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沒有再說什麼,無聲抬頭望向漆黑的蒼穹。冰冷的雨,無聲無息的落在那張殘破不堪的臉上,彷彿血淚縱橫而下——那張臉可怖而猙獰,咽喉上橫貫了一道巨大的傷痕,彷彿無聲地諭示著眼前這個男子有過怎樣可怕的往日。
羿的眼神是如此沉痛,令她噤口不敢再追問。
「羿,你為什麼哭?……看到你這個樣子我好害怕。」翡冷翠的小公主跪在雨裡,用纖細的手指不停替他擦去臉上的淚痕,「不要這樣——我很害怕這樣的羿啊。」
羿發出了一聲長長的歎息,幾近崩潰情緒終於漸漸平復。他沉默了片刻,重新撿起頭盔戴上,伸臂抱起了她,勉強笑了一笑:「半夜跑出來,嬤嬤會責怪的。」
她撅起嘴:「不用擔心,嬤嬤睡得死沉死沉的,一點都沒發現我出來了。」
一點都沒發現?羿忽然覺得心驚,隱隱不安——蘇婭嬤嬤向來是警醒謹慎的人,怎麼會讓公主半夜偷偷出來卻毫無覺察?
「我們回去。」他握劍站起,牽著她走向遠處的驛站。
然而剛走幾步,羿忽然原地站定,手腕微一用力,將阿黛爾瞬間攬到了身後——黑色的長劍從鞘中嗆然躍出,帶著凌厲的殺意插入了他腳下的土地!
「羿!」阿黛爾緊緊拉住了他的衣襟,「怎麼了?」
「別亂動。」羿護著阿黛爾,身側長劍不斷鳴動,感覺四周的黑暗裡忽然殺機四伏。
「哈……原來在這裡。」黑暗的雨裡有一個聲音飄了過來,森冷而譏諷,「怪不得剛才翻遍了驛站都找不到——原來是半夜偷偷出來和男人廝混去了!哎呀呀,翡冷翠公主,大胤未來的國母,還真是個名不虛傳的蕩婦啊!」
——說的人用的是西域高黎國用的吐火羅語,然而聲音卻頗為生硬,帶著某種特定的口音,在入耳的一瞬就讓羿全身大震。
這、這種口音,分明是……
「閉嘴。」雨裡忽然傳來另一個男子的呵斥,「不要多說,動手!」
「是!」黑暗裡有人齊齊回答,隨即無聲。
風從曠野的四方吹來,黑暗裡響起低沉短促的腳步聲,整齊劃一,從各個方向步步逼近。兵刃上微弱的冷光漸漸從黑暗裡浮凸出來,殺氣在夜中凝結,逼得雨絲都朝外飄飛。
「高黎人!」在看到那些黑暗裡走近之人的裝束時,小公主再也忍不住的驚呼起來——一個多月前那一場刺殺又浮現在眼前。那些被她的父兄所滅的國家的遺民,至今都對她這個亡國妖姬恨之入骨,居然千里追殺而來!
「不要怕。」羿盯著前方的黑暗,比劃了一個手勢。
然而,就在他手指微動之間,暗夜裡的狙擊便驟然發動!
風在剎那凝定,無數的暗器、刀兵從黑暗裡發出,急襲而來。羿在千鈞一髮之際將阿黛爾推倒在地,插入地上的黑色長劍反跳而出,躍入掌心。他反手掠出,一劍刺入了雨中——雨絲被截斷,他的劍順著風雨刺出,耳目在一剎那變得無比的靈敏。
有無數的兵刃在急速逼近,他甚至可以在黑夜裡聽到雨點打在那些鋒利金屬上的聲音和風掠過刀刃的聲音——他在判斷那些人的數量和出手速度的快慢:一共有二十一人,八個用刀劍,十二個用暗器。還有一個是……
但不等他判斷出最後一個人的出手,那些襲擊已經到了身側。
在阿黛爾的驚呼聲裡,他的身形忽然騰起,宛如一陣黑色的風掠過了曠野。
兩年前從高黎歸來後,他已經很久不曾再打過這樣的硬仗。然而,當手中的黑劍一從鞘中解脫,迎風呼嘯,縱橫凌厲,他發現自己的出手卻比以往任何一次更加迅捷——這把劍,彷彿在忍耐了多時之後,終於找到了嗜血的機會!
