猛聽得山腰裡一人叫道:「使不得,千萬不可傷了王姑娘,我向你投降便是。」一個灰影如飛的趕來,腳下輕靈之極。站在外圍的數人齊聲呼叱,上前攔阻,卻給他東一拐,西一閃,避過了眾人,撲到面前,火光下看得明白,卻是段譽。只聽他叫道:「要投降還不容易?為了王姑娘,你要我投降一千次、一萬次也成。」奔到那頭陀面前,叫道:「喂,喂,大家快放手,捉住王姑娘幹什麼?」
王語嫣知他武功若有若無,無時多,有時少,卻這般不顧性命的前來相救,心下感激,顫聲道:「段……段公子,是你?」段譽喜道:「是我,是我!」
那頭陀罵道:「你……你是什麼東西?」段譽道:「我是人,怎麼是東西?」那頭陀反手一拳,拍的一聲,打在段譽下頦。段譽立足不定,一交往左便倒,額頭撞上一塊岩石,登時鮮血長流。那頭陀見他奔來的輕功,只道他武功頗為不弱,反手這一拳虛招,原沒想能打到他,這一拳打過之後,右手戒刀連進三招,那才是真正殺手之所在,不料左拳虛晃一招,便將他打倒,反而一呆,同時段譽內力反震,也令他左臂隱隱酸麻,幸好他這一拳打得甚輕,反震之力也就不強。他見慕容復仍在來往衝殺,又即大呼:「慕容小子,你再不住手投降,我可真要砍去這小妞兒的腦袋了。老佛爺說一是一,決不騙人,一、二、三!你降是不降!」
慕容復好生為難,說到表兄妹之情,他決不忍心王語嫣命喪邪徒之手,但「姑蘇慕容」這四個字尊貴無比,決不能因人要脅,向旁門左道之士投降,從此成為話柄,在江湖上受人恥笑,何況這一投降,多半連自己性命也送了。他大聲叫道:「賊頭陀,你要公子爺認輸,那是千難萬難。你只要傷了這位姑娘一根毫毛,我不將你碎屍萬段,誓不為人!」一面說,一面向王語嫣衝去,但二十餘人各挺兵刃左刺右擊,前攔後襲,一時又怎衝得過去?
那頭陀怒道:「我偏將這小妞兒殺了,瞧你又拿老佛爺如何?」說著舉起戒刀,呼的一聲,便向王語嫣頸中揮去。抓住王語嫣手臂的兩個女子恐被波及,同時放手,向旁躍開。段譽掙扎著正要從地上爬起,左手掩住額頭傷口,神情十分狼狽,眼見那頭陀當真揮刀要殺王語嫣,而她卻站著不動,不知是嚇得呆了,還是給人點了穴道,竟不會抗禦閃避。段譽這一急自然非同小可,手指一揚,情急之下,自然而然的真氣充沛,使出了「六脈神劍」功夫,嗤嗤聲響過去,嚓的一聲,那頭陀右手上臂從中斷截,戒刀連著手掌,跌落在地。段譽急衝搶前,反手將王語嫣負在背上,叫道:「逃命要緊!」那頭陀右臂被截,自是痛入骨髓,急怒之下狂性大發,左手抄起斷臂,猛吼一聲,向段譽擲了過去。他斷下的右手仍是緊緊抓著戒刀,連刀帶手,急擲而至,甚是猛惡。段譽右手一指,嗤一聲響,一招「少陽劍」刺在戒刀上,戒刀一震,從斷手中跌落下來。斷手卻繼續飛來,拍的一聲,重重打了他一個耳光。這一下只打得段譽頭暈眼花,腳步踉蹌,大叫:「好功夫!斷手還能打人。」心中念著務須將王語嫣救了出去,展開「凌波微步」,疾向外衝。眾人大聲吶喊,搶上阻攔。但段譽左斜右歪,彎彎曲曲的衝將出去。眾洞主、島主兵刃拳腳紛紛往他身上招呼,可是他身子一閃,便避了開去。
這些日子來,他心中所想,便只是個王語嫣,夢中所見,也只是個王語嫣。那晚在客店中與范驊、巴天石等人談了一陣,便即就寢,滿腦子都是王語嫣,卻如何睡得著?半夜裡乘眾人不覺,悄悄偷出客店,循著慕容復、王語嫣一行離去的方向,追將下來。慕容復和丁春秋一番劇鬥之後,伴著鄧百川在客店中養傷數日,段譽毫不費力的便追上了。他藏身在客店的另一間房中,不出房門一步,只覺與王語嫣相去不過數丈,心下便喜慰不勝。及至慕容復、王語嫣等出店上道,他又遠遠的跟隨。一路之上,他也不知對自己說了多少次:「我跟了這裡路後,萬萬不可再跟。段譽啊段譽,你自誤誤人,陷溺不能自拔,當真是枉讀詩書了。須知懸崖勒馬,回頭是岸,務須揮慧劍斬斷情絲,否則這一生可就白白斷送了。佛經有云:『當觀色無常,則生厭離,喜貪盡,則心解脫。色無常,無常即苦,苦即非我。厭於色,厭故不樂,不樂故得解脫。』」
但要他觀王語嫣之「色」為「無常」,而生「厭離」,卻如何能夠?他腳步輕快之極,遠遠躡在王語嫣身後,居然沒給慕容復、包不同等發覺。王語嫣上樹、慕容復迎敵等情,他都遙遙望見,待那頭陀要殺王語嫣,他自然挺身而出,甘願代慕容復「投降」,偏偏對方不肯「受降」,反而斷送了一條手臂。片刻之間,段譽已負了王語嫣衝出重圍,唯恐有人追來,直奔出數百丈,這才停步,舒了一口氣,將她放下地來。王語嫣臉上一紅,道:「不,不,段公子,我給人點了穴道,站立不住。」段譽扶住她肩頭,道:「是!你教我解穴,我來給你解穴道。」王語嫣臉上更加紅了,忸怩道:「不,不用!過得一時三刻,穴道自然會解,你不必給我解穴。」她知要解自己被點的穴道,須得在「神封穴」上推宮過血,「神封穴」是在胸前乳房,極是不便。段譽不明其理,說道:「此地危險,不能久留,我還是先給你解開穴道,再謀脫身的為是。」
王語嫣紅著臉道:「不好!」一抬頭,只見慕容復與鄧百川等仍在人叢之中衝殺,她掛念表哥,急道:「段公子,我表哥給人圍住了,咱們須得去救他出來。」
段譽胸口一酸,知她心念所繫,只在慕容公子一人,突然間萬念俱灰,心道:「此番相思,總是沒有了局,段譽今日全她心願,為慕容復而死,也就罷了。」說道:「很好,你等在這裡,我去救他。」王語嫣道:「不,不成!你不會武功,怎麼能去救人?」段譽微笑道:「剛才我不是將你背了出來麼?」王語嫣深知他的「六脈神劍」時靈時不靈,不能收發由心,說道:「剛才運氣好,你……你念著我的安危,六脈神劍使了出來。你對我表哥,未必能像對我一般,只怕……只怕……」段譽道:「你不用擔心,我對你表哥也如對你一般便了。」王語嫣搖頭道:「段公子,那太冒險,不成的。」段譽胸口一挺,說道:「王姑娘,只要你叫我去冒險,萬死不辭。」王語嫣臉上又是一紅,低聲道:「你對我這般好,當真是不敢當了。」段譽大是高興,道:「怎麼不敢當?敢當的,敢當的!」一轉身,但覺意氣風發,便欲衝入戰陣。
王語嫣道:「段公子,我動彈不得,你去後沒人照料,要是有壞人來害我……」段譽轉過身來,搔了搔頭道:「這個……嗯……這個……」王語嫣本意是要他再將自己負在背上,過去相助慕容復,只是這句話說來太羞人,不便出口。她盼望段譽會意,段譽卻偏偏不懂,只見他搔頭頓足,甚是為難。耳聽得吶喊之聲轉盛,乒乒乓乓,兵刀相交的聲音大作,慕容復等人鬥得更加緊了。王語嫣知道敵人厲害,甚是焦急,當下顧不得害羞,低聲道:「段公子,勞你駕再……再背負我一陣,咱們同去救我表哥,那就……那就……」段譽恍然大悟,頓足道:「是極,是極!蠢才,蠢才!我怎麼便想不到?」蹲下身來,又將她負在背上。
