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噓……那些看到的人們都說,那是因為魘蛇出現在帝都了。那是魔鬼的化身——是死去人怨氣結成的怪物。」英格拉姆勳爵壓低聲音道,「而龍守護著皇帝,在皇宮上空和魔鬼激烈的搏鬥了一夜。那天夜裡電閃雷鳴,落下的雨都是血紅色的!」
「是真的麼?」一個動物學家抬了抬眼鏡,瞪大了眼睛。「那我可要去東陸一趟,看看有沒有人揀到一片蛇鱗或者一滴龍血,好把它放到玻璃皿裡化驗一下。」
貴族們轟然大笑起來,顯然對於藝術家們這種誇誇其談並不相信。然而,阿黛爾卻停止了交談,側過頭去傾聽著那邊的談話,露出了不易覺察的緊張。
英格拉姆勳爵沒有在意大家的嘲笑,開始滔滔不絕地繼續說起來。他談論著東陸的神秘宗教,說到了東陸那些不信神的人們侍奉的種種偶像,以及侍奉偶像的巫女。
那些擁有法力的巫女從小居住在神廟裡。作為神魔的妻子被祭獻出去,一生無法生育。
在他說到幾十年前東陸的獵殺女巫行動和咬尾蛇符號時,阿黛爾臉色微微一白,終於難以克制自己,閃電般地抬起頭。看了一眼不遠處的談話者——
而勳爵此刻居然也在看著她,眼神意味深長。
那一瞬,阿黛爾只覺得心臟一陣急跳,幾乎無法呼吸。就在此刻,一雙手默不作聲地伸過來,彷彿安慰似的緊緊握住她的手。她轉過頭,就對上了一雙深沉看不到底的眼睛。西澤爾不知何時已經不再喝酒。只是沉默地凝視她,彷彿看到了她內心所有的恐懼和懷疑。
就在此刻,華爾茲的樂聲響了起來。
「阿黛爾,」毫無預兆地,西澤爾忽然站了起來,「跟我跳一支舞吧。」
阿黛爾吃驚地看著他,又下意識地看了看他身側的純公主——那個東方的女子也在看著他們,然而黑色的眼睛裡卻深不見底,沒有任何表情。
「沒關係,你們跳吧。」純公主微笑,「有一打的男伴等著我呢。」
西澤爾對著妻子點了點頭,手上暗自用力,一把將妹妹拉入了舞池。阿黛爾幾乎是一個踉蹌跌入了他手臂間,不等抬起頭,身子已經開始旋舞。
「鬆開手,」她低聲道,「別靠那麼緊,別人在看。」
「我有話和你說。」然而他沒有鬆開分毫,只是低下頭,在她耳畔道,「從東陸回來後,你幾乎就不聽我說話了,阿黛爾。」
她微微冷笑:「二十幾年來,我聽得夠多了。」
「以前你從來不會這麼跟我說話——阿黛爾。」西澤爾冷冷開口,眼睛卻越過她,看著人群裡隨之步入舞池的妻子,「你變了。看來送你去東陸是一個極大的錯誤。」
她不為所動,針鋒相對:「以前你也從來不會這麼對我,哥哥。」
「怎麼對你?把你當作一次交易?」他收回了視線,忍不住的冷笑,「要知道就算沒有我的存在,父親照樣還是會把你一次次地送出去——無論東陸還是西域,身為公主的命運都不過如此。阿黛爾,記住,如果不是我,你的命運就是在高黎深宮裡被那個老頭折磨死。如果不是我,你的命運就是在東陸冷宮裡守一輩子的活寡!」
她的身子忽然僵硬,只覺得耳邊低語的彷彿是魔鬼的聲音。
「是我一次次的把你奪回來,阿黛爾,」他輕聲歎息,臉上沒有表情,手卻握緊了她的腰。「我不想鬆開手,阿黛爾,為守護你盡了心思。」
她蒼白著臉,木然地隨著他的腳步一起旋轉。
「而你卻因此責備我,妄想先鬆開手來。」他在她耳邊低語,聲音帶著某種刻刀似的力度,一下一下的鑿入她心裡,「只記得我是怎樣把你一次次送上迎親馬車,只記得我背著你和別人交換條件,只記得我是怎樣謀殺你的丈夫!——但是你卻恰恰忘記了。我不惜污了自己的手,被所有人議論和詆毀。又是為了誰?」
