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怎麼?」西澤爾覺得有些詫異,「你還有什麼顧慮,阿黛爾?」
「我只是覺得……為什麼要這麼辛苦的保全自己性命呢?」她凝望著窗外的月色,聲音飄忽如夢,「活著是那麼累啊,哥哥……十幾年來,幾乎每天都在提心吊膽,到底又是為什麼非要這樣掙扎著活下去呢?」
夜風吹來,飛揚的紗帳裹住她的軀體,彷彿她背後展開了一雙雪白的翅膀,臨風飛去。她回過頭看了自己的兄長一眼,那一眼幽深不見底,隱約含著某種絕望。
「因為,」西澤爾遲疑了一下,凝視著她,一字一句回答:「因為你要好好活著、等著我來接你回去!」
她一顫,驀地抬起頭看著他。月光下,皇子的臉藏在光影中,竟然帶著某種預言般的意味,緊抿的嘴角露出一絲冷酷:「等著我,阿黛爾——不出三年,我一定會來接你。」
「三年?我怕等不到你了……」她喃喃,「我很累了,哥哥。」
「別說這樣洩氣的話,阿黛爾!」西澤爾輕聲追問,一字一句直接逼入她的心底,「剛才你躲在這個櫃子裡的時候,難道就沒想起什麼嗎?難道你忘記了那個時候我們發過什麼樣的誓?你要扔下我麼?」
她痛苦地閉上了眼睛——誓言……是的,誓言。
許多前的某一個夜裡,他們曾經躲在這個破舊櫃子裡,顫抖著,緊緊地互相擁抱,無聲啜泣。櫃子在劇烈地震動著,幾乎要四分五裂。隔著薄薄的一層木頭,那個瘋狂的女人正拿著鋒利的刀瘋狂的地砍著櫃子的門,一邊大笑,一邊發出尖利地詛咒——
「魔鬼的孩子……魔鬼的孩子!你們逃不了!我要把你們送回地獄去!」
——那是他們的親生母親,試圖殺死自己的兩個孩子。
一刀刀砍落,木櫃劇烈的震顫,驚惶失措的孩子緊抱在一起。彼此的肢體覆蓋著彼此,心跳、呼吸都近在耳側——那一刻的恐懼和依賴在孩子們的感官裡被無限放大了,短短的片刻,對他們而言卻彷彿是永無止境。
就在侍從趕來的前一刻,櫃子門終於被砍破了!
一隻蒼白的手從破洞裡伸進來,伸向了黑暗角落裡瑟瑟發抖的孩子。她拚命躲避,卻還是一把抓住了頭髮,尖利的指甲挖向了她的眼睛:「魔鬼的孩子!回到地獄裡去吧!」
……
短短的一瞬,那些血腥黑暗的記憶撲面而來,令她窒息顫慄。
「阿黛爾,你忘記了麼?——在這個櫃子裡,你說過什麼樣的話?」多年後,在即將第二次出嫁的前夜,西澤爾看著她,重新提醒,「你不要忘記你曾經許下的諾言。」
諾言?阿黛爾茫然的看著那一口打開的櫃子——漆黑的櫃子裡,彷彿還可以看到那一對抱在一起、瑟瑟發抖的孩子。是的,在那一刻,他們真心誠意的發誓:無論活著還是死了,都不會放開彼此。
「阿黛爾,你知道麼?我經常做夢,夢見我們出生以前的情景,」西澤爾歎息,聲音輕如夢寐,「夢見我們在胎衣裡手足相接,就如同根同源的孿生兒——不知道一起沉睡了多久,外面的世界都與我們無關。」
她一顫,無言地抬頭看他——類似的景象,她竟也經常夢見。
「是的,我也經常夢見你幼年時的模樣……」她喃喃顫慄,「太奇怪了!為什麼我會記得你小時候的模樣?那時候我的眼睛還沒治好……為什麼我能看到你的臉呢?」
教皇的情婦,美茜·琳賽所生的一對兒女從小身體都不好:一個身患難以告人的痼疾,另一個則生下來就雙眼失明——童年時,侍女們經常能看到西澤爾皇子牽著眼上蒙著布巾的妹妹在花園裡散步,相互扶持著,踉踉蹌蹌的走過長廊。一直到他們的母親被燒死在火刑架上那一年之後,阿黛爾的眼睛才重見光明——那個時候西澤爾已經十歲。
在她睜開眼的時候,看到的兄長,便已經是蒼白瘦弱的少年。
然而詭異的是,她竟然會記得他童年時的模樣!