沒有人看清他是如何動手的,只是聽到一連串的鋼鐵折斷聲,宛如一串風鈴的脆響。在他重新落回地面時,黑暗裡已經悄無聲息,只有平持的劍鋒上殘留著一絲血紅色——十數具屍體躺在四周,咽喉裡滲出的血宛如一條條小蛇滲入了泥土。
他停下來微微喘息,心裡湧上了一種說不清楚的奇怪感覺。
那些人高黎來的刺客雖然握著西域的彎刀,但用的分明是劍的招數。而且,在對方每一劍刺來的時候,他竟然都依稀覺得莫名的熟悉,彷彿對那些招式的後繼變化都瞭然於胸。他甚至能猜測到對手臉上的驚駭——因為他們的招式尚未到位,他的劍已經早早的停在了最致命的位置,靜靜等待。
這一輪的攻擊裡,黑暗裡的雙方心裡都有莫大的震驚——然而,對手的詫異只持續了短促的片刻,便隨著生命的消逝而停止。
只剩最後一個了。
「羿!」當他警惕的四顧時,背後忽然傳來了阿黛爾的驚呼,「羿!」
他霍然回頭,臉色已變——黑夜裡,一支箭簇悄然閃著森冷的光,靜靜鎖住了少女的咽喉!
阿黛爾正在從地上站起來,驚惶地看著他,纖細的手指指向黑暗的某一個角落——不遠處,雨幕裡忽然浮現了一個黑衣蒙面人,靜靜地張弓,眼神在暗夜裡閃爍如鷹隼,手指穩定乾燥,銀色的利箭鎖定了獵物的咽喉。
阿黛爾臉色蒼白,站在那裡不知所措,失聲叫著保護者的名字。
然而,羿卻不敢動分毫——他一眼就看出來了:黑暗裡無聲浮現的那個人,比之前的二十個人加起來都可怕!只要他稍微一動,那支淬毒的利箭就會洞穿公主的咽喉!
「你就是那個『羿』?」黑暗裡那個持弓者忽然開口了,說的是吐火羅語,聲音柔和低沉,卻同樣帶著某種奇特的口音,「射日的勇士,果然名不虛傳。」
羿沒有回答,靜靜地觀察著那個說話的人——然而雖然出聲說話,但對方持弓的手卻穩定如鐵,絲毫不隨著呼吸吐氣而有所起伏,時刻緊鎖著地上少女的咽喉,全身上下竟無半分破綻可尋,甚至,連雨滴落到他的身上都發不出絲毫的聲響。
那是一個非常可怕的對手——身經百戰的他在一瞬間就已經判斷而出。
然而,為什麼心底那種奇特的感覺,會越來越強烈?
「放下你的劍,退開十丈。」持弓者開口。
羿站在夜雨裡,遲疑了一下。
「不要指望有人會來接應你,」彷彿知道他的想法,持弓者冷笑,「驛站裡的所有人都被我們解決了——放下劍,退開,否則你的主人便會立刻死去。」
箭尖微微顫動了一下,弓弦更為繃緊,注滿了殺氣。
持弓者的聲音冷酷:「我不會說第二遍。」
「羿……」阿黛爾下意識地捂著咽喉,恐懼地低低呼喚,卻看到羿在遠處對她無聲地比了一個手勢,然後緩緩俯下了身,將手裡的長劍平放在了地上,面朝著她向後一步步退開。
「羿!」她驚呼起來,忽然站起,「別扔下我!」
「站住別動!」持弓者用吐火羅語怒喝——然而受驚的少女彷彿聽不懂他的話,被莫大的恐懼追逐著,不顧一切地奔向了那個退離的劍士。
「找死!」持弓者怒喝。
箭在弦上,蒼白修長的手指因為怒意而繃緊。跟隨著阿黛爾的身形移動,弓越繃越緊——眼看她不顧一切地奔向黑甲劍士,持弓者眼神一變,再不猶豫,便是一箭射出!