阿黛爾開始微微顫抖:「你只是為了你自己。」
「我自己?」他低聲冷笑:「呵……如果只是為了我自己,為什麼你在婚典上喝下那一杯毒酒時,我怎麼會在千里之外緊張得發抖?如果只是為了我自己,我為什麼要發出戰爭的警告,對公子楚說如果不把你送回來就帶兵去天極城?——見鬼,如果不是為了你,誰會去招惹這樣一個對手!」
「不要說了!」阿黛爾忽然低聲開口,近乎失態地抓緊了他的肩膀。
彷彿明白方才脫口而出的那個名字意味著什麼,西澤爾沉默下去,再也沒有提。兩人只是隨著舞曲默默旋轉,臉上都沒有表情,彷彿冰雪塑成的雕像。
人群在他們身側不斷地靠近又遠離,一對對的貴族們翩然而來,對這一對皇室兄妹頷首致意,同時致以探究好奇地眼神——然而他們一概沒有回禮。對此刻的他們而言,這個世界彷彿在極其遙遠的地方。
「好了!」終於,她咬著牙低聲說出來。「不要再說這些了,哥哥。」
她霍然抬頭看他:「既然如此,既然要費盡心思把我奪回來,為什麼不從一開始就別把我送出去?」她拚命克制著自己,顫聲低語。「哥哥,如果你真的愛我勝過一切,那麼你根本就不會讓我離開翡冷翠、離開你!」
那只扶著她腰際的手僵了一下,西澤爾的臉色瞬間蒼白。
「你有你的底線,那就是不能反抗父親,不能放棄現在所擁有的一切。」阿黛爾輕聲。咬著嘴唇。「不要跟我說如果不是你我的命運會如何悲慘——要知道,如果不是你。我早就離開翡冷翠,離開皇宮,或許離開這個人世了!而無論怎樣,都不會比現在悲慘。」
「阿黛爾!」他低聲喊,臉色越來越蒼白。
「你總是要我等你、再等你。可是,哥哥,你有你的夢想,有你的野心,有你的妻子和兄弟——我又有什麼呢?」她慘然一笑,「我無能而軟弱,唯一擁有的不過是自己的意志——而在去東陸之前,我甚至連這一點都沒有發覺。」
她抬頭看著他,一字一句:「所以,這一次回來之後,我就有了決定——我決定運用我僅有的意志力,離開你。」
那樣輕微但堅決的一句話,就如一劍刺穿了西澤爾。他忽然停住了腳步,一把勒住她的腰,就站在舞池的中間定定看著她,眼裡的神色一瞬間極其可怕。阿黛爾本來以為自己有了足夠的勇氣,但忽然間卻覺得畏怖,竟然在這種目光之下倒退了一步。
他們停在大廳的水晶燈下,旁邊幾對正在跳舞的貴族一時間來不及收腳,幾乎撞到了他們,看著在大廳中心忽然停下來的這一對兄妹,個個露出了奇怪的表情。
「西澤爾?」純公主也停下了腳步,低聲看過來。
「沒事。」她的丈夫蒼白著臉回答,神態鎮定地挽住妹妹的手,對眾人道,「阿黛爾剛剛扭了一下腳,我得扶她回去休息了。繼續跳舞吧,不用管我們。」
所有人露出釋然的表情。阿黛爾的身影有點虛弱,幾乎是無法支持一樣,被西澤爾半扶半抱著,走向一個垂掛著簾幕的角落位置,避開了所有人的視線。
「真是令我想起他們小時候的模樣呢,」旁邊一個頭髮花白的老貴族喃喃開口,有些自詡資歷地對眾人道,「在公主童年失明的時候,西澤爾殿下就每天牽著她走在皇宮裡——真是一對可愛可憐的小人兒。」
「……」純公主沒有說話,只是看著丈夫的背影,黑色的眼睛裡掠過一絲擔憂。
樂曲重新響起,中斷了的片刻地舞會繼續進行。
然而,回到座位上的阿黛爾卻臉色蒼白,彷彿要喘不過氣來一般地握著領口,直到那些白玫瑰和素馨花都被揉成碎片,一句話也不說。
「阿黛爾,你在試圖激怒我。」西澤爾拉下了帷幕,給她倒了一杯蘇打水,往裡面滴了幾滴藥,遞了過來,「你太激動了。來,喝了它。喝了就會好了。剛才的那些話我就當你沒說過——也希望不要第二次讓我聽到。」
