,有兩個女子走了過來。只聽得一人說道:「這裡最是幽靜,沒人來的……」
語音入耳,段譽心頭怦的一跳,分明是日間所見那身穿藕色紗衫的少女所說。段譽屏氣凝息,半點聲音也不敢出,心想:「她說過不見不相干的男子,我段譽自是個不相干的男子了。我只要聽她說幾句話,聽幾句她仙樂一般的聲音,也已是無窮之福,千萬不能讓她知道了。」他的頭本來斜斜側頭,這時竟然不敢回正,就讓腦袋這麼側著,生恐頭頸骨中發出一絲半毫輕響,驚動了她。
只聽那少女繼續說道:「小茗,你聽到什麼……什麼關於他的消息?」段譽不由得心中一酸,那少女口中的那個「他」,自然決不會是我段譽,而是慕容公子。從王夫人言下聽來,那慕容公子似乎單名一個「復」字。那少女的詢問之中顯是滿腔關切,滿懷柔情。段譽不自禁既感羨慕,亦復自傷。只聽小茗囁嚅半晌,似是不便直說。
那少女道:「你跟我說啊!我總不忘了你的好處便是。」小茗道:「我怕……怕夫人責怪。」那少女道:「你這傻丫頭,你跟我說了,我怎麼會對夫人說?」小茗道:「夫人倘若問你呢?」那少女道:「我自然也不說。」
小茗又遲疑了半晌,說道:「表少爺是到少林寺去了。」那少女道:「去了少林寺?阿朱、阿碧她們怎地說他去了洛陽丐幫?」
段譽心道:「怎麼是表少爺?嗯,那慕容公子是她的表哥,他二人是中表之親,青梅竹馬,那個……那個……」
小茗道:「夫人這次出外,在途中遇到公冶二爺,說道得知丐幫的頭腦都來到了江南,要向表少爺大興問什麼之師的。公冶二爺又說接到表少爺的書信,他到了洛陽,找不到那些叫化頭兒,就上嵩山少林寺去。」那少女道:「他去少林寺幹什麼?」小茗道:「公冶二爺說,表少爺信中言道,他在洛陽聽到信息,少林寺有一個老和尚在大理死了,他們竟又冤枉是『姑蘇慕容』殺的。表少爺很生氣,好在少栗寺離洛陽不遠,他就要去跟廟裡的和尚說個明白。」
那少女道:「倘若說不明白,可不是要動手嗎?夫人既得到了訊息,怎地反而回來,不趕去幫表少爺的忙?」小茗道:「這個……婢子就不知道了。想來,夫人不喜歡表少爺。」那少憤憤的道:「哼,就算不喜歡,終究是自己人。姑蘇慕容氏在外面丟了人,咱們王家就很有光采麼?」小茗不敢接口。
那少女在綠竹叢旁走來走去,忽然間看到段譽所種的三株白茶,又見到地下的碎瓷盆,「咦」的一聲,問道:「是誰在這裡種茶花?」
段譽更不怠慢,從大石後一閃而出,長揖到地,說道:「小生奉夫人之命,在此種植茶花,衝撞了小姐。」他雖深深作揖,眼睛卻仍是直視,深怕小姐說一句「我不見不相干的男子」,就此轉身而去,又昏過了見面的良機。
他一見到那位小姐,耳朵中「嗡」的一聲響,但覺眼前昏昏沉沉,雙膝一軟,不由自主跪倒在地,若不強自撐住,幾乎便要磕下頭去,口中卻終於叫了出來:「神仙姊姊,我……我想得你好苦!弟子段譽拜見師父。」
眼前這少女的相貌,便和無量山石洞中的玉像全然的一般無異。那王夫人已然和玉像頗為相似了,畢竟年紀不同,容貌也不及玉像美艷,但眼前這少女除了服飾相異之外,臉型、眼睛、鼻子、嘴唇、耳朵、膚色、身材、手足,竟然沒一處不像,宛然便是那玉像復活。他在夢魂之中,已不知幾千百遍的思念那玉像,此刻眼前親見,真不知身在何處,是人間還是天上?
