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1章

  「這裡就是米迦勒大人的故鄉?」車上有個人愕然地問——在社團的傳說裡,那個戰死在「白之月」的大天使長身上籠罩著一種光輝,令所有人敬仰。然而,他的故鄉看起來卻如此普通,令人想起在沒有成為上帝的子民以前,童年及少年時期的他其實也不過是一個普通人家的孩子。

  「難道你以為他是在伊甸園裡誕生的麼?」加百利扔了一塊巧克力到嘴裡,眼看即將進入小區,轉頭對車上那個唯一的中國人道,「南派,等下用你的身份證登記遷入——對了,你到底叫什麼?」

  「南派。」那個人撓了撓頭,比劃了下,「江南的南,蘋果派的派。」

  然而當他摸出身份證時,上面卻赫然寫著「陸琪」兩個字。面對同伴們詢問的眼光,他有些不好意思地又撓了撓頭:「你們做完了事就該回總部了,我還得留在中國混呢,不得不小心點兒……嘿嘿,100塊錢做的假證。就是砍價太狠了,所以給了個女人名字的證。」

  甘比駕車緩緩靠近,一車人屏息等待著,隱約透著緊張的意味。當車開到小區門口的時候,他們卻意外地發現崗亭空空如也,門衛不知去了何處。

  「感謝上帝!這下不用出動這個假證販子了。」加百列在副駕駛座上嘀咕著,用牙齒扯下了右手上的手套。她的右手比左手白很多,顯然是常年不見陽光的緣故,虎口上有一個朱紅色的文身,彷彿一個抽像畫派的飛鳥。她輕輕對著那個文身吹了一口氣,抬起手遙遙一點,小區門口橫放的保險槓無聲地自動抬起了。

  「進去吧,青河苑16幢。」加百列看著資料,頭也不抬地道,「應該是小區最東邊端頭的那一套。」

  「不對頭。」忽然間,旁邊有人說了一句。那是一個戴著墨鏡的男子,在暮色漸起的時候,他也沒有摘下眼鏡,在車上一直保持著沉默,此刻忽然開口:「停一下!」

  凱迪拉克戛然而止,甘比回頭看著他。

  「怎麼了?」加百列也停止咀嚼巧克力了。

  「沒有一個人,」那個帶著墨鏡的男子低聲道,他摘下了眼鏡,沒有瞳仁的眼球慘白一片,周圍有淡淡的藍色血管凸起,蔓延向顱腦,顯得非常詭異,「整個小區沒有一個人——我已經把『界』擴展到最大了,還是找不到一個人。」

  一車的人側耳聆聽,果然,除了風的聲音,這個小區寂靜異常。沒有人聲,沒有狗吠,甚至連空調外機這種生活常備品的聲音都沒有,彷彿一個被停止了時間的死域。

  「是啊,」甘比握著方向盤的手有些僵硬,下意識地咬著下嘴唇,「這一路開進來,路上沒有見到一個人,連條貓狗都沒有。難道這裡的人全部都……」然而,彷彿是為了反駁他這句話,寂靜的暮色裡忽然傳出了鋼琴聲。琴聲悠揚,從綠蔭裡飄來,迴盪在每個人的耳邊。

  「《茶花女》選段。」另一個成員喃喃著。

  「是有聲音,但奇怪的是這幢房子裡還是感覺不到絲毫生氣。」墨鏡男低聲一字一句地道,「那架鋼琴像是自己在彈奏一樣。」

  「我們來晚了麼?」有個人終於開口,「他們比我們更早一步到了這裡!」

  「但至少他們還沒來得及從這裡離開。」加百列冷冷地接了一句,指了指那一幢暮色裡的小樓,「神父說過,必須要找到這個叫歐陽芷青的中國女人!」鋼琴聲還在繼續,她頓了頓,道,「據說那個女人是個鋼琴教師。」在那樣的琴聲裡,每個人的眼神都亮了,彷彿抽出了鞘的刀。手指無聲地轉動著,將一枚一枚戒指轉到正面,每一顆寶石都在暗淡的暮色裡閃著光,那是力量在急劇聚集、時刻準備戰鬥的象徵。

