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6.掌斃羽田

  第二天吃過晚飯,李天然換上了一身黑衣服,出了家門,往南鑼鼓巷逛了過去。

  其實還不到八點,可是他知道,好不容易碰上這麼一個八成兒和羽田有點兒關係的所在,不馬上探出個究竟,他醒睡都不安。

  李天然小時候跟師父出去跑過幾趟,雖然派不上用場,可是站在旁邊兒看,再聽師父說說訓訓,也學了不少。其中之一就是暗中窺探。

  什麼招兒也別使,就找個隱秘的地方躲在那兒,無論白天晚上,一動不動,大氣不出,注意觀察對方的日常生活,或任何意外舉動。就這麼一天,兩天,三天五天地暗中窺探,摸清楚了底細再作打算。

  打算他已經有了。如果這就是羽田的家,那就這兒下手。

  可是還得先摸清楚了他家都有誰。李天然不想多傷人,萬不得已也不能亂傷人。冤有頭,債有主。天下不平的事多如海沙,只做該做的,只找該找的。

  天很冷,他拉緊了皮夾克拉鏈。大街上,小胡同裡,不時還有那麼幾個走路的,個個都低著頭,攏著大衣棉袍,抓緊圍脖,趕著回家。

  他一進炒豆胡同就戴上了黑帽子,再用黑手絹蒙住了下半邊臉,前後略一掃瞄,閉住氣,從頭一棵樹後邊輕輕上了房。

  他在瓦上慢慢爬到上次蹲的小天井上頭。位置很好,稍微抬頭就可以看見前後兩院。

  後院黑黑一片。前院東南房有燈。一個老媽子下了院子,一會兒又進去了。裡頭有人說話。

  李天然在房上這一蹲就蹲到半夜。除了上回那個小子,打著手電巡查了一趟之外,沒人進出。李天然在那兒又趴了個把小時才下房。

  他第二天晚上又去蹲,還是趴在老地方。下邊兒跟昨兒晚上一樣,只是九點多的時候,來了部汽車,進來個人,到後院北屋。可是沒十分鐘就離開了。那個人瘦瘦的,不像是羽田。

  禮拜五那天下班,在大門口碰見藍蘭,便留他在家吃飯,瞎扯了半天,搞到快十點了,也沒來得及回去換衣服,就去了南鑼鼓巷。又是一樣,也沒看見羽田。

  可是那天半夜裡回家,發現師叔也回來了,都已經在屋裡睡了。他也就沒去打擾他老人家。

  早上爺兒倆吃著徐太太給買回來的燒餅果子切糕,李天然把這幾天的事都交代了。

  德玖邊吃邊聽,完後又喝了杯茶,點上了煙袋,"我也沒潛龍的消息,不過羽田後頭有局子裡的人給他撐腰,大概沒錯。"

  德玖說連成天泡茶館,上大酒缸的,以至於連隆福寺裡的喇嘛,都覺得奇怪,光這幾天,北平就有好幾處大火,什麼北池子、天橋、平則門內,工廠民房都燒過,也沒見警察這麼緊張,這麼到處查詢,更沒見這麼許多便衣,這麼勤著打聽。而且亂抓人,連個烤白薯的老頭兒都給叫了進去。外頭謠言不少。有的說是窩裡反,分贓不均,有的說是南京干的,有的猜是二十九軍裡頭的抗日分子。還有人說,那個"黑龍門"可算是栽了個跟頭,裡邊兒有局子裡的,可是到今天也沒查出點兒什麼……

  "我把這些話全歸到一塊兒,就算還沒什麼真憑實據,北平有個'黑龍門'是不假的了。裡邊有警察,也許是便衣,也多半不假。誰建的還不知道,是不是跟羽田一夥兒,我看有這個可能……你想,天知地知,你知我知,那把火是誰給放的。"

  李天然可心中一震,"那依您來看,這個'黑龍門'會是朱潛龍搞起來的嗎?"