那少女還道他是個瘋子,輕呼一聲,向後退了兩步,驚道:「你……你……」
段譽站起身來,他目光一直瞪視著那少女,這時看得更加清楚了些,終於發覺,眼前少女與那洞中玉像畢竟略有不同:玉像冶艷靈動,頗有勾魂攝魄之態,眼前少女卻端莊中帶有稚氣,相形之下,倒是玉像比之眼前這少女更加活些,說道:「自那日在石洞之中,拜見神仙姊姊的仙範,已然自慶福緣非淺,不意今日更親眼見到姊姊容顏。世間真有仙子,當非虛語也!」
那少女向小茗道:「他說什麼?他……他是誰?」小茗道:「他就是阿朱、阿碧帶來的那個書獃子。他說會種茶花,夫人倒信了他的胡說八道。」那少女問段譽道:「書獃子,剛才我和她說的話,你都聽見了麼?」
段譽笑道:「小生姓段名譽,大理國人氏,非書獃子也。神仙姊姊和這位小茗姊姊的言語,我無意之中都聽到了,不過兩位大可放心,小生決不洩漏片言隻語,擔保小茗姊姊決計不會受夫人責怪便是。」
那少女臉色一沉,道:「誰跟你姊姊妹妹的亂叫?你還不認是書獃子,你幾時又見過我了?」段譽道:「我不叫你神仙姊姊,卻叫什麼?」那少女道:「我姓王,你叫我王姑娘就是。」
段譽搖頭道:「不行,不行,天下姓王的姑娘何止千千萬萬,如姑娘這般天仙人物,如何也只稱一聲『王姑娘』」可是叫你作什麼呢?那倒為難得緊了。你稱作王仙子嗎?似乎太俗氣。叫你曼陀公主罷?大宋、大理、遼國、吐番、西夏,哪一國沒有公主?哪一個能跟你相比?」
那少女聽他口中唸唸有詞,越覺得他呆氣十足,不過聽他這般傾倒備至、失魂落魄的稱讚自己美貌,終究也有點歡喜,微笑道:「總算你運氣好,我媽沒將你的兩隻腳砍了。」
段譽道:』令堂夫人和神仙姊姊一般的容貌,只是性情特別了些,動不動就殺人,未免和這神仙體態不稱……」
那少女秀眉微蹙,道:「你趕緊去種茶花吧,別在這裡嘮嘮叨叨的,我們還有要緊話要說呢?」神態間便當他是個尋常花匠一般。
段譽卻也不以為忤,只盼能多和她說一會話,能多瞧上她幾眼,心想:「要引得她心甘情願的和我說話,只有跟她談論慕容公子,除此之外,她是什麼事也不會放在心上的。」便道:「少林寺是武林中的泰山北斗,寺中高僧好手沒有一千,也有八百,大都精通七十二般絕技。這次少林派玄悲大師在大理陸涼州身戒寺中人毒手而死,眾和尚認定是『姑蘇慕容』下的手。慕容公子孤身犯險,可大大不妥。」
那少女果真身子一震。段譽不敢直視她臉色,心下暗道:「她為了慕容復這小子而關心掛懷,我見了她的臉色,說不定會氣得流下淚來。」但見到她藕色綢衫的下擺輕輕顫動,聽到她比洞簫還要柔和的聲調問道:「少林寺的和尚為什麼冤枉『姑功慕容』?你可知道麼?你……你快跟我說。」
段譽聽她這般低語央求,心腸一軟,立時便想將所知說了出來,轉念又想:「我所知其實頗為有限,只不過玄悲大師身中『韋陀杵」而死,大家說『以彼之道,還施彼身』的,天下就只『姑蘇慕容』一家,這些情由,三言兩語便說完了。我只一說完,她便又催我去種茶花,再要尋什麼話題來跟她談談說說,那可不容易了。我得短話長說,小題大做,每天只說這麼一小點兒,東拉西扯,不著邊際,有多長就拖多長,叫她日日來尋我說話,只要尋我不著,那就心癢難搔。」於是咳嗽一聲,說道:「我自己是不會武功的,什麼『金雞獨立』、『黑虎偷心』,最容易的招式也不會一招。但我家裡有一個朋友,姓朱,名叫朱丹臣,外號叫作『筆硯生』,你別瞧他文文弱弱的,好像和我一樣,只道也是個書獃子,嘿,他的武功可真不小。有一天我見他把扇子一放攏,倒了轉來,噗的一聲,扇子柄在一條大漢的肩膀上這麼一點,那條大漢便縮成了團,好似一堆爛泥那樣,動也不會動了。」
那少女道:「嗯,這是『清涼扇』法的打穴功夫,第三十八招『透骨扇』,倒轉扇柄,斜打肩貞。這位朱先生是崑崙旁支、三因觀門下的弟子,這一派的武功,用判官筆比用扇柄更是厲害。你說正經的吧,不用跟我說武功。」
這一番話若叫朱丹臣聽到了,非佩服得五體投地不可,那少女不但說出了這一招的名稱手法,連他的師承來歷、武學家數,也都說得清清楚楚。假如另一個武學名家聽了,比如是段譽的伯父段正明、父親段正淳,也要大吃一驚:「怎地這個年輕姑娘,於武學之道見識竟如此淵博精闢?」但段譽全然不會武功,這姑娘輕描淡寫的說來,他也只輕描淡寫的聽著。他也不知這少女所說的對不對,一雙眼只是瞧著她淡淡的眉毛這麼一軒,紅紅的嘴唇這麼一撅,她說得對也好,錯也好,全然的不在意下。
那少女問道:「那位朱先生怎麼啦?」段譽指著綠竹旁的一張青石條凳,道:「這事說來話長,小姐請移尊步,到那邊安安穩穩的坐著,然後待我慢慢的稟告。」那少女道:「你這人囉哩囉唆。爽爽快快不成麼?我可沒功夫聽你的。」段譽道:「小姐今日沒空,明日再來找我,那也可以。倘若明日無空,過得幾日也是一樣。只要夫人沒將我的舌頭割去,小姐但有所問,我自是知無不言,言無不盡。」