段譽初次背負她時,一心在救她脫險,全未思及其餘,這時再將她這個軟綿綿的身子負在背上,兩手又鉤住了她的雙腿,雖是隔著層層衣衫,總也感到了她滑膩的肌膚,不由得心神蕩漾,隨即自責:「段譽啊段譽,這是什麼時刻,你居然心起綺念,可真是禽獸不如!人家是冰清玉潔、尊貴無比的姑娘,你心中生起半分不良念頭,便是褻瀆了她,該打,真正該打!」提起手掌,在自己臉上重重的打了兩下,放開腳步,向前疾奔。王語嫣好生奇怪,問道:「段公子,你幹什麼?」段譽本來誠實,再加對王語嫣敬若天人,更是不敢相欺,說道:「慚愧之至,我心中起了對姑娘不敬的念頭,該打,該打!」王語嫣明白了他的意思,只羞得耳根子也都紅了。便在此時,一個道士手持長劍,飛步搶來,叫道:「媽巴羔子的,這小子又來搗亂。」一招「毒龍出洞」,挺劍向段譽刺來。段譽自然而然的使開「凌波微步」,閃身避開。王語嫣低聲道:「他第二劍從左側刺來,你先搶到他右側,在他『天宗穴』上拍一掌。」果然那道士一劍不中,第二劍「清澈梅花」自左方刺到,段譽依著王語嫣的指點,搶到那道士右側,拍的一掌,正中「天宗穴」。這是那道士的罩門所在,段譽這一掌力道雖然不重,卻已打得他口噴鮮血,撲地摔倒。
這道士剛被打倒,又有一漢子搶了過來。王語嫣胸羅萬有,輕聲指點,段譽依法施為,立時便將這名漢子料理了。段譽見勝得輕易,王語嫣又在自己耳邊低聲囑咐,軟玉在背,香澤微聞,雖在性命相搏的戰陣之中,卻覺風光旖旎,實是生平從所未歷的奇境。他又打倒兩人,距慕容復已不過二丈,驀地裡風聲響動,兩個身材矮小的青衫客竄縱而至,兩條軟鞭同時擊到。段譽滑步避開,忽見一條軟鞭在半空中一挺,反竄上來,撲向自己面門,靈動快捷無比。王語嫣和段譽齊聲驚呼:「啊喲!」這兩條軟鞭並非兵刃,竟是兩條活蛇,段譽加快腳步,要搶過兩人,不料兩個青衫客步法迅捷之極,幾次都攔在段譽身前,阻住去路。段譽連連發問:「王姑娘,怎麼辦?」王語嫣於各家各派的兵刃拳腳,不知者可說極罕,但這兩條活蛇縱身而噬,決不依據哪一家哪一派的武功,要預料這兩條活蛇從哪一個方位攻來,可就全然的無能為力。再看兩個青衫客竄高伏底,姿式雖笨拙難看,卻快速無倫,顯然兩人並未練過什麼輕功,卻如虎豹一般的天生迅速。段譽閃避之際,接連遇險。王語嫣心想:「活蛇的招數猜它不透,擒賊擒王,須當打倒毒蛇主人。」可是那兩個蛇主人的身形步法,說怪是奇怪之極,說不怪是半點也不怪,出手跨步,便似尋常不會武功之人一般,任意所之,絕無章法,王語嫣要料到他們下一步跨向何處,下一招打向何方,那就為難之極。她叫段譽打他們「期門穴」,點他們「曲泉穴」,說也奇怪,段譽手掌到處,他們立時便靈動之極的避開,機警矯健,實是天生。王語嫣一面尋思破敵,一面留心看著表哥,耳中只聽得一陣陣慘叫呼喚聲此起彼伏,數十人躺在地下,不住翻滾,都是中了桑土公牛毛針之人。
烏老大抓了桑土公之手,要他快快取出解藥,偏偏解藥便埋在慕容復身畔地下。烏老大忌憚慕容復了得,不敢貿然上前,只不住口的催促儕輩急攻,須得先拾奪了慕容復,才能取解藥救人。但要打倒慕容復,卻又談何容易?烏老大見情勢不佳,縱聲發令。圍在慕容復身旁的眾人中退下了三個,換了三人上來。這三人都是好手,尤其一條矮漢膂力驚人,兩柄鋼錘使將開來,勁風呼呼,聲勢威猛。慕容復以香露刀擋了一招,只震得手臂隱隱發麻,再見他鋼錘打來,便即閃避,不敢硬接。
激鬥之際,忽聽得王語嫣叫道:「表哥,使『金燈萬盞』,轉『披襟當風』。」慕容復素知表妹武學上的見識高明,當下更不多想,右手連畫三個圈子,刀光閃閃,幻出點點寒光,只是「綠波香露刀」顏色發綠,化出來是「綠燈萬盞」,而不是「金燈萬盞」。眾人發一聲喊,都退後了幾步,便在此時,慕容復左袖拂出,袖底藏掌一帶,那矮子正好使一招「開天闢地」,雙錘指天劃地的猛擊過來,只聽得噹的一聲巨響。眾人耳中嗡嗡發響,那矮子左錘擊在自己右錘之上,右錘擊在自己左錘之上,火花四濺。他雙臂之力凌厲威猛,雙錘互擊,喀喇一聲響,雙臂臂骨自行震斷,登時摔倒在地,暈了過去。慕容復乘機拍出兩掌,助包不同打退了兩個強敵。包不同俯身扶起公冶乾,但見他臉色發黑,中毒已深,若再不救,眼見是不成了。段譽那一邊卻又起了變化。王語嫣關心慕容復,指點了兩招,但心無二用,對段譽身前的兩個敵人不免疏忽。段譽聽得她忽然去指點表哥,雖然身在己背,一顆心卻飛到慕容復身邊,霎時間胸口酸苦,腳下略慢,嗤嗤兩聲,兩條毒蛇撲將上來,同時咬住了他左臂。
王語嫣「啊」的一聲,叫道:「段公子,你……你……」段譽歎道:「給毒蛇咬死,也是一樣的。王姑娘,日後你對你孫子說……」王語嫣見那兩條毒蛇混身青黃相間,斑條鮮明,蛇頭奇扁,作三角之形,顯具劇毒,一時之間嚇得慌了,沒了主意。忽然間兩條毒蛇身子一挺,掙了兩掙,跌在地下,登時僵斃。兩個使蛇的青衫客臉如土色,嘰哩咕嚕的說了幾句蠻語,轉身便逃。這兩人自來養蛇拜蛇,見段譽毒蛇噬體非但不死,反而剋死了毒蛇,料想他必是蛇神,再也不敢停留,發足狂奔,落荒而走。王語嫣不知段譽服食莽牯朱蛤後的神異,連問:「段公子,你怎麼了?你怎麼了?」段譽正自神傷,忽聽得她軟語關懷,殷殷相詢,不由心花怒放,精神大振,只聽她又問:「那兩條毒蛇咬了你,現下覺得怎樣?」段譽道:「有些兒痛,不礙事,不礙事!」心想只要你對我關心,每天都給毒蛇咬上幾口,也所甘願,當下邁開腳步,向慕容復身邊搶去。忽聽得一個清朗的聲音從半空中傳了下來:「慕容公子,列位洞主、島主!各位往日無怨,近日無仇,何苦如此狠鬥?」眾人抬頭向聲音來處望去,只見一株樹頂上站著一個黑鬚道人,手握拂塵,著足處的樹枝一彈一沉,他便也依勢起伏,神情瀟灑。燈火照耀下見他約莫五十來歲年紀,臉露微笑,又道:「中毒之人命在頃刻,還是及早醫治的為是。各位瞧貧道薄面,暫且罷鬥,慢慢再行分辨是非如何?」慕容復見他露了這手輕功,已知此人武功甚是了得,心中本來掛念公冶乾和風波惡的傷勢,當即說道:「閣下出來排難解紛,再好也沒有了。在下這就罷鬥便是。」說著揮刀劃了個圈子,提刀而立,但覺右掌和右臂隱隱發脹,心想:「這使鋼錘的矮子好生了得,震得我兀自手臂酸麻。」抓著桑土公的烏老大抬頭問道:「閣下尊姓大名?」那道人尚未回答,人叢中一個聲音道:「烏老大,這人來頭……來頭很大,是……是個……了不起……了不起的人物,他……他……他是蛟……蛟……蛟……」連說三個「蛟」字,始終沒能接續下去,此人口吃,心中一急,便一路「蛟」到底,接不下去。烏老大驀地裡想起一個人來,大聲道:「他是蛟王……蛟王不平道人?」口吃者喜脫困境,有人將他塞在喉頭的一句話說了出來,忙道:「是……是……是啊,他……他……他是……蛟……蛟……蛟……蛟……」說到這個「蛟」字卻又卡住了。烏老大不等他掙扎著說完,向樹頂道人拱手說道:「閣下便是名聞四海的不平道長嗎?久聞大名,當真如雷貫耳,幸會,幸會。」他說話之際,餘人都已停手罷鬥。那道人微笑道:「豈敢,豈敢!江湖上都說貧道早已一命嗚呼,因此烏先生有些不信,是也不是?」說著縱身輕躍,從半空中冉冉而下。本來他雙足離開樹枝,自然會極快的墮向地面,但他手中拂塵擺動,激起一股勁風,拍向地下,生出反激,托住他身子緩緩而落,這拂塵上真氣反激之力,委實非同小可。烏老大脫口叫道:「『憑虛臨風』,好輕功!」他叫聲甫歇,不平道人也已雙足著地,微微一笑,說道:「雙方衝突之起,純係誤會。何不看貧道的薄面,化敵為友?先請桑土公取出解藥,解治了各人的傷毒。」他語氣甚是和藹,但自有一份威嚴,叫人難以拒卻。何況受傷的數十人在地下輾轉呻吟,神情痛楚,雙方友好,都盼及早救治。