  「我去看看。」加百列說了一句,便拉開了車門,「你們先探探周圍的情況。」

  那輛凱迪拉克沒有熄火,保持著引擎啟動的狀態,除了司機甘比之外,車上所有人都訓練有素地散開了,各自下來,兩人一組分成了三個小隊。

  「我……我還是待在車上算了。」那個叫南派的中國男子看了看寂靜如死的周圍,喃喃著,「太嚇人了……這裡怎麼變成了鬼村,一個人都沒有了?」

  「應該是進入了他們的『界』吧,怪不得我前幾遍開的時候從沒見過那個路牌,你沒有這方面的資歷,不過是來當地陪的,還是在這裡待著比較安全。」甘比一邊說著一邊從座位下抽出了一把雪亮的槍,單手擱在了方向盤上——那居然是一把狙擊槍,「來,我們換一下位置,」他對一邊的南派道,「你來開車,保持引擎不熄就行。」

  「你這是幹嗎?」對方吃驚。

  「你以為我只會開車麼?」菲律賓人冷笑起來,將一顆顆子彈裝入膛裡。那些子彈形狀怪異,每一顆都是銀質的,外殼上繪滿了奇特的符咒,「我是個獵人,懂麼?獵人!」他說著,將眼睛湊近了瞄準鏡,鏡頭裡閃現出那幢小樓二層的窗戶,翻飛的簾幕後房間黑沉沉的,沒有一個人。淒涼美妙的鋼琴聲還在繼續傳出。

  加百列空著手,獨自走進了一條幽靜的小路,走向昔年米迦勒生活過的地方——這是一片老式住宅區,三層的小樓,每一家都是獨門獨戶,用原木的柵欄圍著一小塊綠地,倒是大城市裡少見的奢侈。

  她一直走,直到小路的盡頭——青河苑16幢。那是一幢外面爬滿了籐蔓的小樓,在夏日濃蔭的掩映下顯得分外古老和冷清。她停下來,站在圍牆外看了看那幢樓,眉頭微微蹙起——陳舊卻整潔的房間,落地的白色紗簾,爬滿窗戶的薔薇花,窗下有一架鋼琴。一切都似乎是在照片上看到的模樣。

  是10年前,還是13年前?

  那時候米迦勒還活著,她還擁有另外一個名字:薇薇安。出身於希臘克里特島上一個虔誠的牧師家庭,然而天性叛逆的她卻在接觸《死海古卷》後開始質疑梵蒂岡的教義,覺得《聖經》的記載並非真正的真實。聰慧大膽的她開始了普通人不會去進行的種種探求,直到一步步靠近核心。

  終於有一天,在潛入聖殿時她的天賦異能被龔格爾神父發現了,讓她加入了克蘭社團,指派她去跟隨大天使長米迦勒大人進行訓練。

  然而她足足學了一年,卻連最基本的「天使之翼」都無法完成,導致社團所有人都對神父的眼光產生了懷疑。這個少女,真的如神父所說是個天才麼?而唯獨那個來自東方的黑髮男子是如此的溫柔和耐心,對始終無法完成全部課程的少女從不呵斥。為了他,她拼盡了全力去訓練,日夜都不休息,甚至開始學習艱深的中文,雖然她的發音經常令他忍俊不禁。這樣的日子,是她少女時代記憶裡最美麗的片段。直到某一日的午後,她偷偷地在他的皮夾裡看到了一張珍藏的照片。那上面是一幢爬滿了青青籐蔓的小樓,白色的窗簾後,一個東方女子倚靠在鋼琴旁,黑髮如瀑,凝視著窗外的一朵綻開的薔薇,懷裡抱著一個初生的女嬰,美麗如聖母瑪利亞,「青和藍,Forever Love。」她記得米迦勒在照片的背後這麼寫道。那一刻,她無聲地哭泣起來,灼熱的淚水大顆地掉落——是的,他一直不知道,如此聰明的她為什麼總是通不過測試,一次一次地被打回來重修,甚至連最基本的展開雙翼飛翔都做不到,而那不過只是因為她不願意離開他的身邊。在他回來之前,她慌亂地將照片重新塞回了皮夾,原樣放好,然而被淚水模糊的字跡卻再也無法復原。她惴惴不安,不知道他是否有發現,也從未敢開口問。幸好他似乎沒有發現照片被人動過的事情,還是如同平日一樣地教導她,態度越發溫和。然而,在那以後,她卻真真正正地再也不能飛翔了。彷彿有極重的石頭壓在了她的心上,17歲的少女無法集中精神,無法釋放自己,試飛的時候一次又一次地從高處摔下來。她遍體鱗傷,卻倔強地忍住不哭。「好了,不要再試了。」他心疼地抱起她,安慰道,「跳過飛翔課吧,我們接著學劍術課和靈能課。放心,就算不能飛,你一樣會是最優秀的戰士!」那一刻,她終於抱著他的脖子,放聲痛哭。他以為她疼痛難忍,焦急地抱著她衝向了醫療室。他的關切和溫柔反而讓她心如刀割——在他眼裡,對她的愛是如父如兄的吧?他永遠不會知道自己是為什麼而哭泣,哪怕她把心挖出來雙手遞給他,他也不會收下吧?

