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哪,又是一個!」路邊有人恐懼地低聲喊。
「好像那個人的衣服還值點錢,看來不是個失足的醉鬼。」另一人人眼尖,立刻從屍體的服裝上判斷出了死者的身份,「快快。跟我上去搶屍體!把它抬去埋了,說不定能撈到一筆錢買酒呢。別讓該死的科爾搶先了!」
一群貧民彷彿見血的蒼蠅,從各個方向向著台伯河碼頭衝了過去。
阿黛爾忽然從失神中轉過了視線,開口:「伯爵,麻煩你去幫我看看好麼?——那條撈屍船上剛剛撈起的是誰?」
「好。」費迪南伯爵微微一震,不易覺察地皺起了眉頭。
他拉開車門跳了下去,迅捷地走下碼頭,推開人群擠進去,往那個船夫手裡塞了一個銀幣,取得了許可後,他低下頭翻看了一下那具濕漉漉的屍體。只是一瞬,阿黛爾看到他彈簧般地站直了身子,塞給了收屍體的人幾枚金幣,低聲囑咐了幾句什麼。然後,便急急地朝著停在歎息橋上的馬車走了過來。
等他回到馬車上時,看到一滴淚水正從公主的臉頰上滑落,無聲落入那束白玫瑰中。
「是拉菲爾先生麼?」她的聲音慘然,竟已是明白。
「是的。看起來很糟糕——」費迪南伯爵不得不承認這個噩耗,抓了抓腦袋,「船夫說他大概是因為在宴會上喝多了酒,深夜歸來時從橋上跌入了水裡,不小心磕破了後腦勺。在今天撈起時,已經至少在水裡浸泡了三天。」
阿黛爾沒有說話,只是低著頭凝視著懷裡的白玫瑰,臉色極其蒼白。
「我已經給了撈屍人足夠的錢,可以辦一個體面的葬禮。」費迪南伯爵低聲歎氣,「可憐的拉菲爾,除了藝術和情敵,他在翡冷翠一無所有。」
「走吧。」阿黛爾公主沉默許久,輕聲道。
她從膝蓋上的花束裡抽出了一支玫瑰,伸手輕輕地將它投入了台伯河——橋下污濁的河水打著漩兒,很快吞噬了那一朵潔白的花朵。她能看到那個亡靈在船上凝望著她,哭泣著,拚命伸手,卻無法觸及那朵飄零的玫瑰。
馬車得得而去,車廂內卻陷入了一片死一樣的冷寂。
費迪南伯爵輕聲:「公主似乎在沒有看到屍體時,就認出了是誰?」
「是的。」阿黛爾忽地笑了,「因為我能看到他的靈魂在台伯河上飄蕩。」
他啞然看著她,神色裡不知道是吃驚還是失笑。
「不害怕麼?伯爵?」阿黛爾抱著那束白玫瑰,凝視著虛空,輕聲開口,聲音飄忽冰冷,「下一個,或許就是你了。」
她終於轉過頭看著他,帶著一種疲憊無奈的笑意。
「你可以猜到這是怎麼一回事。對麼?不錯,這一切都是我哥哥干的。」阿黛爾低聲的笑了,帶著一點點悲哀和一點點憤怒,「那個影守『雷』並沒有離去。所有接近我的男人都被他奉命不露痕跡地處理掉了,從弗蘭克到拉菲爾——伯爵和我坐在同一輛馬車裡招搖過市,難道不害怕麼?」
「哦,」費迪南伯爵的唇角掠過一個微笑,「我可以把這些話理解為公主是在為我擔心麼?」
「……」阿黛爾無語地看著他。一時間不知道對這個翡冷翠社交界裡最著名的花花公子說什麼才好——他的一舉一動都是上流貴公子的做派,傭儻風流,極盡慇勤。難得的是那種慇勤卻並不引人反感,反而是恰到分寸和體貼得體的。
