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她一驚,唰地一聲反扣住了他虛弱的手腕,仔細端詳了一下,失聲:「這戒指……是北庭玄氏的神器?難怪你的劍術如此之好,原來,你是扶風城的少主?你……你就是玄靖嗎?」

「我不是,」他喃喃,聲音嘶啞,「玄靖早就死了。」

「……」她沉默地看著他,歎了口氣,「不要責怪自己,這不是你的錯。」

然而,這樣溫柔撫慰的話,卻讓他在一瞬間更加劇烈地發起抖來,幾乎連坐都坐不住——這種話!這種語調!和阿煢死的時候,幾乎一模一樣!為什麼在這種地方,這個時候,又讓他聽到了這種話!

「住口……住口!」他忽然脫口大喊了出來。

那個少女大吃一驚,卻看到他神色大變,居然情不自禁地抬起手,猛烈地錘擊著自己的顱腦!彷彿是覺得裡面滿是污穢,又似乎是想把裡面湧出的聲音給蓋過去,那個一直沉默的少年忽然暴起,狂呼著,一下一下地將頭撞在了牆壁上!

「停下來!」她失聲,雙手一合,瞬地結了一個印。

虛空裡有光芒亮起在穹頂,一股柔和的力量忽然從上而下注入了天靈,飛快地滲透,將他體內狂熱而黑暗的躁動強行平息。

「不要去想那些事,都已經過去了。」她翻過手腕,緊緊地握住了少年的手,壓住了他的掙扎,用明亮的眼睛看著他,「你能活下來,是因為你擊敗了身體裡的魔物,保全了生而為人的驕傲——這是非常了不起的事情。你不要責怪自己,也不要害怕。」

他劇烈地喘息,抬起被血糊住的眼睛,看到她站在光芒裡,潔淨而明亮,宛如來自神域。

「我不害怕。」他終於開了口,聲音嘶啞。

「不,你在害怕。魔會奪去人的心。」她看著這個血流滿面的少年,眼神悲憫,「我見過很多你這樣的病人——他們雖然已經被我治好了,最終卻還是發瘋而死……你不能和他們一樣。你是扶風城的少主,你沒有那麼脆弱。是不是?」

他咬著牙,竭力控制著自己:「是!我一定要殺了魔!」

「我會幫你。」她微笑起來,「我們醫師、天生就是來幫助你們的。」

她是掌握了神域咒術的醫師,既然能看出他曾經被魔所侵蝕,自然也能知道他被侵蝕後做過些什麼——然而,即便知道他做過非常可怕的事,她卻依舊不曾改了態度,用心地照顧著重病的少年。

他不說話,她也很安靜,時間彷彿過去的很慢很慢。

然而,這一個月裡,葛城的情況已經越來越糟糕。

入冬之後,外面的天氣越來越冷,魔的侵蝕和擴散卻在加速。她的醫館裡收治的病人越來越多,到最後,連他住的閣樓上都塞進來了兩個。她非常的忙碌,整天在一個個病床前來回,背著藥箱出門看病,經常只能在深夜才過來看望一次。

每一夜,她都躡手躡腳的走進來,默默看過了他的病情,才放心地提著燈離開。直到她走,少年才睜開眼睛,定定地看著她映在牆上的背影,直到最後一絲光消失在廊道上,臉上沒有表情。

那一天,她來得尤其的晚。

同房的另外兩個病人已經沉沉入睡,她提著燈悄悄走進來,在床前俯下身查看,伸出手探了探他的額頭——她的手指非常的冷,簡直如同從冰窟裡伸出,讓病榻上裝睡的人忍不住猛然打了個寒顫。

「哎。」她也吃了一驚,連忙將手拿開。

他沒法再裝睡,終於睜開眼睛,看了看她。從風雪裡歸來的少女滿身寒意,白衫外面只罩著一件單薄的夾棉長衣,身上發間都落滿了雪花,一張小臉凍得發白,連嘴唇都沒有一絲血色,全身微微哆嗦。

他忽然道:「外面下雪了?」

「嗯?……嗯!」那是他那麼久以來第一次和她說話,她怔了一下,點了點頭,將手指湊到嘴邊呵了一口氣,非常不好意思,「是我的手太冰,凍醒你了嗎?」

他沒有說話,重新閉上了眼睛,想用沉默讓她自覺的離開。然而她卻沒有走,又問了一句:「你吃晚飯了沒?肚子餓不餓?」

他剛想說不餓,卻看到她在榻邊坐了下來,從懷裡拿出了一包東西,掰了一半遞了過來:「來!」

他愣了一下,下意識地接過來,發現那居然是一塊新出爐的烤紅薯,金色的瓤亮如黃金,在寒夜裡升起了騰騰的熱氣。

「哎,今天在外面忙了一天,晚上都沒來得及吃飯。」她拿著烤紅薯在冰冷的雙手之間滾動,焐熱凍僵的手指,輕聲笑,「還好病人家裡給我烤了個紅薯。好香啊!」

她捧著紅薯啃著,語氣輕鬆,似乎絲毫不以為苦。

他沉默了一瞬,忽然道:「穿我的大氅去吧。」

「嗯?」她愣了一下。

「明天出診,穿上這個。」少年站起身,將掛在床頭的大氅摘了下來,扔到她懷裡,「反正我在房間裡養病,也用不上。」

她看著他,蒼白的臉上浮起了一絲笑意,細細地「嗯」了一聲,將手探進大氅裡去摸了一摸,輕聲說了一句:「好暖和啊……謝謝你。」

他沒有說話,只是轉過了頭。

那之後她還是每天都忙到深夜,披著他的大氅從風雪裡歸來,躡手躡腳地進屋查看他的病情——然而每一次,她都記得將手在嘴邊呵暖,生怕再凍醒了他。她的手指溫暖而柔軟,輕觸額頭,如風拂過。而少年閉著眼睛,始終裝作已經睡去。