  "可能……"德玖噴著煙,"可是這幾天在外邊兒,沒聽見一個人提過這個名字……唉,這小子也是一身本領,六年前就和羽田一塊兒……"他頓了頓。"不過,也別亂猜,朱潛龍也可能早就得了什麼急病死了……"

  李天然下午去九條繞了一圈,晚上跟師叔去了"順天府",吃了頓兒涮鍋,耗到了八點多,才帶著師叔去炒豆胡同。

  兩個人,一個蹲在東邊天井上頭,一個在西邊天井上頭,一直蹲到半夜。情況還是跟上幾回一樣。

  德玖到了家跟天然說,是不是羽田的宅院不知道,可是有兩個護院兒倒是不尋常。他覺得每天晚上都應該去蹲蹲。必要的話,有機會的話,進屋去看看。還有,既然像是個住家兒,那家主就不可能永遠不回家。

  這也是李天然的打算。第二天,爺兒倆自個兒在家下了碗麵。天剛黑就準備妥當出了門。

  他們剛拐進炒豆胡同,李天然就立刻抽身,順手拉住了師叔。黑胡同裡頭那幾棵大樹下邊停著兩部汽車。

  他們看看四周沒人,雙雙蒙上了臉,也沒再打招呼,就一前一後上了胡同口路北那座房子。

  剛一上房,李天然就心中咒罵。天上一輪明月正從雲中間冒了出來,清清楚楚在瓦上印出兩條影子。媽的!就算偷風不偷月,也顧不了那麼多了。

  二人都認得屋頂上的路,各自在老地方趴了下來。

  前院後院都挺亮。不時有人語聲,還有笑聲。男女都有。前院有不少人進進出出,收盤子上菜。像是在宴客,只是東房拉上了窗簾,不知道有幾個人,都是誰。

  這頓飯吃到快十點才散。李天然趴在天井上頭屋脊後面,在時隱時現的月光之下,看見東房裡頭的人一個個出來。

  頭一個是那位舒女士,一身西裝領帶。後邊跟的是穿著和服的山本。二人在院子裡說話。

  過了一會兒,卓世禮走了出來,一邊扣他的長袍。他後面是那個楊副理,還是那身黑西裝。

  接著出來的是一位面生的少婦,淺色旗袍。

  然後又出來一個人,黑西裝,胖胖身材,圓圓的瞼!

  李天然的心差點兒跳出來。他一動不動,注視著這夥人慢慢進了後院,在院子裡活動了下身子,又說了會兒話,才一個個上了北房。

  有個老媽子也忙著一會兒進,一會出。只是沒看見那兩個護院。

  李天然知道還有得等,可是他放心了。這肯定是羽田的家。看這小子在院裡幾分鐘的動作和姿態,就知道他是主人。好,廟是跑不了,你這個和尚也別想溜。他彈了一小粒沙石到對面。德玖露了半個頭。天然打了個手勢,說是等。

  然後他仰臥在瓦頂上,望看上空偶爾露下臉的月亮。剛開始缺,看樣子十五剛過。

  他真想抽支煙。

  不錯,客人早晚要走。然後怎麼辦?

  該怎麼辦就怎麼辦。反正就是今兒晚上了……

  他突然發現頭上月亮移換了小半個天……而且下邊有了聲音,有了動靜。

  先往外走的是卓十一和那個副理。接著是山本和舒女士,只有羽田出來送客。

  李天然沒動,聽見這夥人到了前院。接著一部部汽車發動,開走。

  他微微抬頭,看見羽田在前院跟那兩個護院說了說話,轉身進了內院,回到北房。他看了看手錶,一點半了。他又趴了下來,繼續等。別急,跑不了,廟跟和尚都在這兒。

  前院東房沒燈了。

  南房的燈也滅了。

  內院北房大廳黑著。就只剩下東邊窗上還透點亮光。風越吹越冷。

  那個穿旗袍的?看樣子是住下來了。

  東窗也黑了……

  李天然輕輕爬到師叔那邊。德玖沒言語,只是用手一指前院。

  二人飄下了院子,雙雙一起一落,立在南房門口兩邊。李天然掏出一枚銅錢,輕輕一抖手腕,打向院中大魚缸。"叭!"清晰一聲剌破靜夜。

  沒幾秒鐘,房門開了,一個人影正要往外探頭,就給德玖伸出鷹爪般的手卡住脖子,哼都沒哼出來。李天然一閃身進了屋。

  得快。他一摸右手邊牆,撥開了燈,房間大亮。沒人。右邊有道門。他搶了過去,開了門。外屋燈光照見裡頭靠牆有張床,上面被窩兒裡捲著一個人。他一步跨到跟前,朝那小子後腦一掌甩過去。

  德玖進了外屋,壓低著聲音,"這兒我來收拾,還有個老媽子……"又從懷中取出幾副狗皮膏藥,"帶著……燈給關上。"

  李天然在廚房門口就聽見裡邊的鼾聲。他擠開了門,老媽子還在打呼兒。他開了燈,找了塊抹布,到犄角床頭推了推她肩膀。老媽子才"啊"一聲一張嘴,就給抹布塞住了。她給嚇得渾身直哆嗦。李天然也不言語,先拆下來兩副膏藥貼住了兩隻眼睛,再撕下幾條被面,把老媽子給綁了起來,關了燈。