這樣的男人,一輩子不知道在女人堆裡打過多少滾,應該是沾染了滿身的脂粉味才是——然而,這個人卻是反常的清爽乾淨,帶著某種令人看不到底的莫測。
「我當然不希望看到伯爵有什麼不測。」她抽出手來。輕聲。
「哎,我本來以為公主會非常的討厭我,」費迪南伯爵笑了起來,用一種坦率地語氣道,「我不像那些您所鍾愛的藝術家,光會挑些好聽的來說給您聽,我是一個直接簡單的人——在開誠佈公地說出接近您的意圖之後,我想您一定是非常厭惡我的了。」
「哦,不,不。」阿黛爾搖了搖頭。笑了,「正好相反,正是因為伯爵一開始就那麼坦率,我才記住了您。比起那些用各種理由掩蓋自己內心、帶著面具生活的人,伯爵您實在是好得太多了。」
「是麼?那我真是太幸運了——」費迪南伯爵微笑。伸手摸了摸口袋,歎氣,「可惜今天沒隨身帶上戒指,否則我一定會趁機就跪下來向公主求婚的。」
「……」阿黛爾啞然失笑,不知道對這個花花公子說什麼才好。
「公主,墓地到了。」就在此刻。馬車停下。
聖·雪佛公墓是翡冷翠最大地墓地。是為了紀念那位一百年前的著名聖徒而建造。
傳說當時翡冷翠在教皇聖卡尼古拉的統治下變得極度奢靡腐敗,特權階層驕橫跋扈。貧民奴隸們卻處於水深火熱之中。這樣的景象持續了十五年,終於激起了神的憤怒。神派出了熾天使來到凡間,化身為聖徒雪佛,號召市民們起來反抗。聖雪佛手執火焰聖劍,焚燒了奢靡的教皇聖卡尼古拉,把人們從苛酷的統治裡救拔出來,重新建立了一個潔淨的教廷。
當聖徒雪佛完成了這一切後,在一次宏大的彌撒上亡故,悲痛的人們便將他葬在了聖特古斯大教堂旁的墓地裡,並將這片墓地以他的名字來命名。
夕照下,聖雪佛墓地裡成千上萬的十字架彷彿死亡的森林。墓地的那一邊,是莊嚴宏大的聖特古斯大教。風從海上來,迴旋在如林的十字架中,低低訴說。夕照如血,將一切都塗上了濃烈的色彩,彷彿一幅精美絕倫的油畫。
費迪南伯爵靠在不遠處的梧桐樹下,看著公主一個新立的墓前屈膝跪下,將手裡地白玫瑰放在碑上,闔起了雙手輕聲祈禱。他默不作聲地將視線投注在那塊大理石地墓碑上,上面用金粉刻了一行字:
「神忠誠的僕人:蘇婭·克勞馥安眠於此。」
他默默看著她跪在斜陽裡,把頭靠在墓碑上低聲祈禱了很久,藍灰色的眼裡也閃過了一絲奇特的表情,不出聲地抬起一根手指,輕輕按在了唇上。
「公主,回去吧。」沉默了很久,他走上去彎腰伸手,「今晚還有一個舞會呢。」
她無言笑了笑,順從地把手放在他的手心。
正當要扶起她的時候,費迪南伯爵忽然直覺到了某種不妥,眼角移動,驀地瞥到了地上一個長長的影子。那個影子在墓碑之間悄無聲息的移動,已經不知不覺地靠近了公主身後,偷偷的舉起手臂。
「小心!」根本來不及想,他迅速回過手臂,將她緊緊抱入懷裡。
嘩啦一聲響,他被迎面潑了個透。
「伯爵!」阿黛爾失聲驚呼,抓緊了他的胳膊。
那一瞬間她有一種錯覺,似乎身邊站著的是多年前那位黑甲劍士。