那少女左足在地下輕輕一頓,轉過頭不再理他,問小茗道:「夫人還說什麼?」小茗道:「夫人說:『哼,亂子越惹越大了,結上了丐幫的冤家,又成了少林派的對頭,只怕你姑蘇慕容家死……死無葬身之地。』」那少女急道:「媽明知表少爺處境凶險,怎地毫不理會?」小茗道:「是。小姐,怕夫人要找我了,我得去啦!剛才的話,小姐千萬別說是我說的,婢子還想服侍你幾年呢。」那少女道:「你放心好啦。我怎會害你?」小茗告別而去。段譽見她目光中流露恐懼的神氣,心想:「王夫人殺人如草芥,確是令人魂飛魄散。」
那少女緩步走到青石凳前,輕輕巧巧的坐了下來,卻並不叫段譽也坐。段譽自不敢貿然坐在她的身旁,但見一株白茶和她相距甚近,兩株離得略遠,美人名花,當真相得益彰,歎道:「『名花傾國兩相歡』,不及,不及。當年李太白以芍葯比喻楊貴妃之美,他若有福見到小姐,就知道花朵雖美,然而無嬌嗔,無軟語,無喜笑,無憂思,那是萬萬不及了。」
那少女幽幽的道:「你不停的說我很美,我也不知真不真。」
段譽大為奇怪,說道:「不知子都之美者,無目者也。於男子尚且如此,何況如姑娘這般驚世絕艷」想是你一生之中聽到讚美的話太多,也聽得厭了。」
那少女緩緩搖頭,目光中露出了寂寞之意,說道:「從來沒人對我說美還是不美,這曼陀山莊之中,除了我媽之外,都是婢女僕婦。她們只知道我是小姐,誰來管我是美是醜?」段譽道:「那麼外面的人呢?」那少女道:「什麼外面的人?」段譽道:「你到外面去,別人見到你這天仙般的美女,難道不驚喜讚歎、低頭膜拜麼?」那少女道:「我從來不到外邊去,到外邊去幹什麼?媽媽也不許我出去。我到姑媽家的『還施水閣』去看書,也遇不上什麼外人,不過是他的幾個朋友鄧大哥、公冶二哥、包三哥、鳳四哥他們,他們……又不像你這般呆頭呆腦的。」說著微微一笑。
段譽道:「難道慕容公子……他也從來不說你很美嗎?」
那少女慢慢的低下了頭,只聽得瑟的一下極輕極輕的聲響,跟著又是這麼一聲,幾滴眼淚滴在地下的青草上,晶瑩生光,便如是清晨的露珠。
段譽不敢再問,也不敢說什麼安慰的話。
過了好一會,那少女輕歎一聲,說道:「他……他是很快的,一年到頭,從早到晚,沒什麼空閒的時候。他和我在一起時,不是跟我談論武功,便是談論國家大事。我……我討厭武功。」
段譽一拍大腿,叫道:「不錯,不錯,我也討厭武功。我伯父和我爹爹叫我學武,我說什麼也不學,寧可偷偷的逃了出來。」
那少女一聲長歎,說道:「我為了要時時見他,雖然討厭武功,但看了拳經刀譜,還是牢牢記在心中,他有什麼地方不明白,我就好說給他聽。不過和我自己卻是不學的。女孩兒家掄刀使棒,總是不雅……」段譽打從心底裡贊出來:「是啊,是啊!像你這樣天下無雙的美人兒,怎能跟人動手動腳,那太也不成話了。啊喲……」他突然想到,這句話可得罪了自己母親。那少女卻沒留心他說些什麼,續道:「那些歷代帝皇將相,今天你殺我,明天我殺你的事,我實在不願知道。可是他最愛談這些,我只好去看這些書,說給他聽。」
段譽奇道:「為什麼要你看了說給他聽,他自己不會看麼?」那少女白了他一眼,嗔道:「:你道他是瞎子麼?他不識字麼?」段譽忙道:「不,不!我說他是天下第一的好人,好不好?」他話是這麼說,心中卻忍不住一酸。
那少女嫣然一笑,說道:「他是我表哥。這莊子中,除了姑媽、姑丈和表哥之外,很少有旁人來。但自從我姑丈去世之後,我媽跟姑媽吵翻了。我媽連表哥也不許來。我也不知他是不是天下最好的人。天下的好人壞人,我誰也見不到。」段譽道:「怎不問你爹爹?」
那少女道:「我爹爹早故世了,我沒生下來,他就已故世了,我……我從來沒見過他一面。」說著眼圈兒一紅,又是泫然欲涕。
段譽道:「嗯,你姑媽是你爹爹的姊姊,你姑丈是你姑媽的丈夫,他……他……他是你姑媽的兒子。」那少女笑了出來,說道:「瞧你這般傻里傻氣的。我是我媽媽的女兒,他是我的表哥。」
段譽見逗引得她笑了,甚是高興,說道:「啊,我知道了,想是你表哥很忙,沒功夫看書,因此你就代他看。」那少女道:「也可以這麼說,不過另外還有原因的。我問你,少林寺的和們,為什麼冤枉我表哥殺了他們少林派的人?」
段譽見她長長的睫毛上兀自帶著一滴淚珠,心想:「前人云:『梨花一枝春帶雨』,以此比擬美人之哭泣。可是梨花美則美矣,梨樹卻太過臃腫,而且雨後梨花,片片花朵上都是淚水,又未免傷心過份。只有像王姑娘這麼,山茶朝露,那才美了。」