烏老大放下桑土公,說道:「桑胖子,瞧著不平道長的金面,咱們非賣帳不可。」桑土公一言不發,奔到慕容復身前,雙手在地下撥動,迅速異常的挖了一洞,取出一樣黑黝黝的物事,卻是個包裹。他打開布包,拿了一塊黑鐵,轉身去吸身旁一人傷口中的牛毛細針。那黑鐵乃是磁石,須得將毒針先行吸出,再敷解藥。不平道人笑道:「桑洞主,推心置腹,先人後己。何不先治慕容公子的朋友?」桑土公「嗯」了一聲,喃喃的道:「反正要治,誰先誰後都是一樣。」他話是那麼說,終究還是依著不平道人的囑咐,先治了公冶乾和風波惡,又治了包不同的手掌,再去醫治自己一方的朋友。此人矮矮胖胖,似乎十分笨拙,豈知動作敏捷之極,十根棒槌般的胖手指,比之小姑娘拈繡花針的尖尖纖指還更靈巧。只一頓飯功夫,桑土公已在眾人傷口中吸出了牛毛細針,敷上解藥。各人麻癢登止。有的人性情粗暴,破口大罵桑土公使這等歹毒暗器,將來死得慘不堪言。桑土公遲鈍木訥,似乎渾渾噩噩,人家罵他,他聽了渾如不覺,全不理睬。不平道人微笑道:「烏先生,三十六洞洞主、七十二島島主在此聚會,是為了天山那個人的事麼?」
烏老大臉上變色,隨即寧定,說道:「不平道長說什麼話,在下可不大明白。我們眾家兄弟散處四方八面,難得見面,大家約齊了在此聚聚,別無他意。不知如何,姑蘇慕容公子竟找上了我們,要跟大家過不去。」
慕容復道:「在下路過此間,實不知眾位高人在此聚會,多有得罪,這裡謝過了。」說著作個四方揖,又道:「不平道長出頭排難解紛,使得在下不致將禍事越闖越大,在下十分感激。後會有期,就此別過。」他知三十六洞、七十二島一干旁門左道的人物在此相聚,定有重大隱情,自是不足為外人道,不平道人提起「天山那個人」,烏老大立即岔開話頭,顯然忌諱極大,自己再不抽身而退,未免太不識相,倒似有意窺探旁人隱私一般,當下抱拳拱手,轉身便走。烏老大拱手還禮,道:「慕容公子,烏老大今日結識了你這號英雄人物,至感榮幸。青山不改,綠水長流,再見了。」言下之意,果是不願他在此多所逗留。
不平道人卻道:「烏老大,你知慕容公子是什麼人?」烏老大一怔,道:「『北喬峰,南慕容』!武林中大名鼎鼎的姑蘇慕容氏,誰不知聞?今日一見,果然名不虛傳。」不平道人笑道:「那就是了。這樣的大人物,你們卻交臂失之,豈不可惜?平時想求慕容氏出手相助,當真是千難萬難,幸得慕容公子今日在此,你們卻不開口求懇,那不是入寶山而空手回麼?」烏老大道:「這個……這個……」語氣中頗為躊躇。不平道人哈哈一笑,說道:「慕容公子俠名播於天下,你們這一生受盡了縹緲峰靈鷲宮天山童姥……」這「天山童姥」四字一出口,四周群豪都不自禁的「哦」了一聲。這些聲音都顯得心情甚是激動,有的驚懼,有的憤怒,有的惶惑,有的慘痛,更有人退了幾步,身子發抖,直是怕得厲害。慕容復暗暗奇怪:「天山童姥是什麼人,居然令他們震怖如此?」又想:「今日所見之人,這不平道人、烏老大等都頗為了得,我卻絲毫不知他們來歷,那『天山童姥』自是一個更加了不起的人物,可見天下之大,而我的見聞殊屬有限。『姑蘇慕容』名揚四海,要保住這名頭,可著實不易。」言念及此,心下更增戒懼謹慎之意。
王語嫣沉吟道:「縹緲峰靈鷲宮天山童姥?那是什麼門派?使的是什麼武功家數?」段譽對別人的話聽而不聞,王語嫣的一言一語,他卻無不聽得清清楚楚,登時想起在無量山的經歷,當日神農幫如何奉命來奪無量宮,「無量劍」如何改名「無量洞」,那身穿綠色斗篷、胸口繡有黑鷲的女子如何叫人將自己這個「小白臉」帶下山去,那都是出於「天山童姥」之命,可是王語嫣的疑問他卻回答不出,只說:「好厲害,好厲害!險些將我關到變成『老白臉』,兀自不能脫身。」
王語嫣素知他說話前言不對後語,微微一笑,也不理會。只聽不平道人續道:「各位受盡天山童姥的凌辱荼毒,實無生人樂趣,天下豪傑聞之,無不扼腕。各位這次奮起反抗,誰不願相助一臂之力?連貧道這等無能之輩,也願拔劍共襄義舉,慕容公子慷慨俠義,怎能袖手?」
烏老大苦笑道:「道長不知從何處得來訊息,那全是傳聞之誤。童婆婆嘛,她老人家對我們管束得嚴一點是有的,那也是為了我們好。我們感恩懷德,怎說得上『反抗』二字?」不平道人哈哈大笑,道:「如此說來,倒是貧道的多事了。慕容公子,咱們同上天山,去跟童姥談談,便說三十六洞、七十二島的朋友們對她一片孝心,正商量著要給她老人家拜壽呢。」說著身形微動,已靠到了慕容復身邊。
人叢中有人驚呼:「烏老大,不能讓這牛鼻子走,洩露了機密,可不是玩的。」有人喝道:「連那慕容小子也一併截下來。」一個粗壯的聲音叫道:「一不做,二不休,咱們今日甩出去啦!」只聽得擦擦、刷刷、乒乒、乓乓,兵刃聲響成一片,各人本來已經收起的兵器又都拔了出來。
不平道人笑道:「你們想殺人滅口麼?只怕沒這麼容易。」突然提高聲音叫道:「芙蓉仙子,劍神老兄,這裡三十六洞洞主、七十二島島主陰謀反叛童姥,給我撞破了機關,要殺我滅口呢。這可不得了,救命哪,救命哪!不平老道今日可要鶴駕西歸啦!」聲音遠遠傳將出去,四下裡山谷鳴響。不平道人話聲未息,西首山峰上一個冷峭傲慢的聲音遠遠傳來:「牛鼻子不平道人,你逃得了便逃,逃不了便認命罷。童姥這些徒子徒孫難纏得緊,我最多不過給你通風報訊,要救你性命可沒這份能耐。」這聲音少說也在三四里外。這人剛說完,北邊山峰上有個女子聲音清脆爽朗的響了起來:「牛鼻子,誰要你多管閒事?人家早就佈置得妥妥貼貼,這一下發難,童姥可就倒足了大霉啦。我這便上天山去當面請問童姥,瞧她又有什麼話說?」話聲比西首山峰上那男子相距更遠。眾人一聽之下,無不神色大變,這兩人都在三四里外,無論如何追他們不上,顯然不平道人事先早就有了周密部署,遠處安排下接應。何況從話聲中聽來,那兩人都是內功深湛之輩,就算追上了,也未必能奈何得了他們。
烏老大更知道那男女兩人的來歷,提高聲音說道:「不平道長、劍神卓先生、芙蓉仙子三位,願意助我們解脫困苦,大家都感激之至。真人面前不說假話,三位既然已知內情,再瞞也是無用,便請同來商議大計如何?」
那「劍神」笑道:「我們還是站得遠遠的瞧熱鬧為妙,若有什麼三長兩短,逃起性命來也快些。趕這
口止尚渾水,實在沒什麼好處。」那女子道:「不錯,不平牛鼻子,我兩個給你把風,否則你給人亂刀分屍,沒人報訊,未免死得太冤。」烏老大朗聲說道:「兩位取笑了。實在因為對頭太強,我們是驚弓之鳥,行事不得不加倍小心些。三位仗義相助,我們也不是不知好歹之人,適才未能坦誠相告,這中間實有不得已的難處,還請三位原諒。」