「那只是你的幻覺罷了。」西澤爾深深吸了一口氣,「你當然沒見過我小時候的模樣。」
「不!我能看見。太奇怪了……太奇怪了!」阿黛爾忍不住抗聲,「同樣,我應該從未見過母親的模樣——可為什麼我那樣清晰的記得她在火裡大笑的樣子?為什麼我總是能看到你們看不到的東西,聽到你們聽不到的聲音?——為什麼?我都要瘋了!」
「阿黛爾!」眼看妹妹的聲音越來越淒厲,西澤爾連忙安慰,「不要想了……你是被女神眷顧的人,一定會平安的。」
「不……不,」阿黛爾恍惚地喃喃,「或許眷顧我的不是女神,而是魔鬼。」
「哥哥,你能告訴我為什麼嗎?」阿黛爾茫然在月光下抬頭,「是不是我真的是魔鬼的孩子?所以父親不願把這個禍害留在翡冷翠,要一次次的送走我?」
「不,不是這樣的,父親只是為了自己的野心罷了。」西澤爾心疼地抱緊了妹妹,難得的吐露了實話,「阿黛爾,我們都只是他的工具而已——如果他要籠絡一個國家,就會讓你帶著玫瑰嫁過去;而當他要毀滅那個國家的時候,就會讓我帶著利劍和軍隊過去!」
「這一切都和你無關,阿黛爾,」他喃喃,「只是我們有一個魔鬼的父親。」
阿黛爾在他懷裡,漸漸安靜下來。
「早知這樣,不如當日就被母親殺死。」忽然,她輕聲喃喃。
「不要哭,阿黛爾。堅強些。」他的聲音忽然變得非常低沉,耳語,「你要記得:如今我們已經沒有母親,也沒有父親。我們什麼都沒有,只有彼此——知道麼?」
她無聲點頭,只是靜靜將頭靠在他肩上,似是倦極。
「阿黛爾。」西澤爾忽然低聲,「告訴我,你所夢想的東西是什麼。」
她遲疑了一下,不明白哥哥為什麼問這個。然而西澤爾凝視著她,等待她的回答。
「愛,自由,」阿黛爾想了想,輕聲回答,「還有安寧和潔淨——我想要這樣的生命,哥哥。我不希望陷入名利的泥潭,權勢的漩渦,讓靈魂變得骯髒不堪。」
「愛,自由,安寧和潔淨?」西澤爾微微頷首,低聲重複,唇角含著一絲笑,「不錯,那正是構成天使的幾個要素——阿黛爾,你本該是一個天使。」
本該?這個字眼讓她吃驚地抬起頭看著他。然而西澤爾眼神深沉莫測。
「相信我,阿黛爾,我一定會讓你實現這個夢想。只是在那之前,我們必須忍受分離。」西澤爾低聲喃喃,抬起頭看著遙遠的東方天際泛出一絲白光,眼裡的神色複雜而苦痛——很快,阿黛爾,你就要離開我、去日出那邊的遙遠國度了……這一次,我要用多久的時間、多大的代價,才能把你再帶回來呢?
「戴著這條項鏈去東陸吧。不要害怕,阿黛爾。女神和哥哥都會與你同在。」
阿黛爾闔起手掌,緊緊將它按在心口,輕輕點頭。
長夜慢慢的過去,鏡宮裡的西澤爾皇子和阿黛爾公主還是沒有出來。侍女們站在廊下,不敢隨便回去,都露出了睏倦的神色,個個靠著廊柱微微瞌睡。只有蘇婭嬤嬤還是打起精神一直看著門內,等待著裡面的動靜,不敢怠慢。
一直到日出,樓梯上才有人走下來的聲音。她連忙轉過身,低聲催促那些睡的七歪八倒的侍女們醒來迎接。
「阿黛爾累了,」西澤爾將妹妹交到了蘇婭嬤嬤手裡,「早些回去休息吧。」
「是啊,公主,你看你又是一夜不睡,這可怎麼行呢?」蘇婭嬤嬤心疼的看著蒼白的少女,連忙抖開臂彎裡的孔雀金圍巾給她披上,「幾天後就要出嫁了,要好好養好身體才行啊!否則人家看到這樣憔悴的您,一定會對『翡冷翠玫瑰』失望的。」
阿黛爾沒有說話,只是任憑嬤嬤裝扮著她,把她送上侍女抬的軟轎。
「嬤嬤,你留一下。」然而,西澤爾卻意外的開口,叫住了年長的侍女。
