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誰說謝青雲那個混蛋是我父親?!他根本不是我父親!我根本不是他兒子!」仰頭大笑,鼎劍閣的少主眼睛裡有火在燃燒,回頭,惡狠狠的盯著幽草,問:「有哪個父親,會自小對自己的親生兒子下血毒?有哪個父親忍心讓自己的兒子成為藥人?!」「我根本不是他兒子,根本不是!」「那一天我問他為什麼對我下血毒,那個老狐狸笑著,用傳音入密對我說:'你不過是路邊揀來的棄嬰而已!根骨那麼好,不做藥人豈不是可惜了?哈哈!少卿才是我唯一的兒子,我的一切,包括你用血肉換來的,將來都是他的!'」「但是表面上,那個衣冠禽獸,卻看著我,對大家說:'可憐的孩子,你病了,需要吃藥而已。吃了藥,你就沒事了……'」「我要殺了他!我知道他是故意在激我動手,可是我真的要殺了他!」「哪怕別人都認為我真的是殺父的瘋子!」「哈哈哈哈!」        

  他大笑,笑得再度劇烈的咳嗽起來,彎下了腰。肩頭的鐵索不停的晃動著,有模糊的血肉和膿液,從那裡不停的滲出。

  「……」一時間,她竟然無言以對。

  一直,心裡也都有些奇怪:為什麼明明是自己命令少主去殺的方天嵐,老閣主卻在眾人面前一口否認。而且,雖然平日對於少主是那樣的慈愛,可是卻不允許二公子接近少主——「少卿,你大哥和你不是同一種人!別惹他!」似乎,一直以來,老閣主都是處心積慮的對外營造著一種印象——他的大兒子,是一個瘋子……老閣主不引為恥,有意無意的,一次次的在大家面前那麼說。

  自從將少主囚禁在雪獄以後,他更幾乎已經把這個兒子當成了囚犯。

  幽草的臉色蒼白如雪,恍惚中,忽然看見暗室的角落裡,那個白衣女孩虛幻的影子漸漸抬頭,對著她笑了——咽喉裡插著劍,那樣的笑容卻是悲涼而諷刺的。

  姐姐?

  我錯了嗎?我真的大錯特錯了嗎?

  該死的,是老閣主,是嗎?是他殺了所有人,包括他「兒子」在內!

  「當然,你可以不相信我說的話……反正我只是一個瘋子!」他微微冷笑著,說,眉間的皺紋有如刀刻,復又低下頭去,猛烈的咳嗽。

  「我相信你。」她有些恍惚,喃喃說,身子晃了一下,只覺毫無力氣,只好將身子靠在了鐵門上:「可是……如今我相信……又有什麼用?哈哈。」臉色雪白,她忽然低頭莫名的笑了起來……原來,所做的一切,都逃不開那個翻手為雲覆手雨的計算?這麼多年來,她所有的努力,所有的掙扎,都是無用的嗎?

  第一次,連她都有壓抑不住的想大笑的悲涼和憤慨……原來,長歌,是可以當哭的。

  「不必如此,幽草……只要有一個人相信,我就不會瘋。」黑暗中,那個人忽然說。

  抓著小窗口上的鐵柵欄,她低頭痛哭起來。

  ACT-9-蠱毒

  那一日以後,他終於肯勉強進一些飲食,然而,卻從此極度的安靜下去,不再狂躁不安,甚至連血毒發作的時候,都極力忍著不發出聲音來。

  然而,他的人一天天憔悴下去,眼睛裡本來妖鬼一般的亮色,也漸漸黯淡。

  秋天來了,冬天來了……日子就這樣一天天的過去。

  「今天是元宵了嗎?」看著食盒裡的湯團,少主忽然低低問了一句,嘴角有莫名的笑意,抬頭看著窗口裡的幽草。幽草忽然發現,他鬢上居然有淡淡的霜華!她驀然又有想哭的衝動,但只是點點頭。

  「外面一整天都好吵……閣裡有什麼事情?」他問。

  遲疑了許久,青衣侍女終於低頭,輕輕回答:「今天……是二公子,和阮姑娘的大喜的日子。外頭,來了好多賓客。」裡面的人許久沒有說話,不知道是什麼滋味,幽草忍不住說了一句:「少主不用難過,阿繡她其實——」「那只是個玩笑。」他忽然站起,肩頭的鐵鐐驀然滑落,扯的他皺了皺眉頭,然而,他的神色卻是冷漠而無謂的,淡淡道,「只不過,當時看不得少卿和她那樣的笑容而已……看來,我是有病的……我看不得別人那樣的笑。」「我知道阿繡是你的手帕交,我也只是嚇嚇少卿而已。何況……她那樣的女子,怎能配在我身邊活下去。」他回頭,靜靜看著外面那張蒼白的臉,忽然笑了笑,說:「你瘦了很多,幽草。」