那少女笑了一會,見他始終不答,伸手在他手背上輕輕一推,道:「你怎麼了?」段譽全身一震,跳起身來,叫道:「啊喲!」那少女給他嚇了一跳,道:「怎麼?」段譽滿臉通紅,道:「你手指在我手背上一推,我好像給你點了穴道。」
那少女睜著圓圓的眼睛,不知他在說笑,說道:「這邊手背上沒有穴道的。『液門』、『中渚』、『陽池』三穴都在掌緣,『前豁』、『養老』兩穴近手腕了,離得更遠。」她說著伸出自己手背來比劃。
段譽見到她左手食指如一根蔥管,點在右手雪白嬌嫩的手背之上,突覺喉頭乾燥,頭腦中一陣暈眩,問道:「姑……姑娘,你叫什麼名字?」
那少女微笑道:「你這人真是古里古怪的。好,說給你知道也不打緊。反正我就不說,阿朱、阿碧兩個丫頭也會說的。」伸出手指,在自己手背上畫了三個字:「王語嫣」。
段譽叫道:「妙極,妙極!語笑嫣然,和藹可親。」心想:「我把話說在頭裡,倘若她跟她媽媽一樣,說得好端端地,突然也扳起臉孔,叫我去種花,那就跟她的名字不合了。」
王語嫣微笑道:「名字總是取得好聽些的。史上那些大奸大惡之輩,名字也是挺美的。曹操不見得有什麼德操,朱全忠更是大大的不忠。你叫段譽,你的名譽很好麼?只怕有點兒沽名……」段譽接口道:「……釣譽!」兩人同聲大笑起來。
王語嫣秀美的面龐之上,本來總是隱隱帶著一絲憂色,這時縱聲大笑,歡樂之際,更增嬌麗。段譽心想,「我若能一輩子逗你喜笑顏開,此生復有何求?」
不料她只歡喜得片刻,眼光中又出現了那朦朦朧朧的憂思,輕輕的道:「他……他老是一本正經的,從來不跟我說這些無聊的事。唉!燕國、燕國,就真那麼重要麼?」
「燕國,燕國」這四個字鑽入段譽耳中,陡然之間,許多本來零零碎碎的字眼,都串聯在一起了:「慕容氏」、「燕子嗚」、「參合莊」、「燕國」……脫口而出:「這位慕容公子,是五胡亂華時鮮卑人慕容氏的後代?他是胡人,不是中國人?」
王語嫣點頭道:「是的,他是燕國慕容氏的舊王孫。可是已隔了這幾百年,又何必還念念不忘的記著祖宗舊事?他想做胡人,不做中國人,連中國字也不想識,中國書也不想讀。可是啊,我就瞧不出中國書有什麼不好。有一次我說:『表哥,你說中國書不好,那麼有什麼鮮卑字的書,我倒想瞧瞧。』他聽了就大大生氣,因為壓根兒就沒有鮮卑字的書。」
她微微抬起頭,望著遠處緩緩浮動的白雲,柔聲道:「他……他比我大十歲,一直小我是他的小妹妹,以為我除了讀書、除了記書上的武功之外,什麼也不懂。他一直不知道,我讀書是為他讀的,記憶武功也是為他記的。若不是為了他,我寧可養些小雞兒玩玩,或者是彈彈琴,寫寫字。」
段譽顫聲道:「他當真一點也不知你……你對他這麼好?」
王語嫣道:「我對他好,他當然知道。他待我也是很好的。可是……可是,咱倆就像同胞兄妹一般,他除了正經事情之外,從來不跟我說別的。從來不跟我說起,他有什麼心思。也從來不問我,我有什麼心事。」說到這裡,玉頰上泛起淡淡的紅暈,神態靦腆,目光中流露出羞意。
段譽本來想跟她開句玩笑,問她:「你有什麼心事?」但見到她的麗色嬌羞,便不敢唐突佳人,說道:「你也不用老是跟他談論史事武學。詩詞之中,不是有什麼子夜歌、會真詩麼?」此言一出,立即大悔:「就讓她含情脈脈,無由自達,豈不是好?我何必教她法子?當真是傻瓜之至了。」
王語嫣更是害羞,忙道:「怎……怎麼可以?我是規規矩矩的閨女,怎可提到這些……這些詩詞,讓表哥看輕了。」
段譽噓了口長氣,道:「是,正該如此!」心下暗罵自己:「段譽,你這傢伙不是正人君子。」
王語嫣這番心事,從來沒跟誰說過,只是在自己心中千番思量,百遍盤算,今日遇上段譽這個性格隨隨便便之人,不知怎地,竟然對他十分信得過,將心底的柔情蜜意都吐露了出來。其實,她暗中思慕表哥,阿朱、阿碧,以及小茶、小茗、幽草等丫環何嘗不知,只是誰都不說出口來而已。她說了一陣話,心中翻悶稍去,道:「我跟你說了許多不相干的閒話,沒說到正題。少林寺到底為什麼要跟我表哥為難?」
段譽眼見再也不能拖延了,只得道:「少林寺的方丈叫做玄慈大師,他有一個師弟叫做玄悲。玄悲大師最擅長的武功,乃是『韋陀杵』。」王語嫣點頭道:「那是少林七十二絕藝中的第四十八門,一有只有十九招杵法,使將出來時卻極為威猛。」
段譽道:「這位玄悲大師來到我們大理,在陸涼州的身戒寺中,不知怎地給人打死了,而敵人傷他的手法,正是玄悲大師最擅長的『韋陀杵』。他們說,這種傷人的手法只有姑蘇慕容氏才會,叫做什麼『以彼之道,還施彼身。』」王語嫣點頭道:「說來倒也有理。」
段譽道:「除了少林派之外,還有別的人也要找慕容氏報仇。」王語嫣道:「還有些什麼人?」段譽道:「伏牛派有個叫做柯百歲的人,他的拿手武功叫做什麼『天靈千碎。』」王語嫣道:「嗯,那是伏牛派百勝軟鞭第廿九招中的第四個變招,雖然招法古怪,卻算不得是上乘武學,只不過是力道十分剛猛而已。」段譽道:「這人也死在『天靈千碎』這一招之下,他的師弟和徒弟,自是要找慕容氏報仇了。」