直到那一天,她又是半夜才過來看他,卻發現他房間裡的另外兩個病人都已經不見了,終於忍不住推醒了他,驚訝地詢問是怎麼回事。

「我把他們殺了。」少年睜開眼,冷冷回答。

「什麼?!」她失聲驚呼。

他握起了床頭的天霆,面無表情:「今天下午,他們都徹底被侵蝕了,我就乾脆結果了他們——屍體已經被我扔到後院牆外了。」

「你……你在醫館裡殺人?」她聲音發抖,「為什麼不留到我回來看診?」

「呵,別在這裡發聖母心了。」他冷笑了一聲,毫不留情,「那兩個傢伙已經完了,不值得任何人再費力。」

「是不是已經沒救,輪不到你來確定!」她一跺腳,氣得聲音發抖,「你又不是醫師,為什麼要在這裡殺我的病人?」

「你以為還能留到等你來確定?婦人之仁!」他卻瞬地站起,厲聲,「那兩個人都已經徹底變成邪鬼,換了同房的是另一個病人,早就被他們給啃食了!如果不是我及時殺了他們兩個,這裡所有的病人一個也活不了!」

「……」她震了一震,臉色漸漸蒼白。

他以為她要呵斥他,然而她嘴唇動了動,還沒有說出話,身子一晃,卻在他面前忽然倒了下去!

怎麼了?他大驚,腦海裡飛速轉過幾個念頭:怎麼回事?難道她連日在外和病人打交道,到最後也被侵蝕了?想也來不及想,他瞬地一把抓住了枕邊的天霆劍,唰地壓在了她的咽喉上!

然而不知道為什麼,劍鋒卻有些顫抖,怎麼也斬不下去。

燭光下,那個少女的臉色非常可怕,蒼白得毫無血色,似乎忽然間生命力就消失在這一具軀體裡。然而,即便是如此的憔悴,她的面容依舊是潔淨無瑕的,宛如皚皚白雪,並沒有一絲的污濁氣息。

他鬆了一口氣,終於放開了劍,伸手將嬌小的少女抱起,放在了自己的床上。她很輕,很單薄,身體非常的柔軟,簡直如同一隻羽毛輕軟的白鶴,在他懷裡垂下了修長美麗的頸,筋疲力盡地睡去。

那一瞬,少年滿是血和火的內心竟然都安靜了下來。

他想要喚醒她,卻忽然愣了一下:那麼久了,他甚至還不知道她的名字。

他只能再床邊坐了下來,守著昏迷的人。過了很久她才睜開了眼睛,卻虛弱到說不出話來。他倒了一杯水,將她扶起來,餵她小口小口地喝了下去。她靠在他的臂彎裡休息了片刻,才攢足了力氣開口:「放、放心……我沒被侵蝕。只……只是,實在太累了……」

「我知道。」他點了點頭,「所以我沒殺你。」

她震了一下,眼神有些異樣地看著這個沉默的少年,喃喃:「難道,你覺得……只要被魔侵蝕了,就必須要殺掉嗎?」

他眉頭皺了一下:「那還能怎樣?難道留著這些傢伙繼續禍害別人?」

「所以……你是劍士,而我是個醫師。」她虛弱地笑了一笑,歎了一口氣,「對我而言,所有被魔所侵蝕的人,都是我的病人。不到最後一刻,我是不會放棄他們的。」

他皺了皺眉頭,覺得對方實在是不可理喻:「那你遲早會搭上自己性命。」

「我不怕死。」她搖了搖頭,低低地道,「家裡人都死光了,只留下我,每多活一天都是僥倖。只要我能多救一個人,這一天就是有意義的。」

「……」少年一震,忽然說不出話來,只覺得胸口有什麼東西在發熱,迅速地膨脹著,幾乎令眼眶都紅了一下。他飛快地轉過頭,不讓對方看到此刻自己眼裡的表情:原來,這世上還有和他一模一樣的人?

「今天如果不是你在這裡,整個醫館都完了。」她輕聲道歉,「剛才是我錯怪你了。對不起。」

他搖了搖頭:「沒什麼。」

「如果我能有師父那樣大的力量就好了。」她輕聲歎息,滿懷失望。

「你的師父?」他終於有機會問出心裡一直的疑問,「是誰?」

她沉默了一下,還是開口告訴了他:「她叫蓮,居住在東方的蒼梧國,是很多年來神域裡最偉大的醫師。」

「蓮?」聽到那個名字,他一震,失聲,「你師父竟然是傳說中的醫聖?」

《空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