彷彿也在和對方比試著速度和靈敏,羿在箭離弦的那一瞬合身撲出,宛如一頭獵豹般矯捷地撲去,伸臂將少女攬入懷裡,用寬闊的肩背擋住了弓箭射來的方向。
「羿!不要!」阿黛爾驚呼,試圖把他從自己身上推開。然而身上的劍士死死將她壓住,用嚴厲的眼神制止了她愚蠢的反抗——「喀嚓」,就在那個剎那,背後傳來輕微的一聲裂響。
「羿!」阿黛爾失聲尖叫起來,心膽俱裂,「羿!」
「誰?!」然而,同一時間,背後傳來了那個持弓者的失聲驚呼,宛如一頭被激怒的狼——然而驚怒之下,那一聲下意識的詰問居然並不是用吐火羅語發出,而是華語!
羿霍然回頭,看到了捂胸踉蹌後退的人。
——一把銀色的小刀插在持弓者的胸口。那一刀不知從黑暗中的何處發出,無形無跡,削斷了激射而出的箭、堅韌無比的牛筋,然而去勢居然不竭,接著一舉重創了那個高手。
風裡似乎隱約傳來一聲短促的冷笑,隨即又無聲無息,只有冷雨如線而落。
持弓者反手拔出銀刀扔在地上,警惕地四顧,卻始終無法確定方纔那一擊的方位,甚至也無法確定對方還有多少伏兵未曾露面——黑暗裡彷彿有一頭猛獸靜靜蟄伏,猛撲欲嚙,將狩獵者變成了獵物。
持弓者很快便判斷出了此刻的情況優劣,只是遲疑了片刻,再不管那些死傷的同伴,捂著胸上傷口踉蹌退入黑暗,手指一錯,掌心忽然冒出了一陣白色的煙霧。
煙霧在雨中旋即消散,空曠的原野上再也沒有一個人影。
羿並沒有去追,只是將阿黛爾攬在身邊,走過去細細翻查了那幾個刺客。一看之下,不由微微一震。阿黛爾驚慌地探頭過來想知道發生了什麼,轉瞬發出了驚懼的尖叫——那些臉!那些面巾下的臉已經潰爛了,有黑色的水從牙齒裡流淌出來,轉瞬面頰上血肉融化,只留下一個黝黑空洞的骷髏頭。
是死士?那一瞬,羿心裡浮現了這樣一個名稱。
然而,他細細翻看著來人,忽然眼神一變,抬手壓過死人的耳輪,彷彿在耳後尚未腐爛的肌膚上看到了什麼,全身漸漸顫抖。
「羿……羿?」阿黛爾見到他臉色可怕,不由顫抖著拉緊了他的手。
他回過了神,將視線從那些死屍上收回來,低低應了一聲,從地上抱起了阿黛爾,發現她除了少許刮破皮之外安然無恙,只是又冷又怕,全身在雨中微微發著抖。
「沒事了,」羿為她擦去髮絲上和額頭上密佈的雨水,帶著些許責備:「公主,我方才不是用手勢告訴你呆著別動麼?——為什麼還要跑過來?太危險了,以後別這樣。」
他俯身撿起了地上那把染血的銀色小刀——那把刀長不過五寸,非常普通,似乎只是翡冷翠晚宴上用來切牛排的銀餐具。羿凝視了那把小刀半晌,抬頭看了一眼黑色的曠野,眼裡浮現出一絲奇特的笑意。
他對虛空打了個感謝的手勢,手腕一揚,一道銀線投入了雨夜,隨即消失。
「不必謝我。」銀刀被人接住,風裡傳來輕微短促的笑聲,說的是希伯萊語,發音純正,「我沒有追上那個人——你要小心。」
那個聲音冰冷而飄忽,迅速的飄逝,宛如游絲一樣斷絕在黑夜,不知所終。
「他是誰?」阿黛爾吃驚地看向黑暗。
「是那個影守。」羿頭盔後的眼睛平靜如水,「他也跟來了東陸。」