  「草兒?真是好久沒見你了呢!」錦繡燦爛的蘭劍室裡,正在打點著嫁前奩籠的紅衣少女驚喜的直起了身子,跑上去抓住了自幼相熟的姊妹的手,燦爛的笑靨如花朵一樣的盛開。

  自從十一歲那年,幽草自告奮勇的代替她去服侍大公子以來,她一直都把這個青衣的同伴視為救命恩人,情同姊妹。

  幽草眼色飄忽的看她,忽然笑了笑,淡淡道:「阿繡,如今你是快要當二少奶奶的人了……以後,不要和我們這些下人如此隨便,會在夫家失了自己的身份。」阿繡的笑容更幸福,燦爛的如同陽光:「放心,少卿他從來沒有因為這個而嫌棄我……真是我的好命了……」她看著好友日益蒼白的臉色,憂心忡忡:「聽說,你還是跟著大公子少淵?——那個瘋子,有什麼值得你這樣?」想起那一日在郊外他對於自己的侮辱,阿繡溫柔的臉色就變得鐵青,恨恨道:「幸虧是他瘋了!否則,豈不是要逼著我做那個傢伙的侍妾?」「他沒有瘋。」忽然,青衣的女子淡淡說,然後,重複了一遍,「少主沒有瘋。」詫異的看著幽草,阿繡忽然忍不住輕輕笑了起來:「看你……那麼認真的說笑話——那一天,是誰親口說少主瘋了來著?唉唉,我說你啊……真的是跟著那個人太久了,小心也會瘋掉哦。」雖然是說笑,看著憔悴不堪的好友,阿繡容光煥發的臉上也有憐惜之意,歎道:「草兒,不要再犯傻了,你看看你自己,都瘦成什麼樣子了——不如,我出閣以後,求老爺恩准,把你帶過蘭劍室,都是好姊妹,以後也可以相互照顧著。」「阿繡,你說笑了。那樣的福氣,幽草享不起。」幽草澀澀的一笑,看著她那樣幸福的神色,眼睛裡居然有潮濕的感覺——彷彿是有什麼陰暗的東西再侵蝕著她的心,讓她內心,居然有一種狠狠抬手,把那些幸福打的粉碎的感覺!

  終於明白少主當時的心情……瘋了。恐怕,她現在這樣的心情,也是快瘋了。

  許久,她的眼光落在蘭劍室壁上掛著的一把銀色長劍上,略微怔了一下:「冰雪切?」她忍不住脫口說了一句。

  「嗯,是啊……是大公子以前的佩劍。」也看著那把劍,阿繡的眉頭皺了起來,有些嫌惡又有些無奈,「現在老爺給了少卿了——其實,有什麼好?沾了那個瘋子的手,讓人看著都心驚肉跳。」畢竟是將要做少奶奶的人了,雖然沒有想到什麼,但是已經有意無意的忽略起身邊好友的感受了——「哦,要回去給少主送飯了。我先走了。」心裡又是一痛,怕眼睛裡的陰暗會流露出來,她連忙回身告退。

  「哎,草兒,你找我有什麼事,還沒說呢!」身後,阿繡的聲音傳來,她卻頭也不回:「沒什麼,只是來恭喜你出閣而已。阿繡。」

  不用說了……本來,是想求這個幼年的好友幫忙,看看能不能勸說老爺開恩,派一個大夫來,替少主看看越來越嚴重的病——他的神色越發黯淡了,日夜咳個不停,肩上的傷口腐爛的氣味讓人毛骨悚然。

  如果不請醫生來,他會死的……他會死在那裡的!

  然而,看著阿繡幸福的神色,聽著她語氣中對於瘋子的鄙薄,她終於什麼都沒說。

  沒有人……沒有人可以幫她了。

  所有的人,都瘋了……都瘋了!

