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章

  然而霍銘洋卻冷冷笑了一下:「哪裡,她很清醒,甚至比一般人都清醒。或者說,她是一個擁有超能力的人。」

  超能力……夏微藍心裡又默默地冏了一下,不知道該如何回答。或許,這就是她被送到這個地方的原因吧。

  霍銘洋頓了頓,又道:「我母親有一半的尼泊爾王族血統,因為加德滿都的一場政變而被迫流亡中國。她雖然嫁給了我父親,但每年必然要秘密回故鄉一次,去喜馬拉雅山腳下冥想靜修……在某次回來後,她忽然開始說自己預見到了末日的來臨。」

  「什麼?」夏微藍忍不住笑了,「她也相信那個2012的末日預言啊?」

  「是啊……非常相信,也不知道她是哪裡來的信念。」霍銘洋淡淡地道,「她天天折騰,念叨得多了,我父親受不了,就乾脆把她送到了這個精神病院。當然,那也是因為當時他在外面有了別的女人,我母親已經令他煩厭了。」

  他說得淡然,聽的人卻不知道如何回應。

  「很快,這個嫁到異國來的女人就這樣被人遺忘。只有我會在每個週五放學後偷偷地來看她,轉幾趟車,不讓一個熟人看到。」霍銘洋苦笑了一下,「那時候我上著S城最貴的私立學校,很不願意讓人知道自己有一個黑道的父親,以及一個被關在精神病院的母親。」

  「嗯。」夏微藍想像著他少年時孤獨驕傲的樣子,點了點頭,「後來呢?」

  「那一天我來看她,她又抓著我的手翻來覆去地跟我說末日到來的事情。」霍銘洋苦笑了一下,「我終於不耐煩了,第一次對她發了火,說她是瘋子。她大概沒想到唯一的兒子也會如此對她說話,一下子怔住了。我也覺得有點不好意思,就想提前離開。然而那個時候我們才發現病房的門被反鎖了,床頭呼叫器壞了,也沒有一個護士當班。」

  「啊?怎麼會?」夏微藍緊張起來,「然後呢?」

  「然後?」他的語氣忽然變得冰冷,用詞也短促起來,一字一字,顯得很鏗鏘,「起火了!我們被反鎖在房間裡,怎麼也逃不出去!」

  「啊?」夏薇藍大吃一驚,「這……這是怎麼回事?」

  「黑道仇殺。」霍銘洋吐出一口氣,眼睛在黑暗裡微微閉起了,冷冷地道,「了麼?做霍天麟的女人和孩子,是要付出代價的。」

  「你媽媽……就這樣死了麼?」許久,她低聲問,「你的臉也是在那時候……」

  他沒有回答,在黑暗裡抬起手,摩挲著自己包紮滿綁帶的臉,語氣恍惚:「火很大而且每一個窗戶上都裝有牢固的鐵柵,根本無法述逃出去……她抱著我的腿,用力地把我抬起來,命令我把頭貼在窗戶上呼吸外面新鮮的空氣。」說到這裡,他的聲音出現了痛苦的扭曲,喃喃著:「火從她背後蔓延過來,燒到了她的身上。她還是一動不敢動,忍著疼痛用力托著我的腳……啊……最後她被燒成了焦炭,身體縮成了孩子那麼小。你想像不出那種慘象!」夏微藍只覺得喉嚨發緊,說不出一句安慰的話。「但是,我活下來了。」他在黑暗裡苦澀地笑了一聲,「他們都說這簡直是奇跡……因為那樣大的火裡本來不該有人可以倖存的,而我卻在停止心跳三個小時之後甦醒,而且沒有留下任何後遺症。可是,他們都不知道一件事……」他摸了摸自己的心口,低聲道,「我是一個還魂者,已經不屬於這個世界了。」他說得詭秘,夏微藍打了個寒戰,看著這個從鬼門關回來的人:「是你媽媽的在天之靈保佑了你吧?她的願望是多麼強烈啊……上天一定也被她感動了。」

