魔宮少主的劍,彷彿遇到了看不見的屏障,在謝鴻影面前一寸之處停住,凝如山嶽。再也遞不進一寸,少年臉色蒼白如死,手腕劇烈地顫抖。
「對,你如果非要找一個可以恨的人才能消弭心魔,那麼應該是你哥,或者是我。」謝鴻影的聲音,依舊平靜而悲憫,抬頭看著二十歲的少年,「但是,我發誓方纔所說的全部是事實的真像——小玠,你應該靜下來好好想想。我想,你該比你哥明白事理。」
劍尖頹然的垂落下去,魔宮少主忽然間咬著牙、將英雄劍狠命往地上一摔,然後用手抱著自己的頭坐下去,發出低而弱的嘶叫,低沉而絕望。
這樣的聲音、把門外剛剛奔入,正準備跪地稟告消息的弟子嚇了一跳——那個急急奔入的弟子手裡,奉著一封書信:
「秣陵沈洵致大光明宮少主方玠之戰書」。
封皮上,那樣一行字已經讓謝鴻影一直平靜從容的臉色、起了無可抑制的變化。
沈洵…沈洵,為何你如此操之過急?要知道,我之所以答應留在魔域,是為了能有機會化解小玠心中的戾氣、希望能消弭這場武林浩劫於無形——可一向從容穩重的你,此次為何這樣沉不住氣地、竟要親自了結這段恩怨?
難道你以為、只要豁出了你一個人生死不顧,就可以平息這次的爭鬥?
「呵,呵!」拿起那封戰書,魔宮少主定定看著,眼睛裡忽然泛起了莫名的笑意,低低笑了一聲出來,抬頭看著臉色同樣蒼白的謝鴻影一眼。
「小謝姐姐,你看見了?…來不及了。」魔宮少主打開戰書,看了一眼上面的文字,彷彿被激起了鬥志和怒氣,眼神瞬間變得凌厲,咬著牙將戰書在手心一揉、成為粉末,「來不及了!事情到了如今,我不能止步——止步就只會讓天下人笑!下月十五湛碧樓,我非殺沈洵不可!」
「小玠!」本來已經漸漸緩和的局勢陡然急轉直下,任是淡定如謝鴻影,依然忍不住脫口低喚了一聲,一時間無措。
二十歲的少年轉頭看著她,然而眸子裡卻是複雜得看不到底。
這樣悲哀而沉重的凝視裡,驀然,他叫起來了,跪在她面前,抓住了她的手,將自己的額頭放在她手背上:「小謝姐姐,原諒我!我要殺了沈洵…我非殺了沈洵不可!沒有退路了,我不能不應戰,更不能讓方家蒙羞!」
一切都無可挽回了。
謝鴻影陡然只覺心中一痛,彷彿鋼針刺穿她的心臟,痛得她彎下腰去,將那個少年的頭顱攬在懷裡:「小玠,小玠。」
「姐姐。」方玠的頭靠在她懷裡,她只覺得手背上有濕潤的熱流。
「小玠。」淚水驀然間就從她眼裡落下來,滑過臉上尚未癒合的傷口,刺痛她的臉——
她終於明白了這個孩子為何對她懷有那樣熱烈深摯的感情:那是在一切親情、友情、愛情都已無從寄托,一切救贖都無法指望的時候,將僅剩的唯一的希望、放到了兒時那個私心裡傾慕的女性形象身上。
「姐姐。」那個少年輕輕叫她,聲音悶悶的,他不敢抬起頭,生怕她看見此刻臉上縱橫的淚水,忽然他的聲音冷靜下來了,「姐姐,你回鼎劍閣去吧!」
謝鴻影怔住,定定低頭看著懷裡痛哭的少年,一時間說不出話來。
「你回鼎劍閣去吧!——把紅顏劍一併帶去。」魔宮少主的聲音是冷定的,甚至有一種冷酷的成分在內,他的臉還是埋在她手心裡,長長的睫毛在她手心閃動,「下個月十五,讓沈洵用紅顏劍來湛碧樓和我決戰!——姐姐,我不佔他一絲一毫的便宜,我要在天下人面前和他公平的比試一次,堂堂正正的打敗他!」
「小謝姐姐,我要你知道,我和我哥哥不一樣。」
八、已別去年秋
揚州城外,瓜州渡口。
欲雨的天氣,暮色四起。西風緊一陣慢一陣地吹著,江闊雲低,孤雁南飛,渡口茫茫的蘆葦蕩如同白浪起伏。
手從蘆葦上拂過,拔了一支帶莖的葦葉子,折斷,湊近唇邊。
舟中的艄公看著渡頭上包了他船的客官——那名已不算年輕的男子身形寥落,長衣當風,從中午到傍晚,他似乎在等人,已經等得無聊,便做了只蘆笛。
然而笛聲還沒有響起在風裡,渡頭邊的官道上蹄聲得得,已有一騎絕塵而來。到了渡旁,馬上素衣女子翻身下馬,還未放開韁繩就看到了埠頭上手持蘆笛的男子,不自禁的一怔。
「沈洵。」她低低叫了一聲,鬆開韁繩疾步走了過去。
「小謝!」白衣男子看到歸來的女子,眼裡也有掩不住的欣喜,放下蘆笛搶步過去。
江面上雨前濕潤的風吹來,雲腳低低拂著水面。在漫天水雲裡、兩人相互奔近,在相距數尺的時候各自停住腳步,把臂相望,卻一時間不知道說什麼好。
這十年來兩人之間聚少離多,如這般三數個月不見本是平常。然而以往小別,彼此都知道來年對方必將在老地方溫酒相候、因此從無掛懷,再見也不過樽前一笑——但這三個月中,卻是音訊兩茫茫,各自都處於危險壓力之下,此時重見、宛如生離死別後再聚。
沉默。沉默之間,彷彿有微妙的氣息流淌在彼此之間。
「要下雨了!客官,人都到了、還不上船麼?」船家已是等得不耐,在舟中不客氣的催促起來——江上的風也的確大了起來,風裡零落有雨點落下。
「走吧。」謝鴻影輕輕說了一聲,拉了沈洵一把,輕輕躍上船頭。
江上風起雲垂,氤氳的水霧籠罩了天地,寬闊的江面上一片白茫茫。雨開始下了起來,簌簌的,風越吹越大,渡船解纜,在風雨中搖向對岸。
在船艙中坐下,兩人相顧無言,許久,沈洵才開口:「這些日子,可好?」
「很好。」謝鴻影低低應了一句,彷彿又不知道從何說起。一時間,只聽得淅淅瀝瀝的雨聲敲打在兩人頭頂的雨蓬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