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逃出去?師傅、師傅知道了不知該如何生氣呢……」華瓔驚訝的抬頭,看見華清決斷的眼神——大師姐畢竟是大師姐,一向都是沉穩而有主見的。
「我知道你向來溫順聽話,這樣大膽的事情未必能做的出來。」華清低了眉,淡淡道:「本來我不會這樣幫你,可是經過昨天的事情,我想——如果能做的到,我不想讓二師妹你再遇上這樣的事情。」
「再」遇上這樣的事情?
華瓔心中微微一驚,心中不知有什麼樣的猜測掠過,許久許久,她望向殿中長明燈下仙風道骨的三清神像,忽然輕輕說了一聲:「春心莫共花爭發,一寸相思一寸灰——師傅、師傅也是看過義山詩的,是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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已經是半夜了,碧城山上到處是點點的碧色——那是滿山的磷火。這是陰氣很重的山,層層疊疊的墳岡,一到夜來便是漫山飄飄渺渺的碧色鬼火。想想,「碧城」兩個字,還倒是貼切的很。
「看這裡——」在後山千丈崖附近的悟真洞中,華清舉起手中的火折子,在洞壁上晃了一下。悟真洞是白雲宮弟子們犯了門規後,貶來靜坐反思的地方,平日裡極少有人來,更不用說是半夜。
外面有野鳥夜唳,華瓔心裡一驚,在火光明滅之間看見了洞壁上斧鑿的痕跡。
彷彿有人為了鑿去什麼東西,而夷平了這一片洞壁。
「什麼都沒有呀。」看著那些已經有了些年頭的刻痕,華瓔詫然的說——她不知道大師姐半夜偷偷地拉她來這裡,是要給她看什麼。
「上面的字,只怕沒有人能認得出來了……哪怕是親手將那些字刻上去的人。」華清將火折湊近洞壁,手指撫摩著那已經有些長上青苔的刻痕,有些感慨,「十五年前某一個深秋,白雲宮也有一個女弟子因為動了凡心、被貶到此處禁閉,她的師傅限令她在日出前想通,自願去放棄所有塵緣——不然,便要強行讓她喝下洗塵緣。」
「啊?」華瓔微微一怔,不自禁的脫口低呼,「她、她的師傅……也這般強人所難麼?」
「白雲宮裡面的規矩本來就嚴……歷任的宮主,從來沒有一個好脾氣的。」華清的手撫摩著石壁,眼睛裡面卻有遼遠的歎息,「你不是第一個,也不是最後一個。」
「那麼,她便是在這裡靜思了一夜麼?」在火折一明一滅的光中,華瓔的眼色陡然也黯淡起來,「她、她最後是怎麼決定的?」
華清輕輕歎了一聲,搖搖頭:「這個女弟子和現在的你有一點相似:她的資質也很好,可以說白雲宮近一百年來只有她能在三十歲以前,就將白雲千幻劍法真正練成……但是和你不一樣,她那時候依然不顧一切的愛著那個男子,其實根本不用想什麼,她絕對不會和情郎分開的。」
火折映照著石壁,上面的痕跡過了十多年,依然看得出一斧一鑿之間的凌厲。
「她的師傅硬生生將她關入悟真洞裡,說如果她想不通等天明了就要逼她喝洗塵緣——她費盡了力氣,也無法打開洞門出去。」華清的眼神幽幽遠遠,這個年輕的女冠,居然知道這樣隱秘的過去,「眼看長夜就要過去,師傅就要拿著藥過來,她瘋了一樣在石壁上到處刻下情郎的名字——生怕自己真的會忘掉,她想記住他啊!」
「但是……最後還是被鑿掉了麼?」陡然間華瓔明白過來,手指觸摸著石壁上那些平整的印痕,她眼睛便是一熱,不知道是什麼樣的感慨,讓她幾乎掉下淚來。
還是沒了……什麼都沒了……那樣用盡了畢生愛戀寫下來的名字,彷彿寫在沙灘上一般,潮水來去之間,宛如從未發生。
「是啊。師傅一進來,看見她這般不顧一切的勢頭,知道怎麼勸也是無用,當即就制住了她,逼著她喝下那藥去!」華清輕輕說著,聲音漸漸由波瀾不驚變得尖銳凌厲,彷彿感染了當時那樣瘋狂慘厲的氣氛。
「那個女弟子不肯喝,拚命的掙扎,甚至拔劍對著師傅動起手來……然而,她還不是師傅的對手。她師傅將她擊倒在地,將藥給她灌下去,然後在等著藥力發作的間隙裡,開始冷漠的一處處削去壁上刻著的名字——她必須忘記!必須忘記!