「出去。」她沒有碰那杯水。只是定定凝視著窗外,低聲:「讓我一個人呆著。」
「不。我不會讓你一個人。」西澤爾反而走過來,伸出了手,「如果你覺得在大廳不舒服,那麼我們去花園裡散散步。」
她定定看著那只遞到面前的手,忽然低聲笑了一笑:「不,哥哥。我不會再讓你引導我了——無論去哪裡我都能自己去。我再也不是那個瞎子阿黛爾了。」
他的臉色變了一下:「沒有我的允許,你哪裡也去不了。」
「不,至少,我可以再度出嫁。」阿黛爾微笑起來,那個笑容帶著一絲尖刻的譏諷,「這是你無法阻止的事情,對麼?等我守寡期滿,就算父親不把我第三次送出去,我也會主動向他要求出嫁——如果我嫁到大洋彼岸的卡斯提亞公國,那個你兵力無法到達的地方呢?」
西澤爾驀地看了她一眼。彷彿有什麼東西在他身體內爆裂開來,令他晃了一下。
「你說什麼?」他低聲冷笑,「你以為到了如今,還會有男人敢於娶你麼?」
「呵,當然!」彷彿被他那種語氣激起了憤怒。阿黛爾挺直了腰,同樣冷冷回答,「我知道你派雷殺了所有接近過我的男人,但只要我擁有美貌和一個教皇父親,這個世上追逐我的人就不會斷絕!——哥哥,我一定會第三次出嫁。但記住:這一次,卻是我自願離開地。」
「阿黛爾!」他終於忍不住低聲叫了起來。「你瘋了?」
「我沒有瘋,親愛的哥哥。」她抬頭盯著他。一句一句的低聲開口:「這是我第二次在運用我的意志力——而上一次,則是在離開東陸的時候。」
她輕聲說著,彷彿自語,一邊緩緩站了起來:「是啊……弄玉公主說的對,既然清楚你們都是怎樣的人,我必須離開,否則遲早都會被你們摧毀。」
「阿黛爾!」西澤爾臉色蒼白得嚇人,一把拉住了她的手,不讓她就這樣走開。
然而阿黛爾帶著一種憤恨的表情用力掙脫,卻被越抓越緊。短促的僵持後,她忽然間彷彿失去了控制,開始不顧一切的廝打著他,推開哥哥的手臂。
外面的舞會還在繼續,為了不驚動外面的人,他們始終一聲不發。
兄妹之間無聲的爭鬥只持續了片刻,西澤爾很快控制住了局面,緊緊從背後抱住了阿黛爾,將她死死壓倒在沙發靠背上,任憑她的手落在自己身上臉上,卻不放鬆分毫。那只抓著她肩膀的手在劇烈的顫抖,背後的呼吸凌亂急促。
「該死的,你想逼瘋我麼?!」彷彿也是被逼到了某個極限,他幾乎是低吼一樣的在她耳邊道,「聽著,阿黛爾!除非我死,否則你別想再踏出翡冷翠一步!——如果你離開了,那麼我在這個世界上就什麼都沒有了!」
感覺到了哥哥情緒的忽然繃緊,為了不刺激到癲癇的發作,阿黛爾終於暫時的安靜下來,不再掙扎。然而她的身子卻是僵硬的,始終不肯軟化屈服。
「不,你有純公主,還有李錫尼昆士良他們,」她冷冷地回答,「你的世界很大,哥哥。你擁有的東西太多了,不像我。」
「是麼?」他冷笑起來,忽然用力,幾近粗魯地將她拖到了帷幕後,撥開一角,低聲,「好啊,既然我們談到我的妻子,那麼,就讓我們看看她正在做什麼吧!」
阿黛爾被拉到了帷幕後,只是看了一眼,身子忽然一顫。
燈火輝煌的舞廳裡,雙雙對對的貴族旋舞著。其中來自東陸晉國的皇子妃舞姿最為出眾。她的舞伴是個文質彬彬的年輕人,雖然一直沒有和她多說話,但是注視著她的眼神裡滿含愛意。那個人的手搭在她的腰間——那雙釘著銀扣的手腕上,雪白的襯衣花邊繡著金色的花,在燭光下奕奕生輝。
那一瞬,阿黛爾忽然明白過來,身子劇烈地顫抖,幾乎不敢回頭去看西澤爾的臉。
金色的繡花,男子的手,台伯河陰暗的門廊裡的那個擁抱!
