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第二天還是差不多十點到的報社。只有蘇小姐在。還是那身白衫黑裙,只是上面披了件綠色坎肩兒,她點頭招呼了一聲就沒再說話,坐在那兒喝茶看報。
李天然呆呆地坐在他的辦事桌後面,看著上頭的筆紙硯台墨水瓶,幾疊稿紙,也不知道該幹什麼。
他去屏風後頭倒茶,"有什麼消息?"
"符保盧回國了。"
"誰?"
"撐竿國手,剛從柏林回來。"
"哦……"他回到他桌子,才想起剛開過奧林匹克。在船上就聽說了,不過都是關於美國黑人選手Jesse Owens的消息,根本忘了中國也參加了,"還有什麼?"
"你先聽聽這段兒世運新聞……《北平晨報》,是咱們代表團副領隊下船的時候跟記者講的話……"她清了清嗓子,"我國籃球代表隊,當與日本比賽時,因精神過度興奮,致上場時之緊張,幾如犯人之赴法場。失敗後精神之頹唐無以復加,見人俯首無言,口中喃喃曰:'算了,算了。'帶隊之職員雖均極力勸慰,有擬請其看電影者,亦均堅謝不往。故至第二周與德國比賽,亦遭失敗,蓋精神刺激過深,迄未恢復也……",她合上了報,看著李天然,語調有點憤恨,"怪不得人家說咱們是東亞病夫!丟臉死了!"
電話響了,蘇小姐拿起來就沖了一句,"燕京畫報!"然後臉色聲音都恢復了,"哦……一大早兒就取走了……來了……好……那後天見。"一掛電話,就起來背上個小書包,轉頭高興地笑,"金主編說,回家吧!"再又像是提早放學那樣興奮,說明兒中秋也不用來,星期四才上班,又說去找朋友去趕"真光"中午那場電影兒,又急得關照"房門給帶上……",跑得之快,話音未落,人就不見了。
李天然給自己添了茶,從小蘇桌上拿起了那份報,回到他桌上,翹起了腳,點了支煙,無聊地翻著……"英大使許格森抵平訪問"……"諾那呼圖克圖法師骨灰由川運抵漢口"……"西班牙內戰,名詩人劇作家洛爾卡遭捕槍決"……他翻了頁……"社會局訓令各劇團禁演《風波亭》與《走麥城》,謂該兩劇表現忠臣末路,英雄氣短……"再翻到影劇版,發現"真光"正在上演《劫後英雄》,宣傳廣告說它是"新羅賓漢,米高梅蓋世珍品,舉世稱讚鐵血英雄。華納伯士達,繼《絕島冤痕》更驚人傑作……"李天然也不知道這是哪一部電影,可是"華納伯士達",他又念了一遍,應該是Warner Baxter。廣告還說此片"異族壓迫污辱冤痕。誓為民族粉身碎骨!雖死猶榮。鐵騎狼煙白骨撐天。為祖國流一腔熱血!鞠躬盡瘁。"……原來蘇小姐去看這部電影去了。
他弄熄了香煙,把報紙放回蘇小姐桌上,又把茶杯送到屏風後頭,出了房間,輕輕帶上。剛進前院,碰見那個聽差領著一個送冰的去廚房。他問了下聽差的名字,說是叫長貴。
他出了大門,記得隆福寺就在東四大街迤西。不錯,就在頭條對面看見了隆福寺大街。
李天然稍微有點兒迫不及待的感覺。這是他小時候跟師母師妹來過不少次的地方。買點兒這個,吃點兒那個。可是就是不記得廟是什麼樣兒。這次才發現隆福寺可真又老又破。可是好像沒人在乎。來逛的人,除了幾個小子在叫在跑之外,個個都那麼慢騰騰地瞧瞧這兒,看看那兒。李天然覺得他已經沒這個福了。你要在北平真正住家過日子,才會有這份閒情,才這麼優哉,才這麼清平世界。