  爺兒倆在魚缸前頭會合,都沒言語,也沒上房,直奔後院。李天然輕步走到東窗,在玻璃窗上輕敲了兩下。

  沒有動靜……他又敲了兩下……

  "什麼事?"屋裡傳出來啞啞的聲音。

  李天然壓低嗓子,"有人。"

  裡邊亮了燈。過了一會兒,北房大廳也有了亮光。李天然移到了正房門口,門正在打開。大廳的燈照著一條黑黑的身影。德玖在門口那邊又一探手,卡住了羽田的喉嚨。

  他們進了正房。羽田那張圓臉漲得發紫。德玖稍微鬆了松他五根鷹爪般的手指,一瞄天然,再一瞄內屋睡房。

  李天然點點頭,進了臥室。現在沒什麼顧忌了,他隨手開了燈。

  一張大銅床斜斜地躺著一個熟睡的女人。零亂蓬散的黑色長髮露在寶藍被面外頭。他走到床側,把兩貼膏藥拆下來黏在銅柱子上,又褪下來一個枕頭套,也沒拍醒她,只伸出三指一拉她下巴,把一團枕套塞進去大半截,再用手按著。她這才猛然驚醒過來,剛張開了一雙圓圓的大眼睛,就給天然用膏藥給蓋上。

  她死命搖著頭掙扎,喉中發著啞啞的吼聲,兩條腿亂蹬,幾下就踢開了棉被,露出來一身白肉,就一條粉紅色貼肉內褲。李天然揮手一掌,她不動了。頭陷在軟軟的大枕頭上。

  他撿起來攤在地上的大紅睡衣,撕了開來,把她的兩隻手兩隻腳都綁了起來,再用棉被把她那身白肉給蓋上,熄了燈,關上門,回到大廳。

  德玖黑頭黑臉,只露出一雙眼睛,坐在一張單人沙發上,右手還卡著跪在前頭的羽田的脖子。

  李天然繞著客廳走了一圈,隨便觀看。很講究,很古典的佈置。深紅絲絨沙發,咖啡色地氈,楠木茶几,銀製煙具,金製擺鐘,青瓷,太師椅,山水字畫,北面牆上一個大橫匾:"八紘一宇"……他轉頭面向師叔,嗓子一沉,"把膀子給卸了!"

  德玖起身,也把肥肥的羽田給提直了。羽田的睡袍敞了開來。

  德玖稍微鬆鬆手,在羽田還沒來得及喘口氣之前,就把他轉了個身,面向著天然,再又伸出雙手,一手一邊,抓住羽田的兩隻胳膊,上下一錯,輕輕"咯咯"兩聲,羽田一聲慘嚎,昏倒在地。

  德玖彎身又一把卡住羽田,提了起來,褪了他的睡袍,就剩下一條白褲衩兒,再輕輕一送,把羽田摔進了單人沙發。

  這一動彈,又痛得羽田慘叫幾聲。

  爺兒倆站在沙發前頭,緊盯著癱在沙發裡的羽田。

  那張圓臉漸漸緩過氣來,睜開了眼,又驚又駭,汗珠一粒粒聚在額頭,呆呆地望著面前一高一矮兩個黑頭蒙面人,"好……好漢……饒命……"

  就這麼兩句話都震動得他痛得接不下去了……他緊咬著牙,閉上了眼睛。

  桌上的擺鐘滴滴答答地走著。

  "錢……都拿去……"羽田說一句,咬一咬牙,"金子……也都給你們……就在裡屋……"

  李天然往前邁了兩步,一拍羽田左肩,羽田咬著牙"哼"了一聲。額頭汗珠在往下流。

  "聽清楚了,你不動就不痛……"天然示意師叔站到沙發後頭,自己拖了把椅子在羽田前面坐下,"問一句,回一句,也不叫你痛。"

  羽田慢慢輕輕點頭。全身肥肉直哆嗦。

  "你叫羽田次郎?"

  羽田點頭。

  "中國名字叫金旭東?"

  他又點頭。

  "黑龍會的?"

  羽田猶豫了一下。德玖在後頭一捏他肩膀。他啞叫了一聲,點了下頭。

  "一宇貿易公司總裁?"

  羽田點頭。

  "來北平幾年了?"

