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這個名字對他來說已經暌違了好幾年。在戰爭綿延的十幾年裡,這個名字曾無數次在他耳邊響起,然而在這個空城裡,卻再也無人提及。直到這個驟然闖入的少女冒冒失失地說了出來,觸及了心底的那個禁忌。

離開北庭扶風城之後,他輾轉天下,經歷過上百次的血戰。從最初的孤身一人,到後來的加入隊伍並肩戰鬥,再到又看著身邊的人一個個死去。

而其中,只有她一直站在他身邊。

他孤僻而沉默,是隊伍裡最強大的劍師,卻不被任何同伴所喜愛;而她雖然不是戰士,卻有著天下無雙的醫術。他們在一個隊伍裡,一起出生入死多年——他曾經七次在魔的手裡不顧生死地救下了她,她也更多次地從死神的手裡奪回了他的命。每一次生死邊緣的交錯都是驚心動魄,永生難忘。

在生死之間,她注視著他的眼神漸漸變化,他卻視而不見。甚至,直到整個軍團的人都知道她喜歡他,他還是視而不見。

在最後的那一戰裡,身邊的同伴不停地被撕裂、死去,上千人的屍體堆壘成山,上面只有他們七個人還站著,面對著天上地下最強大的魔。

魔首先襲擊了她,七個人中最弱的一環。

他援救不及,眼睜睜地看著魔的利爪攫取了她,將她朝著黑霧的深處拖過去,伸出觸手將她纏繞,飛快地汲取她的力量——作為醫師,她身上有著強大的愈傷之力,魔抓獲了她,便能修復被他們聯手造成的損害,重新降臨戰場!而此刻,他們幾個已經是強弩之末,絕無可能有第二次重創魔的機會。

「玄靖!」她在魔的利爪裡竭力掙扎,看到他追來,眼裡忽然掠過一絲光,大喊,「快!快來殺了我!」

什麼?他整個人震了一下,一瞬間有些恍惚。

「快殺了我!」她拚命地掙扎,容顏以肉眼可見的速度衰老,枯竭,最終她放棄了抵抗,大喊,「魔在汲取我的力量!……快!只有殺了我,才能阻止祂的復原!」

他握劍,幾個起落追上了她,卻一時間猶豫不前。

「……」他看著在魔爪裡臉色慘白的女子,瞬間竟然有些恍惚。腦海裡有什麼東西復甦了,手裡的劍開始不受控制的發抖。不……不能!他不能就這樣殺了她,就像當初殺了阿煢一樣!

她在黑霧裡漸漸枯萎,看著他,卻忽然明白了過來。

「殺了我吧……這不怪你。」他聽到她開了口,輕聲卻堅決,「不要怕。」

不要怕……不要怕。

他在她的聲音裡漸漸發抖,那樣微弱的聲音卻彷彿是滾滾的春雷,激起了他內心遙遠的迴響,似乎忽然間就和十幾年前的那個聲音重疊了。

不……他並不害怕!他怎能害怕!

這一場綿延十幾年的災難是從他開始的,也要從他結束!哪怕這場戰爭從一開頭便血祭了一個他最愛的人,而結束也要祭獻出另一個;哪怕這場戰爭要奪去他在世間的所有,所有一切,也必須要在今天結束!永夜已經降臨大地那麼多年,多年來一直黑暗中血戰的他們,到了這最後一刻,怎麼能退縮?!

那一瞬,他發出了一聲憤怒的低吼,瘋了一樣衝了上去。天霆劍閃電般地直刺而下,一劍刺穿了她的胸口,然後,又釘入了魔的身體裡!

她的血從身體裡洶湧而出,順著他的劍,流進了魔的體內。在魔的汲取之下,她的容顏已經瞬間衰老,只有眼眸忽然亮了起來,定定地看著他,點了點頭。她沒有發出一聲痛呼,只是凝聚了最後的力氣,將手指搭在他的劍鋒上,開始微弱地吟唱來自神域的咒術。

那一刻,連他沒有想到,她竟然是在攻擊那個最強大的魔。

——她只是一個醫師,不曾掌握任何攻擊術法。然而那一瞬,卻竟然用凝血術把自己身體裡流出來的血全部凍結!而就在同一瞬間,汲取了她鮮血的魔,也同時被凍住!

「快動手!」在那個關鍵的瞬間,她雙手握住了劍柄,一把將天霆從胸口拔了出來,反手扔給了他,厲聲催促,「殺了祂!連我一起殺了!快!」

他目眥欲裂,發出了一聲大喊,拔起了沾滿了血的劍!