  「上天?」霍銘洋苦笑了一聲,不置可否,「我雖然活了下來,但因為貼在灼熱的鐵櫥上,這張臉卻被完全毀了。」他回憶著生命裡那一段最黑暗的日子,「那段時間我精神崩潰,得了嚴重的抑鬱症和自閉症,不再上學,不和任何人說話,也不想活下去……直到父親重金請來了范特西醫生。他賦予了我新生,也成了我最信任的人——」他笑了笑,眼神卻滿是蕭瑟而悲傷:「誰知道他居然是『社團』那邊派來的人呢?原來在這個世上什麼都是假的……」范特西醫生?就是昨夜出現的那個持劍的西方人麼?原來他是霍銘洋的整形醫生啊……可為什麼他又那副打扮,還和那些奇怪的人打起來了呢?夏微藍頭疼地想著,覺得自己只看到了冰山的一角,隱藏在水面下的龐大而複雜的真相令她有些目不暇接。

  「不,也不是一切都是假的吧?」夏微藍喃喃著,想起了那個如撲火的蝶一樣湮滅在光裡的日本少女,「這世上,有人離開你,有人背叛你,但也有人為你付出了生命……譬如那個叫千惠的女孩,她對你是真的很好。」

  「不值得。」霍銘洋沉默下去,手指插入額發,埋首片刻才道,「我從來沒有給過她好臉色,因為她從一開始就是居心叵測地來接近我的,甚至算是捏著把柄來威脅我的。我憎惡這樣的女人。」夏微藍低聲道:「可在最後一刻她還是願意拿自己的命來換你的命!」

  「不值得,」他微微冷笑起來,「我也不會因此而感激她。這個蠢女人!我真正想的是離開這個世界回到我母親那裡去!」他的聲音透著深深的厭倦,她吃了一驚。夏微藍想起了第一次看到這個人的情景,不由得沉默了下去——是的,當時雖然只是隔著玻璃看了一眼,這個人站在那樣奢華的環境裡,被眾人簇擁,然而眼神卻灰冷如燼,透著凋零的氣息,彷彿是錦繡堆裡包裹著的一具枯骨。

  直到現在,她才漸漸明白了原因。

  這是一個死去的少年,他的心已經在那場大火裡被焚燒了。

  夏微藍一時間覺得心裡沉甸甸的,很難過,卻不知道該如何安慰他,兩個人就這樣沉默地坐在黑夜裡,感覺時間無聲無息地在身側流過。沉默中,耳畔忽然又出現了那個奇怪的摩擦聲,隔著牆壁刷地拉過去,刷地又拉回來,尖銳刺耳,彷彿有金屬在劃著,一聲又一聲。

  夏微藍失聲道:「天哪……又來了!」

  「美瞳……美瞳!」那個瘋女人的聲音從牆壁後透出來,幽幽的,帶著一種令人無法呼吸的狂熱,「你在那兒,對麼?媽媽知道你一定在!別急,等一下,媽媽已經找到鑰匙了,就來給你開門!」

  夏微藍摀住了耳朵,在黑暗裡全身緊繃,再也無法忍受地跳了起來,用枕頭狠狠地砸向床頭高窗背後悄然露出的那一張臉,失聲大喊:「滾開!我不是你女兒!給我滾開!」

  「噓——」霍銘洋皺著眉,拉住了她。

  就在這一刻,門外忽然傳來了腳步聲。他們兩人不約而同地停止了說話,轉頭看過去。「卡嗒」一聲,門被打開了一條線,走廊上白慘慘的燈光頓時透了進來,刺得她一閉眼。

  「誰在那裡吵鬧?」一個睏倦的聲音傳來,帶著惱怒,一個年輕護士探頭進來,目光嚴厲,「半夜了,是誰違反規定還在那裡吵?想被電擊麼?」

  夏微藍嚇得頓了頓,不敢出聲。她身邊的霍銘洋卻忽然舉起了一隻手,面無表情地看著對方,冷冷地道:「是我,你能怎麼樣?」

  夏微藍沒想到他居然主動挑釁,一時間反而怔住了。

  「是你?」迎著病人冷淡得近似挑釁的眼光,小周護士認認真真地往裡看了一眼,發現兩側的束縛帶都被扯斷了,這兩個病人居然坐在了一起,臉立刻「刷」地拉了下來。她回頭對著對講機呼叫道:「快來,這裡又有病人鬧起來了!對,就在昨天沈醫生被襲擊的那一間……」