蘇婭嬤嬤有些意外的停下了腳步,等待著二皇子的命令。西澤爾卻沒有立刻發話,她有些忐忑,看著少年蒼白嚴肅的臉,不明白西澤爾的意思——自從她跟著公主陪嫁到了高黎兩年,回來後卻驚訝的發現西澤爾殿下已經發生了巨大的改變。那個因為要離開妹妹而當眾哭泣的少年,如今已經變得讓人無法捉摸。
「我昨夜從聖泉殿過來的時候,聽到有人在哭,而其他侍女彷彿受了很大驚嚇。」西澤爾靠在廊柱上,淡漠的凝望著黎明的天空,終於開口了,「阿黛爾的侍女,似乎少了一個?」
「是的,殿下,是我處置了她。」蘇婭嬤嬤吃了一驚,沒有想到看似二皇子居然是這樣敏銳的人,如此迅速的覺察了細微的不對勁。
「我說過,在阿黛爾大婚前最好不要再隨便殺人。」西澤爾蹙眉,流露出不快——蘇婭嬤嬤從小帶大過他們兄妹,所以即使內心有怒意,他也盡力克制。
然而蘇婭嬤嬤很快平靜下來,有條有理地為自己辯護:「我沒有殺死她,殿下——我只是割了她的舌頭。」她看到西澤爾愕然的表情,遲疑了一下,終於決定將話說完:「免得……免得她再到處傳播那種謠言,影響您和公主的聲譽。」
西澤爾彷彿被燙了一下似地,霍地轉開了視線,臉色變得蒼白。
「謠言?」他喃喃地重複。
「是的。」蘇婭嬤嬤並不害怕,決定趁機將心裡的擔憂挑明,「公主回來快一年了,這一年來,殿下幾乎就沒去坎特博雷堡看過皇子妃了——這怎麼能不讓宮裡的人說長道短呢?」
西澤爾聽著嬤嬤的話,迅速明白了她的弦外之音。他沒有立刻回答或者否認,薄薄的唇抿成一線,看著鏡宮前朝霞裡盛開的玫瑰,眼裡忽然閃過了某種可怕而狠厲的光。
「讓他們去說吧。」沉默片刻,他忽地冷笑起來,「那又如何?」
「殿下!」蘇婭嬤嬤沒有料到他竟然會這樣回應,一時間倒是驚得說不出話來。
「呵……的確,在我看來,把這世界上所有其他人加在一起、也抵不上阿黛爾的一根頭髮。」西澤爾冷笑起來,眼神卻是狠厲如狼,彷彿在向看不見的敵人宣戰,「那又如何?那些人要宣判我有罪麼?要把我燒死在火刑架上麼?——他們本來就說我們是魔鬼的孩子吧?魔鬼的孩子不和魔鬼的孩子在一起,還能如何?」
蘇婭嬤嬤驚駭的看著他,忽然間覺得這個自己一手帶大的孩子已經完全陌生——這種咄咄逼人不顧一切的感覺,簡直令人喘不過氣來。
「天啊,」她在胸口劃出一個祈禱的手勢,「殿下,您怎麼敢在神面前說這種話!」
「神?」西澤爾一愣,抬頭就看到了廊柱頂端的女神神像。
——蘇美女神一手握著一束玫瑰、一手握著一把寶劍,背上伸展出潔白的九翼,正在居高臨下的俯視著他,表情聖潔而嚴厲,彷彿審判著一切黑暗的靈魂。
他與神像對視了片刻,唇角忽地露出一絲笑:「沒關係,嬤嬤,神無法審判我。」
「什麼?什麼!」可憐的蘇婭嬤嬤連番驚駭之下,只是喃喃,「您、您怎麼能說這樣大逆不道的話!你們是教皇的孩子,這種事傳出去的話……」
「會如何?」西澤爾輕蔑地微笑,「他們不是早已容許了另一種瀆神的行為麼?」
「我的父親身為教皇、最高的神職人員,本應全心全意的侍奉神靈,但是他卻窮奢極欲、擁有無數情婦——誰來宣判他的罪?!」西澤爾冷笑,轉頭看著金壁輝煌的聖特古斯大教堂,聲音尖刻而鋒利,「身為教皇的私生子女,我們的誕生本來就是一種笑話!難道說,正因為這樣,我們才是『魔鬼的孩子』?」