慕容復向鄧百川對望了一眼,均想:「這烏老大並非易與之輩,何況他們人多勢眾,卻對人如此低聲下氣,顯是為了怕洩露消息。這不平道人與劍神、芙蓉仙子什麼的,嘴裡說是拔刀相助,其實多半不懷好意,另有圖謀,咱們倒真是不用趕這口止尚渾水。」兩人點了點頭,鄧百川嘴角一歪,示意還是走路的為是。慕容復道:「各位濟濟多士,便天大的難題也對付得了,何況更有不平道長等三位高手仗義相助,當世更有何人能敵?實無須在下在旁吶喊助威,礙手礙腳。告辭了!」烏老大道:「且慢!這裡的事情既已揭破了,那是有關幾百人的生死大事。此間三十六洞、七十二島眾家兄弟,存亡榮辱,全是繫於一線之間。慕容公子,我們不是信不過你,實因牽涉太大,不敢冒這個奇險。」慕容復說道:「閣下不許在下離去?」烏老大道:「那是不敢。」包不同道:「什麼童姥姥、童伯伯的,我們姑蘇慕容氏孤陋寡聞,今日還是首次聽聞,自然更無絲毫牽纏瓜葛。你們幹你們的,我們擔保不會洩露片言隻字便是。姑蘇慕容復是什麼人,說過了的話,豈有不算數的?你們若要硬留,恐怕也未必能夠,要留下包不同容易,難道你們竟留得下慕容公子和那位段公子?」
烏老大知他所說確是實情,尤其那個段公子步法古怪,背上雖負了一個女子,走起路來卻猶如足不點地,輕飄飄的說過便過,誰也攔阻他不住;加之眼前自顧不暇,實不願再樹強敵,去得罪姑蘇慕容氏。他向不平道人望了一眼,臉有為難之色,似在瞧他有什麼主意。
不平道人說道:「烏老大,你的對頭太強,多一個幫手好一個。姑蘇慕容氏學究天人,施恩不望報,你也不必太顧忌了。今日之事,但求殺了你的對頭。這一次殺她不了,那就什麼都完了。慕容公子這樣的大幫手,你怎麼不請?」烏老大一咬牙,下了決心,走到慕容復跟前深深一揖,說道:「慕容公子,三十六洞、七十二島的兄弟們數十年來受盡荼毒,過著非人的日子,這次是甩出了性命,要幹掉那老魔頭,求你仗義援手,以解我們倒懸,大恩大德,永不敢忘。」他求慕容復相助,明明是迫於無奈,非出本心,但這幾句話卻顯然說得十分誠懇。慕容復道:「諸位此間高手如雲,如何用得著在下……」他已想好了一番言語,要待一口拒絕,不欲捲入這個淤渦,突然間心念一動:「這烏老大說道『大恩大德,永不敢忘』,這三十六洞、七十二島之中,實不乏能人高手。我日後謀幹大事,只愁人少,不嫌人多,倘若今日我助他們一臂之力,緩急之際,自可邀他們出馬。這裡數百好手,實是一支大大的精銳之師。」想到此節,當即轉口:「不過常言道得好,路見不平,拔刀相助,原是我輩武人的本份……」烏老大聽他如此說,臉現喜色,道:「是啊,是啊!」鄧百川連使眼色,示意慕容復急速抽身,他見這些人殊非良善之輩,與之交遊,有損無益。但慕容復只向他點了點頭,示意已明白他意思,繼續說道:「在下見到諸位武功高強,慷慨仗義,心下更是欽佩得緊,有心要結交這許多朋友。其實呢,諸位殺敵誅惡,也不一定需在下相助,但既交上了眾位朋友,大夥兒今後有生之年,始終禍福與共,患難相助,慕容復供各位差遣便了。」眾人采聲雷動,紛紛鼓掌叫好。「姑蘇慕容」的名頭在武林中響亮之極,適才見到他出手,果然名下無虛,烏老大向他求助,原沒料想他能答允,只盼能擠得他立下重誓,決不洩漏秘密,也就是了,豈知他竟一口允可,不但言語說得十分客氣,還說什麼「大夥兒今後有生之年,禍福與共,患難相助」,簡直是結成了生死之交,不禁驚喜交集。鄧百川等四人卻盡皆愕然。只是他們向來聽從慕容復的號令,即令事事喜歡反其道而行的包不同,對這位公子爺也決不說「非也非也」四字,心中均道:「公子爺答應援手,當然另有用意,只不過我一時不懂而已。」
王語嫣聽得表哥答允與眾人聯手,顯已化敵為友,向段譽道:「段公子,他們不打了,你放我下來罷!」段譽一怔,道:「是,是,是!」雙膝微屈,將她放下地來。王語嫣粉頰微紅,低聲道:「多謝你了!」段譽歎道:「唉,天長地久有時盡,此恨綿綿無絕期。」王語嫣道:「你說什麼?在吟詩麼?」段譽一驚,從幻想中醒轉,原來這頃刻之間,他心中已轉了無數念頭,想像自己將王語嫣放下地來之後,她隨慕容復而去,此後天涯海角,再無相見之日,自己飄泊江湖,數十年中鬱鬱寡歡,最後飲恨而終,所謂「天長地久有時盡,此恨綿綿無絕期」,便由此而發。他聽王語嫣問起,忙道:「沒什麼,我……我……我在胡思亂想。」王語嫣隨即也明白了他吟這兩句詩的含意,臉上又是一紅,只想立時便走到慕容復身邊,苦於穴道未解,無法移步。
不平道人道:「烏老大,恭喜恭喜,慕容公子肯出手相助,大事已成功了九成,別說慕容公子本人神功無敵,便是他手下的段相公,便已是武林中難得一見的高人了。」他見段譽背負王語嫣,神色極是恭謹,只道與鄧百川等是一般身份,也是慕容復的下屬。慕容復忙道:「這位段兄乃大理段家的名門高弟,在下對他好生相敬。段兄,請過來與這幾位朋友見見如何?」段譽站在王語嫣身邊,斜眼偷窺,香澤微聞,雖不敢直視她的臉,但瞧著她白玉般的小手,也已心滿意足,更無他求,於慕容復的呼喚壓根兒就沒聽見。
慕容復又叫道:「段兄,請移步來見見這幾位好朋友。」他一心籠絡江湖英豪,便對段譽也已不再如昔日的倨傲。但段譽眼中所見,只是王語嫣的一雙手掌,十指尖尖,柔滑如凝脂,怎還聽得見旁人的叫喚?王語嫣道:「段公子,我表哥叫你呢!」她這句話段譽立時便聽見了。忙道:「是,是!他叫我幹麼?」王語嫣道:「表哥說,請你過去見見幾位新朋友。」段譽不願離開她身畔,道:「那你去不去?」王語嫣給他問得發窘,道:「他們要見你,不是見我。」段譽道:「你不去,那我也不去。」不平道人雖見段譽步法特異,也沒當他是如何了不起的人物,聽到他和王語嫣的對答,不知他是一片癡心,除了眼前這位姑娘之外,於普天下億萬人都是視而不見,還道他輕視自己,不願過來相見,不禁心下甚是惱怒。王語嫣見眾人的眼光都望著段譽和自己,不由得發窘,更恐表哥誤會,叫道:「表哥,我給人點了穴道,你……你來扶我一把。」慕容復卻不願在眾目睽睽之下顯示兒女私情,說道:「鄧大哥,你照料一下王姑娘。段兄,請到這邊來如何?」王語嫣道:「段公子,我表哥請你去,你便去罷。」段譽聽她叫慕容復相扶,顯是對自己大有見外之意,霎時間心下酸苦,迷迷惘惘的向慕容復走去。
慕容復道:「段兄,我給你引見幾位高人,這位是不平道長,這位是烏先生,這位是桑洞主。」
段譽道:「是!是!」心中卻在想:「我明明站在她身邊,她為什麼不叫我扶,卻叫表哥來扶?由是觀之,她適才要我背負,只不過危急之際一時從權,倘若她表哥能夠背負她,她自是要表哥背負,決不許我碰到她的身子。」又道:「她如能伏在表哥身上,自必心花怒放。甚至鄧百川、包不同這些人,是她表哥的下屬,在她心目中也比我親近得多。我呢?我和她無親無故,萍水相逢,只是個毫不足道的陌生人,她怎會將我放在心上?她許我瞧她幾眼,肯將這剪水雙瞳在我微賤的身上掃上幾掃,已是我天大的福份了。我如再有他想,只怕眼前這福報立時便即享盡……唉,她是再也不願我伸手扶她的了。」不平道人和烏老大見他雙眼無神,望著空處,對慕容復的引見聽而不聞,再加以雙眉緊蹙,滿臉愁容,顯是不願與自己相見。不平道人笑道:「幸會,幸會!」伸出手來,拉住了段譽的右手。烏老大隨即會意,一翻手掌,扣住了段譽的左手。烏老大的功夫十分霸道,一出手便是劍拔弩張,不似不平道人一般,雖然用意相同,也是要叫段譽吃些苦頭,卻做得不露絲毫痕跡,全然是十分親熱的模樣。兩人一拉住段譽的手,四掌掌心相貼,同時運功相握。不平道人頃刻之間便覺體內真氣迅速向外宣洩,不由得大吃一驚,急忙摔手。但此時段譽內力已深厚之極,竟將不平道人的手掌粘住了,北冥神功既被引動,吸引對方的內力越來越快。烏老大一抓住段譽手掌,便運內勁使出毒掌功夫,要段譽渾身麻癢難當,出聲求饒,才將解藥給他。不料段譽服食莽牯朱蛤後百毒不侵,烏老大掌心毒質對他全無損害,真氣內力卻也是飛快的給他吸了過去。烏老大大叫:「喂,喂,你……你使『化功大法』!」段譽兀自書空咄咄,心中自怨自歎:「她不要我相扶,我生於天地之間,更有什麼生人樂趣?我不如回去大理,從此不再見她。唉,不如到天龍寺去,出家做了和尚,皈依枯榮大師座下,每日裡觀身不淨,作青瘀想,作膿血想,從此六根清淨,一塵不染……」慕容復不知段譽武功的真相,眼見不平道人與烏老大齊受困厄,臉色大變,只道段譽存心反擊,忙抓住不平道人的背心急扯,真力疾衝即收,擋住北冥神功的吸力,將他扯開了,同時叫道:「段兄,手下留情!」
