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2、夕陽無語

  他天快亮回的馬大夫家,立刻上床,立刻入睡,一直睡到中午。

  醒了,可是沒有起床,懶懶地半靠在枕頭上,點了支煙。

  每根神經,每根肌肉,每根血管,每根毫毛,都無比舒暢。

  這就是把梗在那兒的吐出來的感覺嗎?

  他臉上浮起了微笑……是,這就是。

  夏蟬尖尖在叫。窗簾輕輕在飄。亮光晃晃在搖。

  房門響了兩下。

  麗莎一身紅緞子睡袍,端著一個茶盤進了屋,微微笑著,把它架在天然大腿上,「英雄早安。」

  天然坐直了,也微笑著應了聲早。他望著木盤上的果汁和咖啡,「謝謝……也不早了吧?」

  「還早。」麗莎在床邊坐了下來,「這是你新生命的第一天。什麼感覺?」

  他喝完了冰橘汁,「好比……」他倒著咖啡,加奶加糖,「我想不出有什麼可以比。」

  「好比解饑解渴解癢?」

  天然笑了,「差不多……」他喝了一口熱咖啡,「只是更過癮。」他吸了口煙。

  「再沒有別的要求了?」麗莎的笑容充滿了慈愛。

  他仰頭一吐煙,「沒有了。」

  「連巧紅都不要了?」她偷偷地笑。

  「啊……」他馬上收嘴,「那不算。」

  「好。」她拍了拍天然的腿,「要不然笑話可鬧大了。」

  他微微一愣,弄熄了煙。

  「人家肯了。」

  「什嘛?」可是他已經猜到了。

  「還有什麼……趕今天是七夕,我早上請劉媽過去給你說親。」

  天然一震,差點兒灑了手中的咖啡,「說了?」

  「說了。劉媽剛回來……」麗莎站了起來,「日子也定了,後天,八月十四。」

  他長長舒了口氣,躺了回去。

  麗莎上來彎身在他額頭上一吻,轉身出了房間。

  日子都定了!可是她剛剛說什麼?新生命的第一天?……

  他躺在澡盆裡,熱水蓋到他結實的肩膀,足足泡了個把鐘頭。渾身上下,一清二爽,真有點兒像是新生命的一個乾乾淨淨的開始……

  他一天沒出門。想去看巧紅,又有點兒不好意思。才分手沒幾個鐘頭,又剛提過親。

  下午羅便丞來了電話,說剛從南口回來。那邊打得很厲害。又說可惜沒時間喝杯酒。他這就要去東站搭火車上天津,再南下去上海。那邊也出事了。然後匆匆補了一句,「剛剛聽說昨天晚上又發生了一個案子……又是那個什麼『燕子李三』干的……可是,北京人怎麼說?邪門兒?……死的都是我們認識的……」

  一天沒事。只是劉媽見他就笑。

  吃了晚飯,三個人坐在院子裡喝酒乘涼。劉媽過來點了幾根蠟,幾盤蚊香,添了桶冰塊。

  蟬叫一個接一個停了。院裡一下子靜了下來。各屋都沒亮燈,更顯得上空幽黑,星星明亮。

  麗莎叫他們找銀河,再找牛郎織女。天然從小就跟師妹玩兒這個,一下子就找著了。

  「天然,」馬大夫抿了口酒,「記得你回來那天晚上嗎?也是在這兒這麼坐著。」

  「記得。」

  「問你的那句話呢?」

  「哪句?」

  「有什麼打算。」

  李天然默默喝著酒,抽著煙。他記得。只是那個時候他還有件事未了。可是現在,該了的也了了,又好像還是沒什麼打算。

  馬大夫歎了口氣,點了斗煙。

  「才辦完事兒,」麗莎補了一句,「給他點兒時間。」

  「我知道……」馬大夫噴著煙,輕輕地說,「問題是,沒什麼時間了……天然,你老是說『走著瞧』。日本人沒來,你還能走著瞧。可是現在……我這兒不是租界。出了事,別說我,誰也救不了你……」