王語嫣沉吟道:「那個柯百歲,說不定是我表哥殺的,玄悲和尚卻一定不是。我表哥不會『韋陀杵』功夫,這門武功難練得很。不過,你如見到我表哥,可別說他不會這門武功,更加不可說是我說的,他聽了一定要大大生氣……」
正說到這裡,忽聽得兩人急奔而來,卻是小茗和幽草。
幽草臉上神色甚是驚惶,氣急敗壞的道:「小姐,不……不好啦,夫人吩咐將阿朱、阿碧二…」說到這裡,喉頭塞住了,一時說不下去,小茗接著道:「要將她這人的右手砍了,罰她們擅闖曼陀山莊之罪。又說:這兩個小丫頭倘若再給夫人見到,立刻便砍了腦袋。那……那怎麼辦呢?」
段譽急道:「王姑娘,你……你快得想個法兒救救她們才好!」
王語嫣也甚為焦急,皺眉道:「阿朱、阿碧二女是表哥的心腹使婢,要是傷殘了她們肢體,我如何對得起表哥?幽草,她們在那裡?」幽草和朱、碧二女最是交好,聽得小姐有意相救,登時生出一線希望,忙道:「夫人吩咐將二人送去『花肥房』,我求嚴婆婆遲半個時辰動手,這時趕去求懇夫人,還來得及。」王語嫣心想:「向媽求懇,多半無用,可是除此之外,也別無他法。」當下點了點頭,帶了幽草、小茗二婢便去。
段譽瞧著她輕盈的背影,想追上去再跟她說幾句話,但只跨出一步,便覺無話可說,怔怔的站住了,回想適才跟她這番對答,不由得癡了。
王語嫣快步來到上房,見母親正斜倚在床上,望著壁上的一幅茶花圖出神,便叫了聲:「媽!」
王夫人慢慢轉過頭來,臉上神色嚴峻,說道:「你想跟我說什麼?要是跟慕容家有關,我便不聽。」王語嫣道:「媽,阿朱和阿碧這次不是有意來的,你就饒了她們這一回吧。」王夫人道:「你怎知道她們不是有意來的?我斬了她們的手,你怕你表哥從此不睬你,是不是?」王語嫣眼中淚水滾動,道:「表哥是你的親外甥,你……你何必這樣恨他,就算姑媽得罪了你,你也不用惱恨表哥。」她鼓著勇氣說了這幾句話,但一出口,心中便怦怦亂跳,自驚怎地如此大膽,竟敢出言衝撞母親。
王夫人眼光如冷電,在女兒臉上掃了幾下,半晌不語,跟著便閉上了眼睛。王語嫣大氣也不敢透一口,不知母親心中在打什麼主意。
過了好一陣,王夫人睜開眼來,說道:「你怎知道姑媽得罪了我?她什麼地方得罪了我。」王語嫣聽得她聲調寒冷,一時嚇得話也答不出來。王夫人道:「你說好了。反正你現今年紀大了,不用聽我話啦。」王語嫣又急又氣,流下淚來,道:「媽,你……你這樣恨姑媽家裡,自然是姑媽得罪了你。可是她怎樣得罪了你,你從來不跟我說。現下姑媽也過世啦,你……你也不用再記她的恨了。」王夫人厲聲道:「你聽誰說過沒有?」王語嫣搖搖頭,道:「你從來不許我出去,也不許外人進來,我聽誰說啊?」
王夫人輕輕吁了口氣,一直繃緊著的臉登時鬆了,語氣也和緩了些,說道:「我是為你好。世界上壞人太多,殺不勝殺,你年紀輕輕,一個女孩兒家,還是別見壞人的好。」說到這裡,突然間想起一事,說道:「新來那個姓段的花匠,說話油腔滑調,不是好人。要是他跟你說一句話,立時便吩咐丫頭將他殺了,不能讓他說第二句,知不知道?」王語嫣心道:「什麼第一句、第二句,只怕連一百句、二百句也說過了。」
王夫人道:「怎麼?似你這等面慈心軟,這一生一世可不知要吃多少虧呢。」她拍掌兩下,小茗了過來。王夫人道:「你傳下話去,有誰和那姓段的花匠多說一句話,兩人一齊都割了舌頭。」小茗神色木然,似乎王夫人所說的乃是宰雞屠犬,應了聲:「是!」便即退下。王夫人向女兒揮手道:「你也去吧!」
王語嫣應道:「是。」走到門邊時,停了一停,回頭道:「媽,你饒了阿朱、阿碧,命她們以後無論如何不可再來便是。」王夫人冷冷的道:「我說過的話,幾時有過不作數的,你多說也是無用。」
王語嫣咬了咬牙,低聲道:「我知道你為什麼恨姑媽,為什麼討厭表哥。」左足輕輕一頓,便即出房。
王夫人道:「回來!」這兩個字說得並不如何響亮,卻充滿了威嚴。王語嫣重又進房,低頭不語。王夫人望著幾上香爐中那彎彎曲曲不住顫動的青煙,低聲道:「嫣兒,你知道了什麼?不用瞞我,什麼都說出來好了。」王語嫣咬著下唇,說道:「姑媽怪你胡亂殺人,得罪了官府,又跟武林中人多結冤家。」
王夫人道:「是啊,這是我王家的事,跟他慕容家又有什麼相干?她不過是你爹爹的姊姊,憑什麼來管我?哼,他慕容家幾百年來,就做的是「興復燕國」的大夢,只想聯絡天下英豪,為他慕容家所用,又聯絡又巴結,嘿嘿,這會兒可連丐幫與少林派都得罪下來啦。」