  「沒有骨折呀!」當米迦勒離開後,在社團的醫療室裡,和她同齡的拉斐爾愕然地問,「你一直捂著肋骨做什麼?裝疼麼?現在你的教官走了,不用裝了。」

  「閉嘴!」她彷彿被人窺破了心事,惡狠狠地叱罵。

  拉斐爾看了她一眼,忽然明白了什麼,笑了起來:「哦哦,我知道了!放心吧,我不會告訴米迦勒的!」少年笑嘻嘻的,然而眼神深處卻難掩地掠過一絲失望,「不過,米迦勒他好像已經有喜歡的人了,你可要做好準備哦。」

  「準備?」她茫然地問。

  「真正受傷的準備呀!」拉斐爾笑了起來,露出一排雪白的牙齒,聳了聳肩,「到時候來這兒吧,英俊的我可以為你包紮傷口哦!」

  「滾!」她憤憤地道,為心事被人窺破而面紅耳赤。

  但這一段忐忑不安的日子沒有過多久,很快,在隨之而來的那一場大戰裡,身為大天使長的米迦勒帶領社團的精英遠赴洪都拉斯,穿越藍洞去往異世界的神廟——那是一場社團成立以來前所未有的戰爭,危險無比。

  在離開之前,他擁抱了這個一直不能出師的笨拙少女,像父兄一樣親吻她的額頭,低聲祝福:「薇薇安,相信我,也相信你自己,你終究會展翅飛向天空,成為最強的戰士。不要放棄,將來你會像我一樣地戰鬥。」

  不要放棄?17歲的她在這個東方男子的懷裡微微顫抖,咬著牙,沒有讓眼淚掉下來。她為什麼要飛向天空呢?即便那裡有上帝,即使那裡是永生的樂園……可她只想現在這一刻永遠停頓,自己永遠在他的懷抱裡,哪怕永生做一個平庸的凡人!

  然而,這是一個再也無法實現的奢望。

  二十多天後,他消失在了藍洞的盡頭。失魂落魄的拉斐爾從洪都拉斯帶回了一枚斷裂的指環給她,作為永恆的紀念。而那枚指環內圈也刻著同樣的字樣:青和藍,Forever Love。

  那些字,如烙印一樣,時時刻刻灼燒著她的靈魂。

  那之後,她再也無法飛翔,但是其他的各項技能卻突飛猛進,令整個社團刮目相看。很快,能力卓越、進步迅速的她在22歲那年晉陞為四大天使長,獲得了「加百列」的稱號,從此那個叫薇薇安的青澀少女漸漸無人知曉。然而十多年來,她無時無刻不在思念著他,思念到,每一夜不醉不眠。

  加百列茫茫然地走在這個空無一人的社區,彷彿走在自己的回憶裡,每一步都觸發著她對昔年的種種回憶,錐心刺骨——鋼琴聲近在耳畔了。

  「每一幢房子都是空的,沒有一個人,無論活人還是死人。」耳麥裡傳來的墨鏡男的聲音把她驚醒,「這個地方很古怪,為了安全起見,我請求暫時撤退。」

  「為什麼?既然已經來了,我們不能輕易撤退。」她已經推開了小花園的門,走到了門廊下——花園不大,但種滿了各色花木,錯落有致,顯然主人是一個很細緻而又有耐心的人。她沿著小徑走,慢慢開始警惕。

  「天快黑了,這對我們很不利。」墨鏡男的聲音有些沉重,「我有很不好的預感。」

  「別太緊張,我們這次帶來了『Blue Hope』,世界十大名鑽之一,有足夠的能量來源。」她已經走到了門廊下,眼神漸漸堅定,「而且,如果這個地方是死域,我們既然已經進來了,少不得要硬碰硬地來一場……」說到這裡,她抬起右手,敲響了門。

  「我進去了,你們在周圍佈置好結界,然後來和我會合。」她最後對耳麥那一邊的同伴道。她伸手,門虛掩著,而樓上的琴聲依舊如行雲流水般傳來,不曾有片刻的停歇。她沒有絲毫猶豫地走了進去,用生澀的中文開口:「歐陽芷青女士在家麼?」

《2012·末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