  李天然明白,只是不知道該怎麼打算。未來一切,可不像朱潛龍的事那麼黑白分明……

  一陣微風,吹過來幾聲狗叫。李天然發現,這幾天胡同裡都沒人吆喝了……

  睡覺之前,他跪在床頭,心中念記著師父,師母,師叔,二師兄,師妹,請他們瞑目長眠。最後他跟丹青說,他剛定了親。

  新生命的第一天,就這麼過去了。

  第二天起床,他才突然想到,昨晚上忘了跟師父交代往後「太行派」該怎麼傳下去……

  他套了件短褂,出了大門,先去煙袋胡同。

  剛進了院子,老奶奶就踮著小腳,搶上來道喜,「我早就料到了。」

  巧紅一身泛白藍布旗袍兒,在旁邊兒羞羞地微笑,拉著他手進了西屋,「你還來這一套?」

  「是馬太太要……」他摸著她的臉,「這麼照規矩辦。」

  巧紅輕輕「嗯」了一聲。

  天然跟她說,明天在乾麵胡同辦,客人就男女兩家。老奶奶,徐太太,馬大夫和麗莎。劉媽算是介紹人。他還叫巧紅收拾一下,準備搬去王駙馬胡同。這間西屋留著,算是她的裁縫鋪。

  他回家路上在想,看什麼時候方便。把擱她那兒那幾條金子,送去福長街……姓朱的老婆孩子可沒罪沒過。

  邁進了家門。徐太太搶上來喊了聲「姑爺!」

  兩個人都笑了。

  電話在響。是藍青峰,約他下午六點,在西直門大街「三宮廟」隔壁一家酒館二樓見面。

  奇怪,「順天府」的事,出了差錯?

  他坐下來給馬姬寫了封信。

  下午,麗莎開車,帶著劉媽,送來了新褥子、床單、被面、枕頭、蚊帳……說她剛在法國麵包行訂了個蛋糕,又問去買了戒指沒有。

  麗莎把徐太太當做自己人,把個徐太太搞得又興奮又緊張,不知道該怎麼稱呼這位美國干親家。劉媽在旁邊兒湊熱鬧,「跟著我叫麗莎。」

  幾個人一塊兒收拾打掃新房。連洗帶換,連掃帶擦,折騰了好半天。送走麗莎,已經快五點了。

  李天然換了身藍布大褂兒出的門。

  太陽西西斜著。空中帶點兒風。他拐上了北新橋西大街。夕陽直射過來。他戴上了墨鏡。

  幾乎每個街口都有背槍的日本兵站崗。

  市面上像是安定了些,只是少了點兒什麼。沒從前那麼優哉了,也沒了市聲,熱鬧聲。

  兩旁那些灰灰黑黑矮矮的房子,在夕陽之下,更顯得老老舊舊破破。

  淪陷半個月,北平變成了一個奄奄一息的老頭兒。

  李天然夾在三三兩兩的行人當中,走過了「順天府」,發現給封了不說,大門口上還站著一個日本大兵,一個中國公安。

  上了西直門大街,夕陽就在城門樓上頭,一團橘紅。他很快找到了那家酒館,上了二樓。

  很空。就藍青峰一個人坐在臨街那張小方桌。還是那副當鋪老闆的打扮,只是多了頂巴拿馬草帽。他在對面坐了下來。

  桌上一壺酒,兩隻酒杯。

  藍瞄了他一眼,沒說話,繼續望著窗外。

  天然給自己倒了杯白乾兒,摘下墨鏡,也隨著往窗外看……沒什麼,就層層疊疊一片灰瓦,曬著夕陽。

  藍青峰舉杯一敬,「幹得好!」他一口幹掉。

  天然也干了,覺得藍的臉色不很對勁兒,「石掌櫃的?」

  「給憲兵帶走了,還有三個夥計。」

  「怎麼辦?」他心直跳。

  「要吃點苦。」

  「就吃點苦?」

  「我想是……日本人願意相信是藍衣社干的。」

  「那……」

  「你的任務完成,其他沒你的事。我們有人善後。」

  天然為二人添酒。

  「我待會兒回天津。」藍的臉色很難看,「有兩件事跟你交代。」

  天然抿了口酒。

  「我得避一避。往後有事,去找石掌櫃的……另一件,你回去住了?」

  「回去住了。」他沒提就要結婚。

  「那好。還有件差事。」

  果然。「您說。」

  藍青峰皺著眉頭,帽簷下的臉色更難看了,「他不能老躲在德國醫院……得想辦法先送他去天津租界。」

  原來又是張自忠。他都忘了這回事。

  「我還在安排……」藍想了想,「你每天晚上九點在家等我電話。」

  天然點點頭。

  「這回不比上回……要出東交民巷,還要出城,又不能搭火車……查得太緊。」

  天然點了支煙。這是新生命的開始嗎?