段譽一驚,從幻想中醒了轉來,當即以伯父段正明所授心法,凝收神功。烏老大正自全力向外拉扯,突然掌心一鬆,脫出了對方粘引,向後一個蹌踉,連退了幾步,這才站住,不由得面紅過耳,又驚又怒,一疊連聲的叫道:「化功大法,化功大法!」不平道人見識較廣,察覺段譽吸取自己內力的功夫,似與江湖上惡名昭彰的「化功大法」頗為不同,至於到底是一是二,他沒吃過化功大法的苦頭,卻也說不上來。
段譽這北冥神功被人疑為化功大法,早已有過多次,微笑道:「星宿老怪丁春秋卑鄙齷齪,我怎能去學他的臭功夫?你當真太無見識……唉,唉,唉!」他本來在取笑烏老大,忽然又想起王語嫣將自己視若路人,自己卻對她神魂顛倒,說到「太無見識」四字,自己比之烏老大可猶勝萬倍,不由得連歎了三口長氣。慕容復道:「這位段兄是大理段氏嫡系,人家名門正派,一陽指與六脈神劍功夫天下無雙無對,怎能與星宿派丁老怪相提並論?」他說到這裡,只覺得右手的手掌與臂膀越來越是腫脹,顯然並非由於與那矮子的雙錘碰撞之故,心下驚疑不定,提起手來,只見手背上隱隱發綠,同時鼻中又聞到一股腥臭之氣,立時省悟:「啊,是了,我手臂受了這綠波香露刀的蒸熏,毒氣侵入了肌膚。」當即橫過刀來,刀背向外,刃鋒向著自己,對烏老大道:「烏先生,尊器奉還,多多得罪。」烏老大伸手來接,卻不見慕容復放開刀柄,一怔之下,笑道:「這把刀有點兒古怪,多多得罪了。」從懷中取出一個小瓶,打開瓶塞,倒出一些粉末,放在掌心之中,反手按上慕容復的手背。頃刻間藥透肌膚,慕容復只感到手掌與臂膀間一陣清涼,情知解藥已然生效,微微一笑,將鬼頭刀送了過去。烏老大接過刀來,對段譽道:「這位段兄跟我們到底是友是敵?若是朋友,相互便當推心置腹,好讓在下將實情坦誠奉告。若是敵人,你武功雖高,說不得只好決一死戰了。」說著斜眼相視,神色凜然。段譽為情所困,哪裡有烏老大半分的英雄氣概?垂頭喪氣的道:「我自己的煩惱多得不得了,推不開,解不了,怎有心緒去理會旁人閒事?我既不是你朋友,更不是你對頭。你們的事我幫不了忙,可也決不會來搗亂。唉,我是千古的傷心人,念天地之悠悠,獨愴然而涕下。知我者謂我心憂,不知我者謂我何求?江湖上的雞蟲得失,我段譽哪放在心上?」不平道人見他瘋瘋癲癲,喃喃自語,但每說一兩句話,便偷眼去瞧王語嫣的顏色,當下已猜到了八九分,提高聲音向王語嫣道:「王姑娘,令表兄慕容公子已答應仗義援手,與我們共襄義舉,想必姑娘也是參與的了?」王語嫣道:「是啊,我表哥跟你們在一起,我自然也跟隨道長之後,以附驥末。」不平道人微笑道:「豈敢,豈敢!王姑娘太客氣了。」轉頭向段譽道:「慕容公子跟我們在一起,王姑娘也跟我們在一起。段公子,倘若你也肯參與,大夥兒自是十分感激。但如公子無意,就請自便如何?」說著右手一舉,作送客之狀。烏老大道:「這個……這個……只怕不妥……」心中大大的不以為然,生怕段譽一走,便洩露了機密,手中緊緊握住鬼頭刀,只等段譽一邁步,便要上前阻攔。他卻不知王語嫣既然留下,便用十匹馬來拖拉,也不能將段譽拖走了。只見段譽踱步兜了個圈子,說道:「你叫我請便,卻叫我到哪裡去?天地雖大,何處是我段譽安身之所?我……我……我是無處可去的了。」不平道人微笑道:「既然如此,段公子便跟大夥兒在一起好啦。事到臨頭之際,你不妨袖手旁觀,兩不相助。」烏老大猶有疑慮之意,不平道人向他使個眼色,說道:「烏老大,你做事忒也把細了。來,來,來!這裡三十六洞洞主、七十二島島主,貧道大半久仰大名,卻從未見過面。此後大夥兒敵愾同仇,你該當給慕容公子、段公子,和貧道引見引見。」烏老大道:「原當如此。」當下傳呼眾人姓名,一個個的引見。這些人雄霸一方,相互間也大半不識,烏老大給慕容復等引見之時,旁邊往往有人叫出聲來:「啊,原來他便是某某洞洞主。」或者輕聲說:「某某島主威名遠震,想不到是這等模樣。」慕容復暗暗納罕:「這些人怎麼相互間竟然不識?似乎他們今晚倒是初次見面。」
這一百零八個高手之中,有四個適才在混戰中為慕容復所殺,這四人的下屬見到慕容復時,自是神色陰戾,仇恨之意,見於顏色。慕容復朗聲道:「在下失手誤傷貴方數位朋友,心中好生過意不去,今後自當盡力,以補前愆。但若有哪一位朋友當真不肯見諒,此刻共禦外敵,咱們只好把仇怨擱在一邊,待大事一了,儘管到姑蘇燕子塢來尋在下,作個了斷便了。」烏老大道:「這話是極。慕容公子快人快語!在這兒的眾兄弟們,相互間也未始沒有怨仇,只是大敵當前,各人的小小嫌隙都須拋開。倘若有哪一位目光短淺,不理會大事,卻來乘機報復自伙裡的私怨,那便如何?」
人群中多人紛紛說道:「那便是害群之馬,大夥兒先將他清洗出去。」「要是對付不了天山那老太婆,大夥兒盡數性命難保,還有什麼私怨之可言?」「覆巢之下,焉有完卵?烏老大、慕容公子,你們儘管放心,誰也不會這般愚蠢。」慕容復道:「那好得很,在下當眾謝過了。但不知各位對在下有何差遣,便請示下。」
不平道人道:「烏老大,大家共參大事,便須同舟共濟。你是大夥兒帶頭的,天山童姥的事,相煩你說給我們聽聽,這老婆子到底有什麼厲害之處,有什麼驚人的本領,讓貧道也好有個防備,免得身首異處之時,還是懵然不知。」烏老大道:「好!各位洞主、島主這次相推在下暫行主持大計,姓烏的才疏學淺,原是不能擔當重任,幸好慕容公子、不平道人、劍神卓先生、芙蓉仙子諸位共襄義舉,在下的擔子便輕得多了。」他對段譽猶有餘憤,不提「段公子」三字。
人群中有人說道:「客氣話嘛,便省了罷!」又有人道:「你奶奶的,咱們白刀子進,紅刀子出,性命關頭,還說這些空話,不是拿人來消遣嗎?」
烏老大笑道:「洪兄弟一出口便粗俗不堪。海馬島欽島主,相煩你在東南方把守,若有敵人前來窺探,便發訊號。紫巖洞霍洞主,相煩你在正西方把守……」一連派出八位高手,把守八個方位。那八人各各應諾,帶領部屬,分別奔出守望。慕容復心想:「這八位洞主、島主,看來個個是桀傲不馴、陰鷙凶悍的人物,今日居然都接受烏老大的號令,人人並有戒慎恐懼的神氣,可見所謀者大,而對頭又實在令他們怕到了極處。我答應和他們聯手,只怕這件事真的頗為棘手。」烏老大待出去守望的八路人眾走遠,說道:「各位請就地坐下罷,由在下述說我們的苦衷。」