「沒事。」費迪南伯爵抱著她迅速地後退,靠在了一棵樹後。直到確信對方沒有再度靠近,才騰出手抹了一把臉,「不過是水而已公主不要擔心。」
「魔鬼的孩子!魔鬼的孩子又出現了!」一個蒼老而尖利的聲音迴盪在墓地裡,驚起了一群鴿子撲簌簌的飛,「神啊……魔鬼的孩子回來了!翡冷翠要滅亡了!」
「莉卡嬤嬤!」阿黛爾看清了來人,脫口驚呼。
「嘎嘎……」那個瘋了的女人搖搖晃晃地向著她走過來,手裡捏著那個空了的聖水瓶,玻璃珠子一樣的藍眼睛骨碌碌的亂轉,灰白的頭髮在睡帽下紛飛,嘰嘰怪笑,伸出雞爪一樣枯瘦的手,「魔鬼的孩子……魔鬼的孩子!」
在她靠得過近的時候,費迪南伯爵毫不猶豫地抬起手。
那個花花公子的手勁居然非常驚人,只是輕輕一推,瘋女人便飛了出去,直接撞在那座大理石墳墓上,發出了一聲慘呼。
「伯爵!」阿黛爾低呼,帶著一絲責備。
「我可不能讓一個瘋子靠近公主。」費迪南伯爵低聲回答。然而語氣裡卻失去了平日的慇勤意味,緊緊盯著那個瘋子的一舉一動,眼底有莫測的光凝聚起來。
然而莉卡嬤嬤卻沒有再爬起來,彷彿害怕費迪南伯爵,她吃痛似的蜷縮在地,身子慢慢往後縮去,最後居然抱著墓碑上十字架,躲到了蘇婭嬤嬤的墓後,將臉貼在冰冷的大理石上,嘴裡喋喋不休地念著什麼。
「公主。」費迪南伯爵扶住她,「我們回去吧。」
阿黛爾沉默了很久,顫抖著的肩膀終於慢慢平靜了。她彷彿虛脫一樣地靠在樹上,微微闔起眼睛,似乎在想著什麼事情。臉色漸漸變得堅決。
「不,」她終於說出話來,「伯爵,我想去教堂。」
「什麼?」費迪南伯爵望著她,止不住的驚愕,「您不能去那兒。」
「為什麼不能去?」她轉頭問:「伯爵。難道你也覺得我是魔鬼的孩子麼?」
費迪南伯爵猝及不妨:「這……當然不。」定了定神,他微笑補充:「公主是女神眷顧的孩子,翡冷翠的玫瑰,怎麼會是魔鬼的孩子呢?請不要計較一個女人死前的瘋話。」
「不,這不是瘋話,」阿黛爾喃喃,「這是詛咒和預言。」
她看著那座落日下巍峨華美的建築物:「我要進聖特古斯大教堂一趟。最近我總是夢到它——我覺得,所有的秘密都埋藏在這裡——而所有的答案也在這裡。」
費迪南伯爵臉色一變,不易覺察地蹙了一下眉。
如果說梵蒂岡是翡冷翠的心臟,那麼,聖特古斯大教堂便是梵蒂岡的心臟,也是西域政治和宗教的心臟,是蘇美女神的聖殿,歷代教皇執政的所在地。
除了政教上的無上地位,聖特古斯大教堂也是一件舉世聞名的卓越藝術品。它由幾代藝術家花了數百年的心血建成,無論是從整體的佈局到每一個細節,都傾注了無數設計師的靈感,每一座雕像,每一個轉角,都被精心的設計過。
然而,其中最著名的,無過於那一座「晝夜之門」。
那是聖特古斯大教堂地入口之門,高達十八米,整整一面牆都用最好的白色大理石砌成,刻滿了浮雕,一共十二組,裝飾著巨大的拱門——那是以拉菲爾為首的一百多名畫家和雕刻家凝聚了十年的心血才完成的舉世無雙的傑作。
圓形的拱門上雕刻著上百位神靈,描述著一個人在死後坐上了去往異界的馬車——駕車的是一位天國的少女,即太陽神的女兒,用馬車拉著新的靈魂升上天空,一直走到晝和夜轉換的天門。那道門,是審判所有罪的地方,是蘇美女神凝視人間的眼睛。當她睜開眼睛的時候,天地便有了光彩;而當她闔上眼睛的時候,天地便陷入了一片漆黑——