王語嫣道:「媽,那少林派的玄悲和尚決不是表哥殺的,他不會使……」剛要說到「韋陀杵」三字,急忙住口,母親一查問這三字的來歷,那段譽難免殺身之禍,轉口道:「……他的武功只怕還夠不上。」
王夫人道:「是啊。這會兒他可上少林寺去啦。那些多嘴丫頭們,自然巴巴的趕著來跟你說了。『南慕容,北喬峰』,名頭倒著實響亮得緊。可是一個慕容復,再加上個鄧百川,到少林寺去討得了好嗎?當真是不自量力。」
王語嫣走上幾步,柔聲道:』媽,你怎生想法子救他一救,你派人去打個接應好不好?他……他是慕容家的一線單傳。倘若他有甚不測,姑蘇慕容家就斷宗絕代了。」王夫人冷笑道:「姑蘇慕容,哼,慕容家跟我有什麼相干?你姑媽說她慕容家『還施水閣』的藏書,勝過了咱們『琅●(『擐』字的『』換為『女』旁)玉洞』的,那麼讓她的寶貝兒子慕容復到少林寺去大量威風好了。」揮手道:「出去,出去!」王語嫣道:「媽,表哥……」王夫人厲聲道:「你越來越放肆了!」
王語嫣眼中含淚,低頭走了出去,芳心無主,不知如何是好,走到西廂廊下,忽聽得一人低聲問道:「姑娘,怎麼了?」王語嫣抬頭一看,正是段譽,忙道:「你……你別跟我說話。」
原來段譽見王語嫣去後,發了一陣呆,迷迷憫憫的便跟隨而來,遠遠的等候,待他從王夫人房中出來,又是身不由主的跟了來。他見王語嫣臉色慘然,知道王夫人沒有答允,道:「就算夫人不答允,咱們也得想個法子。」王語嫣道:「媽沒答人,那還有什麼法子可想?她,她,她……我表哥身有危難,她袖手不理。」越說心中越委屈,忍不住又要掉淚。
段譽道:「嗯,慕容公子身有危難……」突然想起一事,問道:「你懂得這麼多武功,為什麼自己不去幫他?」王語嫣睜著烏溜溜的眼珠,瞪視著他,似乎他這句話真是天下再奇怪不過的言語,隔了好一陣,才道:「我……我只懂得武功,自己卻不會使。再說,我怎麼能去?媽是決計不許的。」段譽微笑道:「你母親自然不會准許,可是你不會自己偷偷的走麼?我便曾自行離家出走。後來回得家去,爹爹媽媽也沒怎樣責罵。」
王語嫣聽了這幾句話,當真茅塞頓開,雙目一亮,心道:「是啊,我偷著出去幫表哥,就算回來給媽狠狠責打一場,那又有什麼要緊?當真她要殺我,我總也已經幫了表哥。」想到能為了表哥而受苦受難,心中一陣辛酸,一陣甜蜜,又想:「這人說他曾偷偷逃跑,嗯,我怎麼從來沒想過這種事?」
段譽偷看她神色,顯是意動,當下極力鼓吹,勸道:「你老是住在曼陀山莊之中,不去瞧瞧外面的花花世界麼?」
王語嫣搖頭道:「那有什麼好瞧的?我只是擔心表哥。不過我從來沒練過武功,他當真遇上了凶險,我也幫不上忙。」段譽道:「怎麼幫不上忙?幫得上之至。你表哥跟人動手,你在旁邊說上幾句,大有幫助。這叫作『旁觀者清』。人家下棋,眼見輸了,我在旁指點了幾著,那人立刻就反敗為勝,那還是剛不久之前的事。」王語嫣甚覺有理,但總是鼓不起勇氣,猶豫著:「我從來沒出過門,也不知少林寺在東在西。」
段譽立即自告奮勇,道:「我陪你去,一路上有什麼事,一切由我來應付就是。」至於他行走江湖的經歷其實也高明得有限,此刻自然決計不提。
王語嫣秀目緊蹙,側頭沉吟,拿不定主意。段譽又問:「阿朱、阿碧她們怎樣了?」王語嫣道:「媽也是不肯相饒。」段譽道:「一不做,二不休,倘若阿朱、阿碧給斬斷了一隻手,你表哥定要怪你,不如就去救了她二人,咱四人立即便走。」王語嫣伸了伸舌頭,道:「這般的大逆不道,我媽怎肯干休?你這人膽子忒也大了!」
段譽情知此時除了她表哥之外,再無第二件事能打動他心,當下以退為進,說道:「即然如此,咱們即刻便走,任由你媽媽斬了阿朱、阿碧的一隻手。日後你表哥問起,你只推不知便了,我也決計不洩漏此事。」
王語嫣急道:「那怎麼可以?這不是對表哥說謊了麼?」心中大是躊躇,說道:「唉!朱碧二女是他的心腹,從小便服侍他的,要是有甚好歹,他慕容家和我王家的怨可結得更加深了。」左足一頓,道:「你跟我來。」
段譽聽後「你跟我來』這四字,當真是喜從天降,一生之中,從未聽見過有四個字是這般好聽的,見她向西北方行去,便跟隨在後。
片刻之間,王語嫣已來到一間大石屋外,說道:「嚴媽媽,你出來,我有話跟你說。」
只聽得石屋中桀桀怪笑,一個乾枯的聲音說道:「好姑娘,你來瞧嚴媽媽做花肥麼?」
段譽首次聽到幽草與小茗她們說起,什麼阿朱、阿碧已給送到了「花肥房」中,當時並沒注意,此刻聽到這陰氣森森的聲音說道「花肥房」三字,心中驀地裡一凜:「什麼『花肥房』?是種花的肥料麼」啊喲,是了,王夫人殘忍無比,將人活生生的宰了,當作茶花的肥料。要是我們已來遲了一步,朱碧二女的右手已給斬下來做了肥料,那便如何是好?」心中怦怦亂跳,臉上登時全無血色。