  藍沒再言語,悶悶喝著酒。

  「您沒事兒吧?」天然吐了口煙,覺得藍青峰的神氣越來越不對。

  「啊?」藍像是給吵醒了,「哦,上海打起來了……」

  怪不得羅便丞趕了去。可是奇怪,藍的聲音有點哽咽。

  「藍田死了。」

  「什嘛?!」天然驚叫。

  「中午……他大隊長說他打下來兩架。自己的飛機也著火了。」

  「人?」

  「人?連人帶機,摔進了黃浦江。」

  「確定是他?」

  「是他。」

  「您……」天然說不下去了。他太明白失去家人的苦痛,誰也無法安慰……他踩熄了香煙,一口幹掉白乾兒。

  藍青峰也干了,「這是戰爭。當空軍,干軍人,就得隨時準備死……只可惜剛畢業,才十九歲……」

  天然一陣心酸。

  「連他去考空軍都沒讓我知道。」

  天然忍住了淚,添滿了酒。

  「說別的吧。」藍又幹掉,示意再添,然後從懷裡掏出一張疊著的紙,「天津小報,剛捎來的……給你寫詩的那位酒仙,北平沒法兒待了,也躲進了租界……」他遞給天然,「你任重道遠……」

  天然接了過來,可是沒有攤開。

  「不過,你這位『燕子俠隱』……」藍青峰蒼老的臉上一絲慘笑,「也只能這麼隱下去了……」

  窗外漸漸響起了一陣陣隆隆的聲音。

  藍青峰「哼」了一聲,起身站在窗前,「你過來。」

  李天然走到藍的身邊。

  西直門大街上滾滾煙塵,一輛接一輛的日本運兵車,滿蓋著黃土,像股鐵流似的,在血紅的夕陽之下淹沒過去。

  「南口過來的。」

  「南口丟了?居庸關?」

  「快丟了……你叫傅作義那些雜牌軍,怎麼去守。」

  兩個人靜靜地站在那兒。窗外整片黑煙黃土,久久也沉不下去。罩住了遠遠近近那些層層疊疊的灰瓦……

  「天然,別忘了這個日子……不管日本人什麼時候給趕走,北平是再也回不來了……這個古都,這種日子,全要完了……一去不返,永遠消失,再也沒有了……」

  藍青峰回到桌前,乾掉杯中殘酒,向天然微微點頭,轉身下了樓。

  李天然坐回桌上,呆呆地抿著酒,慢慢攤開了報:

  俠隱記

  將近酒仙

  燕子盜李,重顯人間,狼狽之流,膽戰心癲。

  單槍赴宴,四喪黃泉,順天府內,為民除奸。

  劍道山本,浪人羽田,染指他鄉,一再而三。

  屢戒不改,作惡多端,一倭斷臂,一寇涅槃。

  金某楊某,文武跟班,為虎作倀,污穢不堪。

  卓十一少,倚財弄權,倒行使逆,俠隱把關。

  朱首潛龍,無法無天,心黑手辣,罪行連篇。

  吃裡扒外,天怒人怨,替天行道,燕子李三。

  黑龍門徒,聽我一言,天網恢恢,終有一天。

  對頭報應,姓李名三,燕子俠隱,永在人間。

  李天然久久無法抬頭……俠?還有可能嗎?……

  他木木地坐在那兒,望著窗外的夕陽,抽了支煙,喝完了那壺白乾兒,戴上了墨鏡,下了酒樓。

  西直門大街上的灰土沉下去了,也清靜了點兒,沒幾個人去理會空中傳來那幾聲刺耳的警笛。

  黃昏的夕陽,弱弱無力,默默無語。

  天邊一隻孤燕,穿雲而去。

《俠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