「是的。你猜測的都是真的,」西澤爾重新放下了簾幕。在她耳邊低聲冷笑,「你在台伯河邊看到的那個男人,正是現在和我妻子在一起跳舞的人——我的朋友加圖。」
她震驚地倒退了一步,抬頭看著他,發現他眸子裡燃燒著一種火。
「原來你早就知道?」她喃喃,「為什麼?」
「為什麼?」西澤爾冷笑起來。「我想你應該瞭解這是怎麼一回事——純公主嫁給我完全是出於某種政治目的。她是我的妻子、秘書和盟友,卻不是我的愛人。我們甚至從未同房——既然如此,我很高興我的朋友替我分擔了一個丈夫該盡的責任。」
阿黛爾掩住臉倒退了一步,跌入了沙發裡,彷彿全身都失去了力氣。
「現在你知道了?」他低聲,「這些年來我所受的折磨並不比你少。」
「聽著,阿黛爾,你是我在這個世上唯一的親人,唯一的血脈相連者,沒有任何東西能代替你。」他在她身側坐下,低聲握住她的手,「我是有自己的計劃,為了實現它,令你吃了很多苦。但,我自己也受了很多苦——你就不能體諒我麼?」
她沒有說話。只覺心緒紛亂如麻,用了巨大意志力才豎立起的念頭開始動搖。
「現在我還不能對你說我的計劃。但是,等到它實現的那一天,你就會知道我之前所做的一切,其實都是為了你和我。」西澤爾輕聲道,聲音含著某種不容置疑的力量。「而那之前。我決不會讓你第三次被人從我身邊奪走——你就死了這條心吧。」
他的最後一句話刺痛了她漸漸軟弱地心,阿黛爾霍然抬起頭看他。
「魔鬼的孩子只有和魔鬼的孩子在一起。」他低聲喃喃。眼神尖銳而灰冷,「阿黛爾,這就是我們的宿命。」
「魔鬼的孩子!」她忽然一驚,伸出手緊緊抓住了他,失聲,「哥哥,你到底知道一些什麼?——你相信那種謠言麼?還是你知道那根本就是事實!」
西澤爾臉色微微一變,低聲:「我什麼也不知道。」
阿黛爾凝視著他:「至少你知道的比我多,是不是?關於我八歲之前的那段黑暗歲月,關於我們的母親,關於我們的父親……這一切我所不知道的,你卻比我清楚!」
他終於不再說話,倒退了一步,靜靜看著她。
「阿黛爾,那一些事,我知道遲早有一天你會記起來。」西澤爾無聲的笑,臉色蒼白,「但是,我親愛的妹妹,我卻是寧可你永遠也不要記起來——要知道人生就像是一場夢,如果能跳開最痛苦的那一段記憶,難道不是最好的麼?」
「哥哥!」她忽然間覺得某種恐懼,全身發抖地低喊。
是的,他沒有否認……居然沒有否認!
然而就在這一刻,外面的圓舞曲停止了,隔壁傳來貴族們紛紛入座的聲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