她不可思議地看向他:「你……你一直知道他在那裡麼?」
「當然。」羿回身拿起了扔在地上的劍,開始收拾這一片血肉狼藉的戰場。
阿黛爾露出了恍然大悟的表情:「所以在那時候你才扔掉了劍退開?」片刻前的驚恐終於爆發出來,阿黛爾哭了起來:「我、我還以為你真的不管我了……我以為你是真的要扔下我了!」
羿一震,停下手來凝視了她一剎——那一瞬,某種柔軟的感情從心裡瀰漫起來。
「您要相信我,公主,」羿蹲下身子,凝視著她的眼睛,緩緩打著手語,「沒有您的命令,我到死都不會離開。」
阿黛爾輕輕歎了口氣,終於露出安心的表情。在從生死大劫裡回過神後,不自禁地覺得寒冷,只穿著睡袍的赤足少女瑟縮著向著劍士靠過去,忽然脫口低呼:「蛇!」
羿閃電般地按劍回身,然而空蕩蕩的原野裡只有野花在雨中搖曳,高大的墳塚上沒有任何東西。但阿黛爾只是怔怔的盯著英雄塚的頂部,雖然沒有說什麼,但眼眸裡卻露出了恐懼之意,咬住嘴唇,瑟縮著朝他身上靠去。
羿歎了口氣,知道公主定然又看到了什麼常人看不到的東西,便脫下掌上的皮套,俯下身輕輕握起了她的赤足。阿黛爾的腳冷得像一塊冰,纖細的腳趾在他粗礪的掌心微微發抖。羿用溫暖的皮套擦拭乾淨腳底的污泥和雨水,將她抱上了肩頭:「走吧。」
阿黛爾逃一般地跳上了羿的肩頭,緊緊抱住他的頭盔。
羿抱起阿黛爾,讓她坐在自己左邊的肩膀上,用寬闊平整的鎧甲來承接她的重量。這是自從她幼時就喜歡的動作——然而在她離開翡冷翠嫁往東陸後,為了避嫌,羿刻意與她保持著距離,已經很久不曾再有這樣親密的舉動。
阿黛爾默不作聲地咬緊下唇。白日裡看到的那條巨蛇從英雄塚裡無聲鑽出,用冰冷的眼睛盯著他們,拖著巨大身體蜿蜒而來,每一片鱗甲上都浮凸出一張人臉——那些灰白的人臉開闔著嘴唇,看著他們兩人,發出波濤一樣的哭喊和詛咒。
她下意識地抱緊了羿,然而對方卻是什麼也沒有覺察一般,從墳墓前轉身離開,把那條蛇拋在了身後。
彷彿畏懼著什麼,巨蛇不曾追來,只是逶迤著爬向方纔的那片戰場,蜷起身子,在那堆漸漸融化的刺客屍體身旁吞吐著信子,絲絲吸氣——那一瞬,阿黛爾看到二十多個魂魄從新死的軀殼裡被吸出來,彷彿一縷煙似的被吞入了蛇的體內!
瞬間,巨蛇身上又長出了二十幾片嶄新的鱗。
她終於明白過來眼前的是什麼東西,不由蒼白了臉——是的,這不是蛇,而是某種她不曾見過的冥界怪物!是由無數冤魂凝聚而成的怪物!
然而羿沒有覺察到這一切,抱著她離開。漆黑的雨夜裡,原野上瀰漫著血的味道,羿的肩膀和手臂穩定如岩石——然而,她卻再一次看到了他耳後那個血紅的紋身。
「羿……你知道麼?你耳後這個紋身,我好像在母親身上也曾經看到過——」阿黛爾忽然間一陣恍惚,有一種奇妙的不安漸漸湧起,「她被綁在火刑架上,裸露的肌膚上紋滿了奇特的花紋……就好像攀爬的蔓。哦,不,似乎更像一條咬著自己尾巴的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