在初霜不惜性命的協助下,他終於將那個肆虐人間多年的魔物徹底擊倒,揮劍斬下祂的頭顱,將祂的十二隻眼睛全部刺瞎。然後和趕來的沖羽一起,將魔的心臟封印入了地底。

終於,他們成了傳說中的誅魔英雄。

當魔徹底倒下之後,籠罩大地的漫長黑夜終於結束了。新一天太陽從地平線上升起,帶來了數年沒見過的曙光,瞬間,整個天下都發出了狂喜的吶喊。

然而,她卻沒能看到這夢寐以求的一幕。

在黎明的廢墟之上,初霜靜默地躺在那裡,臉色蒼白,長髮如雪,衰老得幾乎已經讓人認不出來。沖羽跪在她面前痛哭,用斷了的手將沒有呼吸的女子抱在懷裡,拚命的呼喊她的名字。

他遠遠站在一邊,恍惚地看著這一切,心裡竟不覺得痛,只是一陣陣的虛無,彷彿眼前這一切都並非真實。

「她死了,」他漠然開口,對崩潰的沖羽道,「別打擾她了。」

「你!」沖羽大叫著驟然跳起來,一拳就將他打倒在地,「是你殺了她的對吧?!你……你這個傢伙害死了她!」

那一拳的力道,令他猛然吐出一口血來。然而他卻並未還手,任憑沖羽拳打腳踢,直到其他同伴蜂擁而上,將兩人拉開。

「初霜是為了封印魔而犧牲的,你看,她臉上的表情很安然。」茱莉婭拉住了沖羽,拚命安慰著他,「這是她自願的……不能怪玄靖!」

「當然要怪他!」沖羽卻是怒不可遏,掙脫了她的手,又是一拳打過來,「是他害死了阿霜!這傢伙這一輩子都在害她!現在終於是把她害死了!」

聽到那句話,他忽然間失神,竟再次被沖羽一拳打倒在地上。他正好倒在了初霜的身邊,定格的視線裡只有她近在咫尺的臉——只是一夜過去,初霜已經變得完全認不出來了,頭髮雪白,容顏蒼老,如同一朵就這樣凋落在黎明之前的花。

是嗎?他、他一輩子都在害她?如今終於是把她害死了?

忽然之間,他失去了控制,將手重重砸在了地面上,在廢墟上失聲痛哭!

那個沉默的劍士忽然間崩潰了,所有人都為之震驚,包括狂怒中的沖羽——在黎明的曙光裡,同伴們面面相覷,沒有一個人說話,只有他的哭聲迴盪在這一座血戰過後的空城裡。

不知道過了多久,初霜冰冷的手忽然間動了一動。

「沒……」彷彿是被他的哭聲驚醒,死去的女子竟然吃力地抬起了一隻手,嘴唇翕動了一下,似乎想說什麼卻又沒有力氣。

那一瞬,他震驚地僵在了原地,全身發抖。

她的容顏枯萎,白髮如雪,雙手已如同枯木,然而一雙眼睛卻緩緩睜開了。畢竟是來自神域的醫師,體質也和常人不同,她挨了那一劍,卻終究是活下來了。是的,她沒有死……沒有像阿煢當年那樣死掉!

她吃力地移動著指尖,擦拭著他臉頰邊的淚水,竟然發出了微弱的聲音:「沒……沒事的……不要怕。」

「阿霜!」沖羽狂喜地大叫,一把將她抱了起來,「撐住!」

他默默地轉身離開,並沒有說一句話。

聯手誅魔之後,他們七個人清掃了戰場,略作休息便從此分道揚鑣:羅萊士和茱莉婭回到了西域,九遙回到了南詔,格拉罕姆回到了北庭,悟心去了伽藍佛國,而重傷的初霜跟著沖羽去了東陸炎國。

唯有他留了下來,說是要親自看守封魔的結界。

在分別的時候,她已然能開口說話,關切地看著他,問了幾句他的傷勢要不要緊。而他簡短地說不要緊,語氣淡漠,一如以前的拒人於千里之外。初霜卻還是皺了皺眉頭,抬手探了下他的脈搏,給他留下了一瓶藥。

他道了一聲謝,便也不知道該說什麼,房間裡忽然變得極其寂靜,如同那麼多年來他們獨自相處時的每一刻。門外隱約有個影子一閃而過,他知道那是沖羽,心裡忽然微微沉了一沉。

「那我走了。」他站起身,「你好好去炎國養傷。」

「你一個人留在這裡,會孤獨嗎?」她終於開了口,輕聲問。

「不會。」他回答得簡短。

「也是。」她淺淺的笑,「你從來都是一個人。」

第二天,她就跟隨沖羽回到了炎國養傷。那之後,他再也沒有見過她,再也沒有聽說過她的消息。

——直到今天這個少女闖進了這裡,提起了她的名字。

回憶令人恍惚,他沉默了一下,終於還是忍不住詢問:「她……現在在做什麼?」

「初霜姐姐現在可了不起了!」沖靈搖著頭,用一種羨慕的語氣道,「她開了炎國最大醫館,在東陸有一百多家分號,治好了許多人!百姓提起她,都說她妙手回春的神醫。」

「妙手回春的神醫……」他喃喃。

果然,初霜終於成為了她昔年夢想成為的那種人——可以懸壺濟世,救死扶傷,幫助最普通的百姓,而不是終日奔波在戰場上、和魔出生入死的搏鬥。對她來說,夢寐以求的生活實現了,活得應該很幸福吧?

他微微咳嗽起來,忽然覺得掌心又是一熱。

那是……玄靖心裡猛然一沉,握緊了拳頭,沒有讓旁邊的小丫頭看到,自顧自地走到後面的房間,脫下護手的皮套——那一口殷紅的血凝結在手掌心,觸目驚心,血裡還有細小的碎片,隱約發黑。

他怔怔地看著,眼神忽然恍惚了一下。

《空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