他穿過了賣鴿子賣鳥兒的攤兒,穿過了賣什麼長袍馬褂、遜清頂翎的攤兒,又穿過了賣菊花賣哈巴狗波斯貓的攤兒,進了廟門。
李天然沒興趣去逛,也沒什麼東西要買。他一邊隨便低頭看著地上擺的簸箕、雞毛撣子,一邊不時抬頭四處張望。沿著殿階排著好幾個賣藝場子。他站在那等了會兒,半天也沒人下去露兩手。倒是拐角有人在為幾個摔跤的喊好。他擠了過去,摔完了。出來,聽見前頭有人在唱落子,又有人在吹笛。他找了個攤兒,吃了盤灌腸,又換了個攤兒,喝了碗油茶。他接著走,經過了一排排賣古董的,賣舊書的,賣毽子的,賣泥人兒的,一直走過了看相算卦、賣洋煙畫,一直走到了後門,到了錢糧胡同,也沒看見關巧紅。
他進了胡同,朝東口過去,後頭跟了幾個要飯的。他給了幾角錢,還有好幾個小子在叫爺爺地跟,一直跟到東四大街才不跟了。
李天然覺得自己真有點兒胡鬧,也沒搞清楚人家是不是真的要來,更別說什麼時候來,就跑這兒來瞎逛,好像他想碰上就能碰上似的。
往回走的路上,他在四牌樓附近一家南紙店看見門口擺著一堆堆兔兒爺,進去選了一個一尺來高的薛平貴,跟一個挎籃兒買菜的兔兒奶奶。又在接壁糕餅鋪子買了兩盒月餅,一盒自來紅,一盒自來白。
進了家門,老劉上來把東西接了過去,"您真有興致。"李天然也笑了,說月餅大夥兒吃,兔兒爺兔兒奶奶給找個地兒擺起來,又叫他待會兒進屋裡來。
李天然問老劉哪兒有租自行車的。他說燈市口。又問家裡有隨身帶的水壺沒有。有,馬大夫有個外國大兵用的水壺。李天然叫他給找出來,告訴他明天要出門,後天才回來。
李天然第二天一早收拾完,背了個小包和水壺,就去租車。
天氣很好,大太陽,不冷不熱。他捲起了黑短褂的袖子,騎在街上,心情就和迎面過來的風一樣輕鬆。
出西直門可費了點工夫。洋車、汽車、卡車、自行車,還有馬車、騾車、水車、排字車、大板車,正好又碰上門頭溝來的一隊駱駝進城,總有十好幾頭,雙峰之間背著一袋袋煤,直到最後那頭掛著叮叮噹噹駝鈴的,跪倒在馬路邊黃土地上,其他車子才流暢起來。李天然也沒下車,扶著電線桿子耐心地等。
一出城門,一過護城河,一過鐵道,就已經是鄉下了。
這條瀝青大路又平又直,兩邊還專為馬車貨車鋪了青石板,再過去是好幾丈高的蒼松垂楊。偶爾幾聲鳥叫,幾陣鴿笛,遙遠灰藍天邊飄著一兩隻風箏。太陽曬得黑焦油路面閃閃發亮。
可是秋高氣爽,身上沒見汗就到了海澱。
進了正街,李天然下車扶著走。路邊大荷塘那兒有幾個小子在玩兒。街上挺熱鬧。這麼多年沒來了,可是覺得海澱沒怎麼變,還就這麼一條大街。後邊那些胡同也好像還是那麼幾條。他繞了繞。以前來的時候就已經沒落的那些大別墅大花園,現在從外邊看,還那麼蕭條。可是說沒怎麼變,又有點不認得了。正街上的店舖一家接一家,賣什麼的都有,不少是新的,有的門口還停著大汽車。
他在正街上又來回走了一趟,經過一條小橫街,看見胡同裡邊有個"平安客棧"紅漆招牌,就推著車過去。