王語嫣道:「嚴媽媽,我媽有事跟你說,請你過去。」石屋裡那女子道:「我正忙著。夫人有什麼要緊事,要小姐親自來說?」王語嫣道:「我媽說……嗯,她們來了沒有?」
她一面說,一面走進石屋。只見她阿朱和阿碧二人被綁在兩根鐵柱子上,口中塞了什麼東西,眼淚汪汪的,卻說不出話來,段譽探頭一看,見朱碧二女尚自無恙,先放了一半心,再看兩旁時,稍稍平靜的心又大跳特跳起來。只見一個弓腰曲背的老婆子手中拿著一柄雪亮的長刀,身旁一鍋沸水,煮得直冒水氣。
王語嫣道:「嚴媽媽,媽說叫你先放了她們,媽有一件要緊事,要向她們問個清楚。」
嚴媽媽轉過頭來,段譽眼見她容貌醜陋,目光中盡量煞氣,兩根尖尖的犬齒露了出來,便似要咬人一口,登覺說不出的噁心難受,只見她點頭道:「好,問明白之後,再送回來砍手。」喃喃自言自語:「嚴媽媽最不愛看的就是美貌姑娘。這兩個小妞兒須得砍斷一隻手,那才好看。我跟夫人說說,該得兩隻手都斬了才是,近來花肥不大夠。」段譽大怒,心想這老婆子作惡多端,不知已殺了多少人,只恨自己手無縛雞之力,否則須當結結實實打她幾個嘴巴,打掉她兩三枚牙齒,這才去放朱碧二女。
嚴媽媽年紀雖老,耳朵仍靈,段譽在門外呼吸粗重,登時便給她聽見了,問道:「誰在外邊?」伸頭出來一張,見到段譽,惡狠狠的問道:「你是誰?」段譽笑道:「我是夫人命我種茶花的花兒匠,請問嚴媽媽,有新鮮上好的花肥沒有?」嚴媽媽道:「你等一會,過不多時就有了。」轉過頭來向王語嫣道:「小姐,表少爺很喜歡這兩個丫頭吧?」
王語嫣道:「是啊,你還是別傷了她們的好。」嚴媽媽點頭道:「小姐,夫人吩咐,割了兩個小丫頭的右手,趕出莊去,再對她們說:「以後只要再給我見到,立刻砍了腦袋!』是不是?」王語嫣道:「是啊。」她這兩字一出口,立時知道不對,急忙伸手按住了嘴唇。段譽暗暗叫苦:「唉,這小姐,連撒個謊也不會。」
幸好嚴媽媽似乎年老糊塗,對這個大破綻全沒留神,說道:「小姐,麻繩綁得很緊,你來幫我解一解。」
王語嫣道:「好吧!」走到阿朱身旁,去解縛住她手腕的麻繩,驀然間喀喇一聲響,鐵柱中伸出一根孤形鋼條,套住了她的纖腰,王語嫣「啊」的一聲,驚呼了出來。那鋼條套住在她腰間,尚有數寸空隙,但要脫出,卻是萬萬不能。
段譽一驚,忙搶進屋來,喝道:「你幹什麼?快放了小姐。」
嚴媽媽嘰嘰嘰的連聲怪笑,說道:「夫人即說再見到兩個小丫頭,立時便砍了腦袋,怎會叫她們去問話?夫人有多少丫頭,何必要小姐親來?這中間古怪甚多。小姐,你在這兒待一會,讓我去親自問過夫人再說。」
王語嫣怒道:「你沒上沒下的幹什麼?快放開我!」嚴媽媽道:「小姐,我對夫人忠心耿耿,不敢做半點錯事。慕容家的姑太太實在對夫人不起,說了許多壞話,誹謗夫人的清白名聲,別說夫人生氣,我們做下人的也是恨之入骨。哪一日只要夫人一點頭,我們立時便去掘了姑太太的墳,將她屍骨拿到花肥房來,一般的做了花肥。小姐,我跟你說,姓慕容的沒一個好人,這兩個小丫頭,夫人是定然不會相饒的。但小姐即這麼吩咐,待我去問過夫人再說,倘然確是如此,老婆子再向小姐磕頭陪不是,你用家法板子打老婆子背脊好了。」王語嫣大急,道:「喂,喂,你別去問夫人,我媽要生氣的。」
嚴媽媽更無懷疑,小姐定是背了母親弄鬼,為了回護表哥的使婢,假傳號令。她要乘機領功,說道:「很好,很好!小姐稍待片刻,老婆子一會兒便來。」王語嫣叫道:「你別去,先放開我再說。」嚴媽媽那來理她,快步便走出屋去。
段譽見事情緊急,張開雙手,攔住她去路,笑道:「你放了小姐,再去請問夫人,豈不是好?你是下人,得罪了小姐,終究不妙。」
嚴媽媽瞇著一雙小眼,側過了頭,說道:「你這小子很有點不妥。」一翻手便抓住了段譽的手腕,將他拖到鐵柱邊,扳動機柱,喀的一聲,鐵柱中伸出鋼環,也圈住了他腰。段譽大急,伸右手牢牢抓住她左手手腕,死也不放。
嚴媽媽一給他抓住,立覺體中內力源源不斷外洩,說不出的難受,怒喝:「放開手!」她一出聲呼喝,內力外洩更加快了,猛力掙扎,脫不開段譽的掌握,心下大駭,叫道:「臭小子……你幹什麼,快放開我。」
段譽和她醜陋的臉孔相對,其間相距不過數寸。他背心給鐵柱頂住了,腦袋無法後仰,眼見她既黃且髒的利齒似乎便要來咬自己咽喉。又是害怕,又想作嘔,但知此刻千鈞一髮,要是放脫了她,王語嫣固受重責,自己與朱碧二女更將性命不保,只有閉上眼睛不去瞧她。
嚴媽媽道:「你……你放不放我?」語聲已有氣無力。段譽最初吸取無量劍七弟子的內力需時甚久,其後更得了不少高手的部份內力,他內力越強,北冥神功的吸力也就越大,這時再吸嚴媽媽的內力,那只片刻之功。嚴媽媽雖然凶悍,內力卻頗有限,不到一盞茶時分,已然神情委頓,只上氣不接下氣的道:「放……開我,放……放……放手……」