先是否認了神,然後再否認了父親,唯一承認的竟是對自己妹妹的愛。如此大逆不道的話超出了一貫虔誠的信徒的承受力,蘇婭嬤嬤愕然看著這個少年——那一刻,不知道是不是幻覺,她真的覺得那個孩子身後陡然展開了一雙巨大的黑色羽翼,將那個微笑著的蒼白少年包圍。
「『讓他們去說吧』?——願神寬恕你說出這種話!」嬤嬤回過神來,憤憤開口,「您難道希望謠言傳入各國王室耳中,讓公主被人瞧不起麼?殿下是個男人,手握軍隊大權,又得到教皇的重用,您大可做自己想要做的事情,不用管別人看法。可是,阿黛爾公主卻是一個女人啊!女人的聲名如果壞了,一生也就毀了!您難道不為她考慮麼?」
西澤爾沒有回答,臉色卻漸漸蒼白,眼裡那種亮如妖鬼的光也開始削弱。
「所以說,您根本不是像自己所說的那樣愛阿黛爾公主。」蘇婭嬤嬤冷笑起來,提起裙角行了一個禮,準備告退,「您最愛的,還是您自己罷了……西澤爾皇子殿下!」
「所以,那的確是一個謠言——必須遏止。」
不再想自己這番話會不會觸怒皇子,大膽進言的女官提起裙裾,頭也不回地沿著空蕩蕩的鏡廊離去,只留下了蒼白的少年獨自站在神像下,怔怔的出神。
三月翡冷翠的風在迴廊間舞動,有零落的玫瑰花瓣吹到他臉上。
四月的露水還沒有降落,花已經開始枯萎了。
那個被割了舌頭的侍女發了瘋,為了避免公主發覺這件事受到驚嚇,露西婭很快被送去了墓園那邊的冷宮,從此再無消息——在翡冷翠的深宮裡,一個平民宮女的生死宛如一滴露水的蒸發一樣悄無聲息。
聖泉殿裡的侍女們人人膽戰心驚,再也沒有人膽敢說長道短,在蘇婭嬤嬤的威嚴下忙碌地準備著婚禮。西澤爾皇子也來過幾次,然而奇怪的是,更多的時間裡,他卻沒有陪伴即將出嫁的妹妹,反而找蘇婭嬤嬤和羿一直密談了一個下午。
——在這樣平靜的氣氛裡,聖格裡高利二世教皇的女兒、阿黛爾·博爾吉亞公主,在三月十五日的蘇美女神祭那天如期出嫁了。
聖格裡高利歷29年,大胤以東陸的最高禮節迎娶了教皇的女兒,為了表示誠意,帶來了驚人的、長達八十八頁的禮單,據說為了存放這一批龐大的禮物教皇還專門騰空了一座宮殿。為了顯示西域的力量,聖格裡高利二世教皇也回以了豐盛的嫁奩,專門派出了三千聖殿騎士護衛,帶著綿延十里的嫁妝送她去往東陸。
這一次的聯姻將加強教皇國翡冷翠和東陸霸主大胤的關係,進一步穩固彼此的地位。
華麗而龐大的車隊經過翡冷翠繁華的街區,所到之處人山人海。連綿的鐘聲迴盪在城市上空,無數的玫瑰花被從高處灑下來,伴隨著轟然的禮炮聲和滿城的歡呼。無數人湧上街頭觀看盛大的典禮——自從一年前二皇子西澤爾迎娶了晉國的原純公主後,翡冷翠還是第一次舉行如此隆重的婚慶典禮。
聖特古斯大教堂的大門緩緩打開,盛裝的公主站在高高的台階上,凝望下面的民眾。
狂歡裡,一卷朱紅色的毯子沿著台階鋪下來,一直滾到了金色的馬車下。她的父王站在她身側,披著寬大的法袍,高高的金冠巍峨聳立,權杖閃耀著光輝。
聖格裡高利二世教皇看著自己一手促成的第二次婚姻,帶著滿意的神色。萬眾歡呼裡,一切都進行的有條不紊:他按照教規舉行著儀式,大聲朗誦完祈禱文,將聖水灑在女兒的額上,親吻她的面頰,低聲祝福——然後,將象徵著教皇國無上權力和榮耀的權杖交到了女兒手裡,作為最珍貴的陪嫁。
自始至終阿黛爾公主的臉上毫無表情,彷彿木偶一樣任人擺佈。直到蘇婭嬤嬤上前,按照東陸的風俗用一塊由珍珠串成的面紗罩住她的臉,牽著她走下台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