  「方老夫人,你也未必太過於逼人吧?怎麼說少淵都是我兒子,在下已經將他監禁,他此生再也難脫牢籠,難道要我殺了他你才肯罷休不成?」「謝閣主,令郎已經瘋了!現時雖然暫時給你關了起來,難保有一天不會出來為害武林。連我兒天嵐都不是他對手,到時,誰能夠制住他?而且……天嵐就這麼被一個瘋子莫名其妙的殺了不成?!無論如何,我們方家不會罷休的!」「方老夫人,今天請你來是因為卿兒的大好日子,你竟是來尋仇的不是?那麼多武林元老都被我邀來了,等會就請他們來評這個理——!」「哈哈……謝閣主,你的心思,我那還有不知道的。今日,不僅僅是要替兒子成親罷?請了那麼多元老來,也是想趁機試探一下大家的反應,籠絡人心,以便讓你可以當上下一任的武林盟主吧?」「…………方老夫人果然睿智。」「明人不說暗話,雖然令郎是瘋了,武林道義奈瘋子不得,謝閣主,但若是你不讓他給天嵐抵命,方家第一個反對閣下就任!洛陽方家雖然不才,但是這點影響還是有的。」「兒子雖然是兒子,但是瘋了的話,也不必留了罷?——武林盟主之位和瘋癲的兒子,孰輕孰重,謝閣主一代梟雄,自己心裡明白。」「老夫人莫走……容我想想!」終於,沉吟一番後,裡面那個平日慈祥的聲音,幾乎是惡狠狠的道,「既然這樣……少不得,是大義滅親了。今晚,會給老夫人一個交代。」

  問鼎閣裡的對話,終於結束了。

  然而,站在窗外的她卻全身僵硬,半晌不能動彈……從蘭劍室出來,橫了一條心,她決定孤注一擲的去哀求老閣主,然而,卻在問鼎閣窗外聽見了這樣的對話。

  驚惶的後退,然而一回頭就看見老爺已經站在了面前,看著蒼白的臉,那樣溫和的笑著,微微點著頭,歎息:「也真是難得,少淵居然碰上了你這樣一個侍女……他也該瞑目了。」然後,她的咽喉忽然被扣住,意識在瞬間模糊。

  「算了……現下殺了你,下午不見你去雪獄,少淵難免會起疑心,雖然不見得能怎樣反抗——倒不方便晚上去下手了。」忽然,瀕死的她又聽見老閣主喃喃自語,然後,下頷被重重的捏開,苦澀的藥汁灌了進來,流入咽喉。

  「這是紫心蠱……你也知道它的厲害。」用力睜開眼睛,卻正看見老閣主微笑的威脅,看著她,說,「你一向是個聰明的丫頭,知道該怎麼做。你只要乖乖的過了今天晚上,等我處置了少淵,明日就給你解藥。」「不然,蠱毒發作,可足以讓你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看著老爺揚長而去,那得意的目光,彷彿一切都是在他的掌握之中,無一能逃脫。

  心口已經有隱隱的痛,她知道,那是毒蟲已經在血液裡繁殖了。

  掙扎著,扶著廊道的闌干站起,她撫摩著咽喉方才被卡住的地方,用力喘息。

  絕望而無助,終於把她擊倒。

  她撫摩著咽喉,終於無聲的痛哭起來……沒辦法了,真的沒辦法了?!

  「哎呀……草兒,你怎麼了?摔到了嗎?」絕望中,耳邊忽然聽見了殷切的話語——那樣明快無憂的語氣,內底裡洋溢著掩飾不住的幸福——是阿繡,那個幸福的阿繡。

  將要成為二少奶奶的阿繡。將來要成為鼎劍閣女主人的阿繡。

  她剛從蘭劍室出來,看見好友正從地上站起,不由得關切的跑了過來,扶著她,進自己的房間休息。裝飾的華麗非凡的房間,貼著喜字,描龍紋鳳。

  今夜要出嫁的新娘。幸福的女子。

  「我去給你找點跌打藥……」支開了喜娘,阿繡自顧自的和好友無拘無束的說笑,轉過了頭去——今夜,二公子要成親了,而少主卻要死嗎?!

  不知為何,眼睛游移著,最後竟然落在壁上那把熟悉的冰雪切上——「草兒你看看,這個藥行不——」穿著大紅嫁衣的女子,高高興興的拿著翻出來的藥瓶回頭,耳邊卻聽見「錚」的一聲清音,那把截冰斷雪的利劍已經架在了她頸上!

  「草兒你做什麼?你瘋了嗎?!」被好友眼睛裡奇異的光芒嚇住,新娘顫聲問。

  「不要亂動,不要亂動!不然我殺了你!阿繡。」幽草的臉,蒼白如死,眼睛裡有類似於瘋狂的光芒,聲音顫抖著,手也微微發抖,利刃再阿繡雪白的脖子上蹭出一道血痕來。

  喜娘們聞聲進來,看見這一幕,無不驚聲尖叫。

《幻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