「最後知道無望,在陷入藥力發揮的恍惚中時,那個女弟子忽然抓著劍鋒回過手來,用劍劃破了自己肩上的肌膚,將名字刻在自己的身上……她要記住他,她寧死都不要忘記!」
華清的手用力的抓著那些刻痕,幾乎將纖細的手指折斷在石壁上,她的聲音漸漸高了上去,猶如烏鵲夜啼。
「後來呢?」彷彿聽著的,是自己的未來,華瓔手心沁出了冷汗,有些怯生生的問了一句——生怕聽見的是不好的結局。
「很慘。」華清的回答卻是簡短的,彷彿需要平定一下心中的振蕩,然而那樣一句簡短的概括,卻讓華瓔的心驀地沉到了萬丈深淵。
心中一片冰冷。那般慘厲的故事……十多年前發生在這個寂靜冷僻的石窟裡。恍惚間,夜風中她似乎聽到了當年那個女弟子絕望的哭聲和喊聲,幽幽遠遠。那是一個被硬生生扼殺的靈魂,依舊在不甘心的吶喊。
——如果她不從,靜冥師傅會不會如此對自己?
沉靜了一會兒,華清繼續說了下去,終於不再情緒動盪,然而聲音卻帶了些蕭瑟悲涼:「那個女弟子沒有能按照原定計劃下山去找那個戀人。幾天不見她的消息,那個男子便自己找上了白雲宮——然而,沒想開門出來的便是她……」
「她,她真的不記得他了麼?」想像著再見陌路的場面,沒來由的一陣寒顫,華瓔輕輕問。
「不記得了——洗塵緣那樣的藥力……」華清搖搖頭,火折子已經快要燃盡了,她晃晃手腕,讓最後那一點燒完,歎了口氣。
「她的情郎不知道出了什麼事情,只覺得不可思議——只是幾天不見,她便變得如此冷若冰霜。他無論怎麼說,她都只是當他是個瘋子。糾纏不清之間,驚動了白雲宮裡面的人,師傅出來看見了,就沉下了臉——要她將這個人趕走。
「那個女弟子就這樣和昔日的情郎動起手來。」
說到這裡,火折子已經滅了,石洞中剎那間一片黑暗。而大師姐的聲音,依舊在黑暗中緩緩響起,冰冷如水:「她啊……招招無情,不帶一絲留戀。不知道是因為她劍法真的大成了,還是最後關頭那個男子下不了殺手——反正到最後,她一劍刺穿了昔日情郎的胸口。」
「啊?!」終於忍不住,華瓔脫口驚呼了一聲,因為極度的震驚和恐懼,聲音微微發抖。她不知道自己為何有如此懼怕的感覺……即使是在這個偏僻陰冷的石洞中,聽到這樣的事情,未必能讓她感到從心底漫出的寒意。
——那是因為她從中看見的,是她自己的命運。
「也幸虧那個人武藝高絕,在受了那麼重的傷卻還沒有斃命——只是抱恨而去,從此心灰意冷,在有為之年而絕跡於江湖。」大師姐的聲音低了下去,過了半晌,方道,「就是到了如今,每一年傷勢便要復發一次,這折磨……只怕是要至死方休了。」
她的聲音裡帶著深深的感慨和惋惜,與她的年紀大不相合——華瓔想,大師姐恐怕也經歷過不少事情吧?這裡每個人,都是安安靜靜的各自修心養性,表面上看起來都是一樣的清靜安閒,然而內心裡多深才能見底,卻是無可猜測的。
她的手,在黑暗中摸索著冰涼的石壁,十五年前的斧鑿痕跡彷彿刀劍般凌厲的割痛她的手,華瓔一顫,忽然在黑暗裡低下頭去,極輕極輕的問了一句:「這上面本來刻著的名字,是不是……是不是『風澗月』三個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