而天地之間所有的罪惡,也在她的眼裡無所遁形。
那些有罪的靈魂在通過晝夜之門的瞬間就會被天火和閃電擊落,墮入有著血池和烈火的地獄之內,哀號著消亡。而無罪之人在安然穿過晝夜之門後,便會看到無邊無盡地玫瑰盛開在雲端——那就是天國的景象。
這本來是《聖言經》描繪的著名的宗教故事,阿黛爾凝望著,臉色卻漸漸蒼白。
「公主,您在看什麼?」費迪南伯爵微微蹙眉。
「蛇。」她低呼,抬起手,「你看,蛇!」
「什麼?」他略微有些不信地抬起頭看去,卻在她手指的方向定住了視線:是的,的確有一條蛇!——在拱門上數以百計的浮雕人物裡,穿行著一條蛇。那條蛇的身體和流雲混雜在一起,若隱若現,如果不是極力分辯根本難以覺察。
然而,阿黛爾的手指,卻準確無誤地指出了蛇的頭顱。
那條巨大的蛇身體穿行在天上,被雲霧遮蓋,然而頭卻低低地昂著,探入了地獄。它正在地獄的血池裡探出頭來,只露出一雙眼睛,貪婪而惡毒地盯著那正要穿越晝夜之門的新生靈魂,張大了巨口。準備迎接著掉落的有罪靈魂。
「東陸傳說裡的魘蛇,」阿黛爾低聲,「在地獄裡等待吞噬罪人的靈魂。」
她凝視著那個浮雕,忽然間情不自禁地發抖,倒退了一步,幾乎從高高地台階上跌落下去,幸虧被費迫南伯爵眼疾手快地拉住。
「公主,」他安慰,「這可能只是藝術家的創新而已。」
「不……不!」阿黛爾只是盯著某一處,顫聲,「那是我母親!」
費迪南伯爵一震,順著她的視線看過去,忽然間也屏住了呼吸。
是的!拱門組雕的末端,靠近地面的地獄部分群像裡,竟然藏著一張女子的臉!那個女子被雕得極其隱蔽,竟然藏在巨蛇的雙目之間,只露出半張臉,似笑非笑的凝視著虛空裡即將通過晝夜之門的馬車和馬車上的待審靈魂。
那個女子的臉,竟然是——!
那一瞬,即便是費迪南伯爵都不由自主的變了臉色,倒退了一步。
「拉菲爾好大的膽子。」他蒼白了臉,低聲,「竟然將夫人雕刻在……」
「不,」阿黛爾顫慄著,許久才低聲,「他只是遵循了母親生前提出的要求。」
費迪南伯爵怔住,只聽她喃喃:「我翻看了拉菲爾先生的所有畫稿,在他給母親的肖像草稿背後找到了幾行字,上面說,當時是母親主動要求他把自己塑在晝夜之門裡的。」
「琳賽夫人為什麼要那麼做?」費迪南伯爵站在教堂巨大的陰影裡,抬頭凝視著那道晝夜之門,微微失神。然而,阿黛爾公主從震驚裡回過神來,也沒有回答,只是提著裙裾拾級而上,走向那道森冷黑暗的宮殿巨門。
她已經走上了那九十九級的高高台階。但卻忽然在那個巨大的拱門前站住了,脫口低呼,倒退了一步——在那一瞬,虛掩著的教堂大門忽然打開,那個從教堂內走出的人也停了下來,同樣意外地看著她,臉上有一種沉默森冷的表情,黑色的軍裝襯著蒼白的臉,彷彿一個鬼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