包不同突然插口道:「你們這些人物,殺人放火,下毒擄掠,只怕便如家常便飯一般,個個惡狠狠、凶霸霸,看來一生之中,壞事著實做了不少,哪裡會有什麼苦衷?『苦衷』兩字,居然出於老兄之口,不通啊不通!」慕容復道:「包三哥,請靜聽烏洞主述說,別打斷他的話頭。」包不同嘰咕道:「我聽得人家說話欠通,忍不住便要直言談相。」他話是這麼說,但既然慕容復咐吩了,便也不再多言。
烏老大臉露苦笑,說道:「包兄所言本是不錯。姓烏的雖然本領低微,但生就了一副倔強脾氣,只有我去欺人,決不容人家欺我,哪知道,唉!」
烏老大一聲歎息,突然身旁一人也是「唉」的一聲長歎,悲涼之意,卻強得多了。眾人齊向歎聲所發處望去,只見段譽雙手反背在後,仰天望月,長聲吟道:「月出皎兮,佼人僚兮;舒繚糾兮,勞心悄兮!」他吟的是《詩經》中《月出》之一章,意思說月光皎潔,美人娉婷,我心中愁思難舒,不由得憂心悄悄。四周大都是不學無術的武人,怎懂得他的詩雲子曰?都向他怒目而視,怪他打斷烏老大的話頭。王語嫣自是懂得他的本意,生怕表哥見怪,偷眼向慕容復一瞥,只見他全神貫注的凝視烏老大,全沒留意段譽吟詩,這才放心。烏老大道:「慕容公子和不平道長等諸位此刻已不是外人,說出來也不怕列位見笑。我們三十六洞洞主、七十二島島主,有的僻居荒山,有的雄霸海島,似乎好生自由自在,逍遙之極,其實個個受天山童姥的約束。老實說,我們都是她的奴隸。每一年之中,她總有一兩次派人前來,將我們訓斥一頓,罵得狗血淋頭,真不是活人能夠受的。你說我們聽她痛罵,心中一定很氣憤了罷?卻又不然,她派來的人越是罵得厲害,我們越是高興……」
包不同忍不住插口道:「這就奇了,天下哪有這等犯賤之人,越是給人罵得厲害,越是開心?」
烏老大道:「包兄有所不知,童姥派來的人倘若狠狠責罵一頓,我們這一年的難關就算渡過了,洞中島上,總要大宴數日,歡慶平安。唉,做人做到這般模樣,果然是賤得很了。童姥派來使者倘若不是大罵我們孫子王八蛋,不罵我們的十八代祖宗,以後的日子就不好過了。要知道她如不是派人來罵,就會派人來打,運氣好的,那是三十下大棍,只要不把腿打斷,多半也要設宴慶祝。」
包不同和風波惡相視而笑,兩人極力克制,才不笑出聲來,給人痛打數十棍,居然還要擺酒慶祝,那可真是千古從所未有之奇,只是聽得烏老大語聲淒慘,四周眾人又都紛紛切齒咒罵,料來此事決計不假。
段譽全心所注,本來只是王語嫣一人,但他目光向王語嫣看去之時,見她在留神傾聽烏老大說些什麼,便也因她之聽而聽,只聽得幾句,忍不住雙掌一拍,說道:「豈有此理?豈有此理?這天山童姥到底是神是仙?是妖是怪?如此橫行霸道,那不是欺人太甚麼?」
烏老大道:「段公子此言甚是。這童姥欺壓於我等,將我們虐待得連豬狗也不如。倘若她不命人前來用大棍子打屁股,那麼往往用蟒鞭抽擊背脊,再不然便是在我們背上釘幾枚釘子。司馬島主,你受蟒鞭責打的傷痕,請你給列位朋友瞧瞧。」一個骨瘦如柴的老者道:「慚愧,慚愧!」解開衣衫,露出背上縱三條、橫三條,縱橫交錯九條鮮紅色印痕,令人一見之下便覺噁心,想像這老者當時身受之時,一定痛楚之極。一條黑漢子大聲道:「那算得什麼?請看我背上的附骨釘。」解開衣衫,只見三枚大鐵釘,釘在他背心,釘上生了黃銹,顯然為時已久,不知如何,這黑漢子竟不設法取將出來。又有一個僧人啞聲說道:「於洞主身受之慘,只怕還不及小僧!」伸手解開僧袍。眾人見他頸邊琵琶骨中穿了一條細長鐵鏈,鐵鏈通將下去,又穿過他的腕骨。他手腕只須輕輕一動,便即牽動琵琶骨,疼痛可想而知。
段譽怒極,大叫:「反了,反了!天下竟有如此陰險狠惡的人物。烏老大,段譽決意相助,大夥兒齊心合力,替武林中除去這個大害。」烏老大道:「多謝段公子仗義相助。」轉頭向慕容復道:「我們在此聚會之人,沒一個不曾受過童姥的欺壓荼毒。我們說什麼『萬仙大會』,那是往自己臉上貼金,說是『百鬼大會』,這才名副其實了。我們這些年來所過的日子,只怕在阿鼻地獄中受苦的鬼魂也不過如此。往昔大家害怕她手段厲害,只好忍氣吞聲的苦渡光陰,幸好老天爺有眼,這老賊婆橫蠻一世,也有倒霉的時候。」
慕容復道:「各位為天山童姥所制,難以反抗,是否這老婦武功絕頂高強,是否和她動手,每次都不免落敗?」烏老大道:「這老賊婆的武功,當然厲害得緊了。只是到底如何高明,卻是誰也不知。」慕容復道:「深不可測?」烏老大點頭道:「深不可測!」慕容復道:「你說這老婦終於也有倒霉的時候,卻是如何?」
烏老大雙眉一揚,精神大振,說道:「眾兄弟今日在此聚會,便是為此了。今年三月初三,在下與天風洞安洞主、海馬島欽島主等九人輪值供奉,採辦了珍珠寶貝、綾羅綢緞、山珍海味、胭脂花粉等物,送到天山縹緲峰去……」包不同哈哈一笑,問道:「這老太婆是個老妖怪麼?說是個姥姥,怎麼還用胭脂花粉?」烏老大道:「老賊婆年紀已大,但她手下侍女僕婦為數不少,其中的年輕婦女是要用胭脂花粉的。只不過峰上沒一個男子,不知她們打扮了又給誰看?」包不同笑道:「想來是給你看的。」烏老大正色道:「包兄取笑了。咱們上縹緲峰去,個個給黑布蒙住了眼,聞聲而不見物,縹緲峰中那些人是美是醜,是老是少,向來誰也不知。」
慕容復道:「如此說來,天山童姥到底是何等樣人,你們也從來沒見到過?」
烏老大歎了口氣,道:「倒也有人見到過的。只是見到她的人可就慘了。那是在二十三年之前,有人大著膽子,偷偷拉開蒙眼的黑布,向那老賊婆望了一眼,還沒來得及將黑布蓋上眼去,便給老賊婆刺瞎了雙眼,又割去了舌頭,斬斷了雙臂。」慕容復道:「刺瞎眼睛,那也罷了,割舌斷臂,卻又如何?」烏老大道:「想是不許他向人洩漏這老賊婆的形相,割舌叫他不能說話,斷臂叫他不能寫字。」
包不同伸了伸舌頭,道:「渾蛋,渾蛋!厲害,厲害!」烏老大道:「我和安洞主、欽島主等上縹緲峰之時,九個人心裡都是怕得要命。老賊婆三年前囑咐要齊備的藥物,實在有幾樣太是難得,像三百年海龜的龜蛋,五尺長的鹿角,說什麼也找不到。我們未能完全依照囑咐備妥,料想這一次責罰必重。哪知道九個人戰戰兢兢的繳了物品,老賊婆派人傳話出來,說道:『採購的物品也還罷了,九個孫子王八蛋,快快給我夾了尾巴,滾下峰去罷。』我們便如遇到皇恩大赦,當真是大喜過望,立即下峰,都想早走一刻好一刻,別要老賊婆發覺物品不對,追究起來,這罪可就受得大了。九個人來到縹緲峰下,拉開蒙眼的黑布,只見山峰下死了三個人。其中一個,安洞主識得是西夏國一品堂中的高手,名叫九翼道人。」不平道人「哦」了一聲,道:「九翼道人原來是被老賊婆所殺,江湖上傳言紛紛,都說是姑蘇慕容氏下的毒手呢。」包不同道:「放屁,放屁!什麼八尾和尚、九翼道人,我們見都沒見過,這筆帳又算在我們頭上了。」他大罵「放屁」,指的是「江湖上傳言紛紛」,並非罵不平道人放屁,但旁人聽來,總不免刺耳。不平道人也不生氣,微笑道:「樹大招風,眾望所歸!」包不同喝道:「放……」斜眼向慕容復望了望,下面的話便收住了。不平道人道:「包兄怎地把下面這個字吃進肚裡了。」包不同一轉念間,登時大怒,喝道:「什麼?你罵我吃屁麼?」不平道人笑道:「不敢!包兄愛吃什麼,便吃什麼。」包不同還待和他爭辯,慕容復道:「世間不虞之譽,求全之毀,原也平常得緊,包三哥何必多辯?聽說九翼道人輕功極高,一手雷公擋功夫,生平少逢敵手,別說他和在下全無過節可言,就算真有怨仇,在下也未必勝得過這位號稱『雷動於九天之上』的九翼道長。」