  說到這裡,她眼裡忽然露出了恐懼的神色,往外退了一步。是的,聽說昨天去巡房的沈醫生被一個突然發病的病人挾持,那個病人還用鋒利的燈泡碎片對準了沈醫生的咽喉。而僅僅一天不到,這個極度危險的病人居然又掙脫了!午夜巡房的護士變了臉色,連忙往外退去,並迅速關上了門。

  「卡嗒」一聲,門被反鎖上了,房間裡又陷入了黑暗。夏微藍驀地歎了口氣:「好可惜。」霍銘洋皺眉看著她:「嗯?」「剛才是最好的逃出去的機會——」夏微藍嘀咕,努了努嘴,「你看,她半夜一個人孤身過來查房,我又沒有被綁住。」

  「那倒是。」霍銘洋看著她微笑,「你身手不差。我在金圖門燒烤店裡看到過你打人的樣子,的確乾脆利落。可你剛才為什麼沒逃呢?」

  「……」沒想到他忽然提起了那件糗事,夏微藍的臉微微熱了一下,嘀咕道,「如果我逃出去了,你怎麼辦啊?我可不能扔下你一個人。」

  霍銘洋倒是怔了怔,笑道:「看不出來,你還挺講義氣。」

  「那當然!你把我看成什麼人啦?我可不像你一樣被別人救了還要反咬一口。」夏微藍傲然地仰頭道,「你現在是重傷員,又被關在這種鬼地方,我怎麼能扔下你一個人走了?要走就一起走!」

  「一起走?」他有些恍傯,喃喃地重複了一遍。

  「是啊,等下我們一起走。」一念及此,她摩拳擦掌地忍不住想要從床上跳下來,並推了推霍銘洋,「快去穿上鞋,那些人就要來了。」

  霍銘洋怔了一下,默然地看著她,眼神深處似乎波動了一下。「要走一起走」,當初他是多麼想和母親說這句話……是的,一起走,誰也不要扔下誰!

  「別愣著啊!」夏微藍聽到外面走廊盡頭已經有腳步聲,連忙站起身來,跪在床邊探手去摸索底下的鞋子。此刻腳步聲已經逼近,聽聲音應該有三四個人,其中至少兩個是男人,從走廊另一端急速走來。

  「就是這間,蔣醫生。」小周護士的聲音傳來,「裡面的病人又鬧了。」

  「快。」夏微藍低聲道,並一邊用眼神示意他到門後的暗影裡躲好,一邊移到床頭摸到了自己的鞋子,「等下門一開,我來引開他們的注意,你就趁機往外跑。」

  霍銘洋還是沒有說話,只是在黑暗裡這樣看著她。

  「快啊!還愣著幹嗎?」夏微藍站起了身,正準備躡手躡腳地跳下床,然而在這個關鍵的時候忽然間頭頂又是一緊,她頓時動彈不得。

  「她想逃!她想逃!」黑暗裡忽然傳來了一個女人尖厲的聲音,淒厲可怖,「快來人……我抓到我女兒了!快來抓住她,別讓她再逃了!」

  又是那個瘋女人!那一刻,夏微藍看到了黑暗裡那雙血紅色的灼灼雙瞳,明白那個瘋子居然一直躲藏在隔壁的黑暗裡聽他們的對話,不由得心裡一冷,怔在了那裡,手足無措。那個淒厲的叫聲在午夜的精神病院裡迴盪,走廊上的腳步聲也驟然加快了。門被推開,有人衝了進來,一手拿著電擊棍,一手用手電掃著這個房間,厲喝道:「這裡怎麼了?」

  手電的光掃過,一眼看到夏微藍被一隻慘白的手凌空抓住,懸吊在床頭上拚命掙扎,那個保安也不由得愣了一下。後面進來的蔣醫生明白發生了什麼,對著隔壁厲叱:「你做什麼?快放開她!」

《2012·末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