段譽道:「你開機括先放我啊。」嚴媽媽道:「是,是!」蹲下身來,伸出右手去撥動藏在桌子底下的機括,喀的一響,圈在段譽腰間的鋼環縮了回去。段譽指著王語嫣和朱碧二女,命她立即放人。
嚴媽媽伸指去扳扣住王語嫣的機括,扳了一陣,竟紋絲不動。段譽怒道:「你還不快放了小姐?」嚴媽媽愁眉苦臉的道:「我……半分力氣也沒有了。」
段譽伸手到桌子底下,摸到了機鈕用力一扳,喀的一聲,圈在王語嫣腰間的鋼環緩緩縮進鐵柱之中。段譽大喜,但右手兀自不敢就此鬆開嚴媽媽的手腕,拾起地下長刀,挑斷了縛在阿碧手上的麻繩。
阿碧按過刀來,割開阿朱手上的束縛。兩人取出口中的麻核桃,又驚又喜,半響說不出話來。
王語嫣向段譽瞪了幾眼,臉上神色又是詫異,又有些鄙夷,說道:「你怎麼會使『化功大法』?這等污穢的功夫,學來幹什麼?」
段譽搖頭道:「我這不是『化功大法。』」心想如從頭述說,一則說來話長,二則她未必入信,不如隨口捏造個名稱,便道:「這是我大理段氏家傳的『六陽融雪功』,是從一陽指和六脈神劍中變化出來的,和化功大法一正一邪,一善一惡,全然的不可同日而語。」
王語嫣登時便信了,嫣然一笑,說道:「對不起,那是我孤陋寡聞。大理段氏的一陽指和六脈神劍我是久仰的了,『六陽融雪功』卻是今日第一次聽到。日後還要請教。」
段譽聽得美人肯向自己求教,自是求之不得,忙道:「小姐但有所詢,自當和盤托出,不敢於有半點藏私。」
阿朱和阿碧萬萬料不到段譽會在這緊急關頭趕到相救,而見他和王小姐談得這般投機,更是大感詫異。阿朱道:「姑娘,段公子,多謝你們兩位相救。我們須得帶了這嚴媽媽去,免得她洩漏機密。」
嚴媽媽大急,心想給這小丫頭帶了去,十九性命難保,叫道:「小姐,小姐,慕容家的姑太太說夫人偷漢子,說你……」阿朱左手捏住她面頰,右手便將自己嘴裡吐出來的麻核桃塞入她口中。
段譽笑道:「妙啊,這是慕容門風,叫作『以彼之道,還施彼身。』」
王語嫣道:「我跟你們一起去,去瞧瞧他……」說著滿臉紅暈,低聲道:「瞧瞧他……他怎樣了。」她一直猶豫難決,剛才一場變故卻幫她下了決心。
阿朱喜道:「姑娘肯去援手,當真再好也沒有了。那麼這嚴媽即也不用帶走啦。」二女拉過嚴媽媽,推到鐵柱之旁,扳動機括,用鋼環圈住了她。四人輕輕帶上了石屋的石門,快步走向湖邊。
幸好一路上沒撞到莊上婢僕,四人上了朱碧二女劃來的小船,扳漿向湖中劃去。阿朱、阿碧、段譽三人一齊扳漿,直到再也望不見曼陀山莊花樹的絲毫影子,四人這才放心。但怕王夫人駛了快船追來,仍是手不停劃。
劃了半天,眼見天色向晚,湖上煙霧漸濃,阿朱道:「姑娘,這兒離婢子的下處較近,今晚委出你暫住一宵,再商量怎生去尋公子,好不好?」王語嫣道:「嗯,就是這樣。」她離曼陀山莊越遠,越是沉默。
段譽見湖上清風拂動的衫子,黃昏時分,微有寒意,心頭忽然感到一陣淒涼之意,初出來時的歡樂心情漸漸淡了。
又劃良久,望出來各人的眼鼻都已朦朦朧朧,只見東首天邊有燈火閃爍。阿碧道:「那邊有燈火處,就是阿朱姊姊的聽香水榭。」小船向著燈火直劃。段譽忽想:「此生此世,只怕再無今晚之情,如此湖上泛舟,若能永遠到不了燈火處,豈不是好?」突然間眼前一亮,一顆大流星從天邊劃過,拖了一條長長的尾巴。
王語嫣低聲說了句,段譽卻沒聽得清楚。黑暗之中,只聽她幽幽歎了口氣。阿碧柔聲道:「姑娘放心,公子這一生逢凶化吉,從來沒遇到過什麼危難。」王語嫣道:「少林寺享名數百年,畢竟非同小可。但願寺中高僧明白道理,肯聽表哥分說,我就只怕……就只怕表哥脾氣大,跟少林寺的和尚們言語衝突起來,唉……」她頓了一頓,輕輕的道:「每逢天上飛過流星,我這願總是許不成。」
江南自來相傳,當流星橫過天空之時,如有人能在流星消失前說一個願望,則不論如何為難之事,都能如意稱心。但流星總是一閃即沒,許願者沒說得幾個字,流星便已不見。千百年來,江南的小兒女不知因此而懷了多少夢想,遭了多少失望。王語嫣雖於武學所知極多,那兒女情懷,和尋常的農家女孩、湖上姑娘也沒什麼分別。
段譽聽了這句話,心中又是一陣難過。明知她所許的願望必和慕容公子有關,定時祈求他平安無恙,萬事順遂。驀地想起:「在這世界上,可也有哪一個少女,會如王姑娘這般在暗暗為我許願麼?婉妹從前愛我甚深,但她既知我是她的兄長之後,自當另有一番心情。這些日子中不知她到了何處?是否愚上了如意郎君?鍾靈呢?她知不知我是她的親哥哥?就算不知,她偶爾想到我之時,也不過心中一動,片刻間便拋開了,決不致如王姑娘這般,對她意中人如此銘心刻骨的思念。」
(第十二回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