這是一座住家改的兩進四合院,一共才隔成十來間客房。掌櫃的帶他前後繞了下,大半空著。他最後租了內院一間西屋。說不上佈置,倒還乾淨,兩面紙窗,一張掛著蚊帳的硬鋪,小方桌,兩把椅子,一台洗臉盆,兩盞油燈,一個銅痰盂。棉被枕頭還是付了錢才有個黑不溜秋的小夥計送過來的。問了問,才知道茅坑在跨院兒。
他換了身大褂,只背了水壺,出了客棧,直奔正街路南那家"裕盛軒"。
門面相當講究,院子也很寬敞。進進出出的客人,西裝洋衫大褂都有,看樣子不少都是燕京清華的學生。這麼年輕,有說有笑,無憂無愁,李天然真覺得自己過了好幾輩子。
他還記得師父師母來這兒點了些什麼。夥計帶他一入座,他就叫了清油烙餅,過油肉,四兩蓮花白。
最後那張餅吃得有點撐,可是真過癮。
他離開了飯莊,在正街上遛了會兒,拐上了往北的那條公路。沒多會兒就看到燕京大學校園和那些宮殿式建築。他也沒停,繼續朝前走。沿路看見的,大部分是學生,也有些附近村裡的。又沒多會兒,遠遠的已經是清華校舍了。
前頭不遠是個三岔口,他上了折往西北那條。再走了一會,拐進了一條小土路,還是那個樣。
這一帶開始荒涼起來。路邊不遠,這一段,那一段,還埋著早已經倒垮了的一截半截虎皮石頭圍牆。李天然知道已經到了圓明園廢墟。
他總有四年多沒來了。反正他沒生的時候就已經是廢墟了。沒給槍炮打垮的,沒給大火燒光的,那能偷能拿的,也早就給偷拿走了。剩下一些誰也搬不動,也沒人要搬的,都還在那兒。他不時止步觀望。有些當年的湖沼已經變成了水田,可是一眼看過去,一片空地,沒什麼大樹,全是一堆堆,一叢叢蘆葦,起起伏伏的土坡,低的地方還積著水,偶爾還得跨過半埋在地裡的花崗石,跟他上回來的時候沒什麼兩樣,一樣荒廢。
他看了看太陽,盤算了下位置,朝著荒園北邊偏東的方向走過去。
他老遠就瞧見了。
一座兩座漢白玉破石門,一根半根石柱。
這就是了。斜陽之下,陣陣秋風,幾聲雀叫,幾聲蛙鳴,一片蕭條。這就是當年長春園的西洋樓。
他上了幾個台階,在一根石柱旁邊找了塊石頭,坐了下來,舉起水壺灌了好幾口,點了支煙。
師父究竟是師父。在大好的日子裡,也在為不好的日子打算。李天然十二歲那年,顧劍霜藉著一次師門聚會,交代下一輩,"萬一發生巨變,師徒分散,失去音訊,則切記,圓明園西洋樓廢墟,每逢夏歷初一午夜,是本師門倖存者約會時地。"
他又喝了幾口水。太陽西垂,這個夕陽殘照下的廢墟更顯得淒涼。他趁天沒全黑,又繞著走了一圈,摸摸清楚附近,看有什麼變動。晚上再來一趟。
他還是沒在客棧吃飯,在大街上找到一家烤羊肉串兒的館子,要了兩串兒。帶點兒肥的羊肉塊兒,叉在一尺多長、像把短劍似的鐵串兒上,外焦內嫩,就著硬面饅頭、半斤燒酒,吃了個飽。臨走之前,跟掌櫃的買了些鍋盔、油炸花生、半水壺白乾兒,帶回旅店。既然是中秋,還要上野地去看月亮,總得準備點兒吃的喝的。
他在硬鋪上打了個盹兒,醒來快十點了。外邊有點涼。他在黑短褂裡面套了那件運動衣,再把吃的喝的全塞進了背包。小方桌上那盞油燈一亮一亮地閃著暗光。他等了會兒,聽聽院裡和櫃檯那邊都沒聲音了,吹熄了燈,探頭掃了外邊一眼,背著小包,一閃身出了房門。
八月十五的月亮還沒升到頂頭,可是滿院子還是給照得夠明。小偷慣賊老說的"偷風不偷月,偷雨不偷雪",的確是經驗之談。