  "五……六年……你……你們南京?……"

  李天然一扯羽田右手。羽田哀叫。汗往下流。

  "一到北平就認識了朱潛龍?"

  羽田睜圓了眼睛,沒出聲。

  "我再問一遍……你一來就認識了朱潛龍?"

  "是。"

  "怎麼認識的?"

  "他……"羽田似乎在想,又似乎在拖。

  李天然抓起他兩條胳賻一抖。羽田大叫大喊,連著喘了好幾口氣……

  "他是……我的恩人……"

  "什嘛?"李天然驚詫一喊。

  "他救了我一命。"

  李天然抬頭看了看師叔。德玖取下了蒙臉,微微點頭。

  "他人在哪兒?"

  羽田有點發愣,"人?……在家……"

  "家在哪兒?"

  "你們南京來的?……"羽田像是橫了心,"同行好商量……我有情報……交換……"

  "交換?什麼情報也換不了你!"

  "求求二位好漢……大爺……"羽田臉色鐵青,"饒我命,什麼都說……"汗珠還在往下流,"我回日本,我有皇軍情報……秘密情報……"

  李天然一動不動,等羽田暫停了下來喘氣,"太行山莊的事兒,你記得吧?"

  "什麼?……"羽田滿臉迷惑。

  "六年前……宛平縣太行山莊……一家四口……給你和朱潛龍槍殺了……莊園也給你們燒了……"

  羽田臉色死白,半天說不出話來。德玖在後邊耐不住,雙手一扣羽田兩肩。"啊……"一聲慘呼剛出口,喉嚨就給李天然伸手卡住了……

  "聽話就不痛。"

  "放……"羽田乾咳了兩聲,每一咳一咬牙,"我欠……他逼我幹的……我欠……我欠大哥一條命。"

  "大哥?"李天然微微一愣,"你是說朱潛龍?"

  羽田點點頭。他在沙發裡越陷越深。兩條死胳膊似斷非連地接在他軀體上。

  李天然慢慢扯下來他蒙面的黑手絹,把臉湊到羽田鼻子前頭,"記得我這張臉嗎?"

  羽田給這句冰冷的話給鎮住了,無法回答,又無處躲藏,兩隻眼睛突突地瞪著。

  "我再問一遍……六年前,太行山莊……"

  羽田突然略有所悟,"你……李……編輯?……老金同事?"

  "再往後想……六年前一個晚上,你跟朱潛龍兩個,背後開槍打死了四個人……"

  羽田呆呆的臉色起了變化,"顧家……"

  "對,顧家……有點印象,是吧?"

  羽田還呆在那兒,剛要搖頭又止住了。

  "我姓李,叫李大寒……朱潛龍沒跟你提過這個名字?"

  羽田還在發呆。

  "太行山莊一家人是我師父顧劍霜,師母顧楊柳,二師兄顧丹心,師妹顧丹青……朱潛龍是大師兄……他沒跟你提過?"

  羽田一下子明白了,滿臉驚駭恐懼。

  "我中了你們三槍,又差點給燒死……你進屋還瞄了我一眼……記得吧?我可沒忘記你這張圓臉!"

  羽田吭地一聲垂下了頭。

  "就我還活著!才有你今天!"

  羽田下巴抵到前胸,一動不動。

  "朱潛龍怎麼跟你說的?"

  "沒說什麼……"羽田吃力地抬起了頭,兩眼空空,滿臉絕望,"他要我干,我就干了……我們是哥兒們。"

  "哥兒們?"李天然一聲慘笑,"那倒省事兒了……"

  擺鐘突然清脆地敲了三聲。

  李天然抬頭望著師叔,微微點頭。

  德玖在沙發後頭一欠身,伸手抓緊羽田的脖子,硬把他給提直了。

  "羽田次郎!看我!"李天然冷冷一喝。

  羽田兩眼緊閉著。

  "看我!"

  德玖一使力捏,羽田"哼"了一聲,睜開了眼。

  "聽著!羽田!你這輩子造的孽,等著閻王跟你去算吧!"李天然臉色冰冷,聲音也冰冷,"我這一掌……"他往回一收右臂,運足了力,"為的是我師父,師母,二師兄……和丹青!"語音未落,閃光似的一掌過去,"砰!"一聲悶響,滿滿地擊中羽田前胸。

  羽田喉中乾咳了半聲一聲。

  德玖鬆開了手。羽田屍體癱進了沙發。

  李天然慢慢收回右臂,一雙眼睛冷冷地盯著羽田那張死白的圓瞼……

  還有那嘴角鼻孔往外冒著的血……

《俠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