不平道人微笑道:「慕容公子卻又太謙了。九翼道人『雷動於九天之上』的功夫雖然了得,但若慕容公子還他一個『雷動於九天之上』,他也只好束手待斃了。」
烏老大道:「九翼道人身上共有兩處傷痕,都是劍傷。因此江湖上傳說他是死於姑蘇慕容之手,那全是胡說八道。在下親眼目睹,豈有假的?倘若是慕容公子取他性命,自當以九翼道人的雷公擋傷他了。」
不平道人接口道:「兩處劍傷?你說是兩處傷痕?這就奇了。」烏老大伸手一拍大腿,說道:「不平道長果然了得,一聽之下,便知其中有了蹊蹺。九翼道人死於縹緲峰下,身上卻有兩處劍傷,這事可不對頭啊。」
慕容復心想:「那有什麼不對頭?這不平道人知道其中有了蹊蹺,我可想不出來。」霎時之間,不由得心生相形見絀之感。
烏老大偏生要考一考慕容復,說道:「慕容公子,你瞧這不是大大的不對勁麼?」慕容復不願強不知為己知,一怔之下,便想說:「在下可不明其理。」忽聽王語嫣道:「九翼道人一處劍傷,想必是在右腿『風市』穴與『伏兔』穴之間,另一處劍傷,當是在背心『懸樞』穴,一劍斬斷了脊椎骨,不知是也不是?」烏老大一驚非小,說道:「當時姑娘也在縹緲峰下麼?怎地我們都……都沒瞧……瞧見姑娘?」他聲音發顫,顯得害怕之極。他想王語嫣其時原來也曾在場,自己此後的所作所為不免都逃不過她的眼去,只怕機密早已洩漏,大事尚未發動,已為天山童姥所知了。另一個聲音從人叢中傳了出來:「你怎麼知……知……知……我怎麼沒見……見……見……」說話之人本來口吃得厲害,心中一急,更加說不明白。慕容復聽這人口齒笨拙,甚是可笑,但三十六洞洞主、七十二島島主之中,竟無一人出口譏嘲,料想此人武功了得,又或行事狠辣,旁人都對他頗為忌憚,當下向包不同連使眼色,叫他不可得罪了此人。王語嫣淡淡的道:「西域天山,萬里迢迢的,我這輩子從來沒去過。」烏老大更是害怕,心想:你既不是親眼所見,當是旁人傳言,難道這件事江湖上早已傳得沸沸揚揚了麼?忙問:「姑娘是聽何人所說?」王語嫣道:「我不過胡亂猜測罷啦。九翼道人是雷電門的高手,與人動手,自必施展輕功。他左手使鐵牌,四十二路『蜀道難牌法』護住前胸、後心、上盤、左方,當真如鐵桶相似,對方難以下手,唯一破綻是在右側,敵方使劍的高手若要傷他,勢須自他右腿『風市』穴與『伏兔』兩穴之間入手。在這兩穴間刺以一劍,九翼道人自必舉牌護胸,同時以雷公擋使一招『春雷乍動』,斜劈敵人。對手既是高手,自然會乘機斬他後背。我猜這一招多半是用『白虹貫日』、『白帝斬蛇勢』這一類招式,斬他「懸樞」穴上的脊骨。以九翼道人武功之強,用劍本來不易傷他,最好是用判官筆、點穴橛之類短兵刃克制,既是用劍了,那麼當以這一類招式最具靈效。」烏老大長吁了一口氣,如釋重負,隔了半晌,才大拇指一豎,說道:「佩服!佩服!姑蘇慕容門下,實無虛士!姑娘分擘入理,直如親見。」段譽忍不住插口:「這位姑娘姓王,她可不是……她可不是姑蘇慕容……」王語嫣微笑道:「姑蘇慕容是我至親,說我是姑蘇慕容家的人,也無不可。」段譽眼前一黑,身子搖晃,耳中嗡嗡然響著的只是一句話:「說我是姑蘇慕容家的人,也無不可。」
那個口吃之人道:「原來如……如……如……」烏老大也不等他說出這個「此」字來,便道:「那九翼道人身上之傷,果如這位王姑娘的推測,右腿風市、伏兔兩穴間中了一劍,後心懸樞穴間脊背斬斷……」他兀自不放心,又問一句:「王姑娘,你確是憑武學的道理推斷,並非目見耳聞?」王語嫣點了點頭,說道:「是。」那口吃之人忽道:「如果你要殺……殺……殺烏老大,那便如……如……如……」
烏老大聽他問王語嫣如何來殺自己,怒從心起,喝道:「你問這話,是什麼居心?」但隨即轉念:「這姑娘年紀輕輕,說能憑武學推斷,料知九翼道人的死法,實是匪夷所思,多半那時她躲在縹緲峰下,親眼見到有人用此劍招。此事關涉太大,不妨再問個明白。」便道:「不錯。請問姑娘,若要殺我,那便如何?」王語嫣微微一笑,湊到慕容復耳畔,低聲道:「表哥,此人武功破綻,是在肩後天宗穴和肘後清冷淵,你出手攻他這兩處,便能克制他。」慕容復當著這數百好手之前,如何能甘受一個少女指點?他哼了一聲,朗聲道:「烏洞主既然問你,你大聲說了出來,那也不妨。」王語嫣臉上一紅,好生羞慚,尋思:「我本想討好於你,沒想到這是當眾逞能,掩蓋了你的男子漢大丈夫的威風,我忒也笨了。」便道:「表哥,姑蘇慕容於天下武學無所不知,你說給烏老大聽罷。」慕容復不願假裝,更不願借她之光,說道:「烏洞主武功高強,要想傷他,談何容易?烏洞主,咱們不必再說這些題外之言,請你繼續告知縹緲峰下的所見所聞。」烏老大一心要知道當日縹緲峰下是否另有旁人,說道:「王姑娘,你既不知殺傷烏某之法,自也未必能知誅殺九翼道人的劍招,那麼適才的言語,都是消遣某家的了。九翼道人的死法,到底姑娘如何得知,務請從實相告,此事非同小可,兒戲不得。」段譽當王語嫣走到慕容復身邊之時,全神貫注的凝視,瞧她對慕容復如何,又全神貫注的傾聽她對慕容復說些什麼。他內功深厚,王語嫣對慕容復說的這幾句話聲音雖低,他卻也已聽得清清楚楚,這時聽烏老大的語氣,簡直便是直斥王語嫣撒謊,這位他敬若天神的意中人,豈是旁人冒瀆得的?當下更不打話,右足一抬,已展開「凌波微步」,東一晃,西一轉,驀地裡兜到烏老大後心。
烏老大一驚,喝道:「你干什……」段譽伸出右手,已按在他右肩後的「天宗穴」上,左手抓住了他左肘後的「清冷淵」。這兩處穴道正是烏老大罩門所在,是他武功中的弱點。大凡臨敵相鬥,於自己罩門一定防護得十分周密,就算受傷中招,也總不會是在罩門左近。段譽毛手毛腳,出手全無家數,但一來他步法精奇,一笑眼間便欺到了烏老大身後,二來王語嫣對烏老大武功的家數看得極準,烏老大反掌欲待擊敵,兩處罩門已同時受制,對方只須稍吐微勁,自己立時便成了廢人。他可不知段譽空有一身內功,卻不能隨意發放,縱然抓住了他兩處罩門,其實半點也加害他不得。他適才已在段譽手下吃過苦頭,如何還敢逞強?只得苦笑道:「段公子武功神妙,烏某拜服。」段譽道:「在下不會武功,這全憑王姑娘的指點。」說著放開了他,緩步而回。烏老大又驚又怕,呆了好一陣,才道:「烏某今日方知天下之大,武功高強者,未必便只天山童姥一人。」向段譽的背影連望數眼,驚疑不定。不平道人道:「烏老大,你有這樣大本領的高人拔刀相助,當真可喜可賀。」烏老大點點頭道:「是,是!咱們取勝的把握,又多了幾成。」不平道人道:「九翼道人既然身有兩處劍傷,那就不是天山童姥下的手了。」