他一動不動地立在屋簷下暗影之中,總有小半支煙的工夫。然後上前邁了兩三步,吸了口氣,一矮身,躥上了房。
他伏著身子,前後左右巡視了一圈,伸手試了試屋瓦,還挺牢,瓦溝裡有些半幹不潮的落葉。他站起來查看了下自個兒的影子。
內院外院全黑著,賬房也睡了,只有大門口射上來一小片昏暗的光。要麼就只是前頭大街上露點亮。夜空之中,隨著微風隱隱傳來一兩起笑聲。正在過節吧。
他在房頂上輕輕彎身走過兩戶人家,下了房,上了大街。這條正街空空的沒一個人,沒一輛車,就兩個路燈亮著。店舖全都上了門。月光之下,大路像條灰白色帶子伸入消失到盡頭的黑暗。
他順著白天走過的路摸過去。畢竟是通往兩所大學的要道,沿途都有路燈。燕京那邊很亮,隱隱還有人影移動。他拐上了折向西北的小土路。清華那頭可什麼也看不見了。
他從白天下小路的地方上了野地,高高低低地摸到了西洋樓。十一點半。他四處查看了一下,在白天那個石座上歇腳,點了支煙,靠著背後那半根石柱,靜靜地等。
初一是有道理,又沒月亮又好記。當然,今兒是八月十五,中秋月亮分外明。可是每月十五,月亮都挺圓挺亮。他一眼看過去,明月之下,一片空曠的野地,百步之內,幾乎一目瞭然,無處可躲。
再看表,午夜十二點整。廢墟一片慘白淒涼,只有陣陣風嘶。他試著輕輕一擊掌。
師父的交代是,不論是誰在西洋樓廢墟午夜先擊掌,另一人數到十,以回擊兩掌來反應。再數到十,首先擊掌的人再回擊一次。這就是自己人相會的記號。如果第一次沒有回音,數到十再試一次,再沒回音就離開。
幾年沒來了,李天然以不同輕重手力擊掌三次,發現在這樣一個靜靜的深夜,以最輕手力擊拍,掌聲也可以傳到至少十步以外。他不記得上回來這兒是用了多重的手力。
事情很清楚,只是沒有答案。不錯,他還活著,可是下月初一來這兒碰面的會是誰?師叔還在不在人間?這麼多年下來,他老人家還會出現嗎?就算師叔來過了,也來過多次,可是會連來四年,六年嗎?
他打開水壺,仰頭灌了口白乾兒。
真要戒備的是朱潛龍。他既然能勾結日本人一塊兒殺了師父一家,那只要他沒死,他也知道這個初一密約,他也可以秘密來此赴約,身藏暗處,看師門之中誰會出現,再斬草除根。
朱潛龍肯定來過。他知道只有四具燒焦的屍骨,還有一個漏網之魚。他只是不知道是誰。當然,他也知道師叔還在。
還是這小子幾年下來不見動靜,以為我們爺兒倆早都沒了?
李天然又仰頭喝了一口。
不過,朱潛龍真要來了倒省事了。就地結賬。
李天然點了支煙,跟自己說,反正就是這麼回事兒,只要初一那天晚上是他來,就只能有一個活著出這個廢墟。
他起身熄了煙,從帆布包裡取出了鍋盔、炸花生,和那小半壺白乾兒,一起擺在那塊石座上,心中念著師父、師母、二師兄和師妹的名字,對著上天晴空一輪中秋明月發誓,下次再祭,不會再是鍋盔花生白乾兒,而是朱潛龍。
他朝著石座跪下來磕了三個頭。
他把鍋盔掰碎了和花生一塊兒撒在野地,留給鳥兒吃,也把剩下來的酒給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