烏老大道:「是啊!當時我看到他身上居然有兩處劍傷,便和道長一般的心思。天山童姥不喜遠行,常人又怎敢到縹緲峰百里之內去撒野?她自是極少有施展武功的時候。因此在縹緲峰百里之內,若要殺人,定是她親自出手。我們素知她的脾氣,有時故意引一兩個高手到縹緲峰下,讓這老太婆過過殺人的癮頭。她殺人向來一招便即取了性命,哪有在對手身上連下兩招之理?」慕容復吃了一驚,心道:「我慕容家『以彼之道,還施彼身』,已是武林中驚世駭俗的本領,這天山童姥殺人不用第二招,真不信世上會有如此功夫。」
包不同可不如慕容復那麼深沉不露,心下也是這般懷疑,便即問道:「烏洞主,你說天山童姥殺人不用第二招,對付武功平庸之輩當然不難,要是遇到真正的高手,難道也能在一招之下送了對方性命?浮誇,浮誇!全然的難以入信。」烏老大道:「包兄不信,在下也無法可想。但我們這些人甘心受天山童姥的欺壓凌辱,不論她說什麼,我們誰也不敢說半個不字,如果她不是有超人之能,這裡三十六洞洞主、七十二島島主,哪一個是好相與的?為什麼這些年來服服貼貼,誰也不生異心?」包不同點頭道:「這中間果然是有些古怪,各位老兄未必是甘心做奴才。」雖覺烏老大言之有理,仍道:「非也,非也!你說不生異心,現下可不是大生異心、意圖反叛麼?」烏老大道:「這中間是有道理的。當時我一見九翼道人有兩傷,心下起疑,再看另外兩個死者,見到那兩人亦非一招致命,顯然是經過了一場惡鬥,簡直是傷痕纍纍。我當下便和安、欽等諸位兄弟商議,這事可實在透著古怪。難道九翼道人等三人不是童姥所殺?但如不是童姥下的手,靈鷲宮中童姥屬下那些女人,又怎敢自行在縹緲峰下殺人,搶去了童姥一招殺人的樂趣?九翼道人這等好手,殺起來其樂無窮,這般機緣等閒不易遇到,那比之搶去童姥到口的美食,尤為不敬。我們心中疑雲重重,走出數里後,安洞主突然說道:『莫……莫非老夫人……生了……生了……』」
慕容復知他指的是那個口吃之人,心道:「原來這人便是安洞主。」只聽烏老大續道:「當時我們離縹緲峰不遠,其實就算是在萬里之外,背後提到這老賊婆之時,誰也不敢稍有不敬之意,向來都以『老夫人』相稱。安兄弟說到莫非她是『生了……生了……』這幾個字,眾人不約而同的都道:『生了病?』」不平道人問道:「這個童姥姥,究竟有多大歲數了?」王語嫣低聲道:「總不會很年輕罷。」
段譽道:「是,是,既然用上了這個『姥』字,當然不會年輕了。不過將來你就算做了『姥姥』,還是挺年輕的。」眼見王語嫣留神傾聽烏老大的話,全不理會自己說些什麼,頗感沒趣,心道:「這烏老大的話,我也只好聽聽,否則王姑娘問到我什麼,全然接不上口,豈不是失卻了千載難逢的良機?」只聽烏老大道:「童姥有多大年紀,那就誰也不知了。我們歸屬她的治下,少則一二十年,多則三四十年,只有無量洞洞主等少數幾位,才是近年來歸屬靈鷲宮治下的。反正誰也沒見過她面,誰也不敢問起她的歲數。」
段譽聽到這裡,心想那無量洞洞主倒是素識,四下打量,果見辛雙清遠遠倚在一塊大巖之旁,低頭沉思,臉上深有憂色。烏老大續道:「大夥兒隨即想起:『人必有死,童姥姥本領再高,終究不是修煉成精,有金剛不壞之身。這一次我們供奉的物品不齊,她不加責罰,已是出奇,而九翼道人等死在峰下,身上居然不止一傷,更加啟人疑竇。』總而言之,其中一定有重大古怪。「大夥兒各有各的心思,但也可說各人都是一樣的打算,你瞧瞧我,我瞧瞧你,誰也不敢先開口說話,有的又驚又喜,有的愁眉苦臉。各人都知這是我們脫卻枷鎖、再世為人的唯一良機,可是童姥姥治理我們何等嚴峻,又有誰敢倡議去探個究竟?隔了半天,欽兄弟道:『安二哥的猜測是大有道理,不過,這件事也太冒險,依兄弟之見,咱們還是各自回去,靜候消息,待等到了確訊之後,再定行止,也還不遲。』
「欽兄弟這老成持重的法子本來十分妥善,可是……可是……我們實在又不能等。安洞主說道:『這生死符……生死符……』他不用再說下去,各人也均瞭然。老賊婆手中握住我們的生死符,誰也反抗不得,倘若她患病身死,生死符落入了第二人手中,我們豈不是又成為第二個人的奴隸?這一生一世,永遠不能翻身!倘若那人凶狠惡毒,比之老賊婆猶有過之,我們將來所受的凌辱荼毒,豈不是比今日更加厲害?這實在是箭在弦上,不得不發。明知前途凶險異常,卻也是非去探個究竟不可。「我們這一群人中,論到武功機智,自以安洞主為第一,他的輕身功夫尤其比旁人高得多。那時寂靜無聲之中,八個人的目光都望到了安洞主臉上。」
慕容復、王語嫣、段譽、鄧百川,以及不識安洞主之人,目光都在人群中掃來掃去,要見這位說話口吃而武功高強的安某,到底是何等樣的人物。眾人又都記了起來,適才烏老大向慕容復與不平道人等引見諸洞主、島主之時,並無安洞主在內。烏老大道:「安洞主喜歡清靜,不愛結交,因此適才沒與各位引見,莫怪,莫怪!當時眾望所歸,都盼安洞主出馬探個究竟。安洞主道:『既是如此,在下義不容辭,自當前去察看。』」眾人均知安洞主當時說話決無如此流暢,只是烏老大不便引述他口吃之言,使人訕笑;而他不願與慕容復、不平道人相見,自也因口吃之故。烏老大繼續說道:「我們在縹緲峰下苦苦等候,當真是度日如年,生怕安洞主有什麼不測。大家真人面前不說假話,我們固然擔心安洞主遭了老賊婆的毒手,更怕的是,老賊婆一怒之下,更來向我們為難。但事到臨頭,那也只有硬挺,反正老賊婆若要嚴懲,大夥兒也是逃不了的。直過了三個時辰,安洞主才回到約定的相會之所。我們見到他臉有喜色,大家先放下了心頭大石。他道:『老夫人有病,不在峰上。』原來他悄悄重回縹緲峰,聽到老賊婆的侍女們說話,得知老賊婆身患重病,出外採藥求醫去了!」烏老大說到這裡,人群中登時響起一片歡呼之聲。天山童姥生病的訊息,他們當然早已得知,眾人聚集在此,就是商議此事,但聽烏老大提及,仍然不禁喝彩。
段譽搖了搖頭,說道:「聞病則喜,幸災樂禍!」他這兩句話夾在歡聲雷動之中,誰也沒加留神。
烏老大道:「大家聽到這個訊息,自是心花怒放,但又怕老賊婆詭計多端,故意裝病來試探我們,九個人一商議,又過了兩天,這才一齊再上縹緲峰窺探。這一次烏某人自己親耳聽到了。老賊婆果然是身患重病,半點也不假。只不過生死符的所在,卻查不出來。」包不同插嘴道:「喂,烏老兄,那生死符,到底是什麼鬼東西?」烏老大歎了口氣,說道:「此東西說來話長,一時也不能向包兄解釋明白。總而言之,老賊婆掌管生死符在手,隨時可制我們死命。」包不同道:「那是一件十分厲害的法寶?」烏老大苦笑道:「也可這麼說。」段譽心想:「那神農幫幫主、山羊鬍子司空玄,也是極怕了天山童姥的『生死符』,以致跳崖自盡,可見這法寶委實厲害。」烏老大不願多談「生死符」,轉頭向眾人朗聲說道:「老賊婆生了重病,那是千真萬確的了。咱們要翻身脫難,只有鼓起勇氣,拚命幹上一場。不過老賊婆目前是否已回去縹緲峰靈鷲宮,咱們無法知曉。今後如何行止,要請大家合計合計。尤其不平道長、慕容公子、王姑娘……段公子四位有何高見,務請不吝賜教。」段譽道:「先前聽說天山童姥強凶霸道,欺凌各位,在下心中不忿,決意上縹緲峰去跟這位老夫人理論理論。但她既然生病,乘人之危,君子所不取。別說我沒有高見,就是有高見,我也是不說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