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幾日之前,郊外神廟中那個用幻術殺人如麻的祭司,和記憶中靈溪邊上的白衣少年之間,不知道內心裡又有了多少的變化?迦若,或許已經不再是昔日的那個青嵐。

她不知道聽雪樓和拜月教之間,有什麼樣的恩怨——她只知道、這一次蕭憶情南渡瀾滄江,消滅滇南拜月教的決心是如何的堅決——堅決到完全不符合他以往的習慣。

即使能攻入月宮,奪得拜月教的聖物天心月輪,即使在滇中到處設立起分樓,可付出的代價卻將會極度慘酷的——何況拜月教在滇中深入一般百姓心中,即使剿除了靈鷲山上的拜月教月宮,但是聽雪樓要在滇中立足卻依然艱難。

這些道理,相信樓主不會不懂,也不會沒有考慮過——然而,他依然作出了決定,將聽雪樓一半以上的人馬,派往南疆,由她帶領。

而迦若,正是聽雪樓此次南征中被列為頭號對手的、拜月教的大祭司。

今日的他們兩人的複雜背景,完全已經不同於十五年前在靈溪邊初遇的時節。

她已經不再是那個八歲的孤僻小女孩,他應該也有了變化……以往溫和善良的青嵐,在殺戮聽雪樓子弟的時候,卻是那樣冷酷血腥。他的內心,如今又是如何。

所以,不要輕易答應他什麼。

在心中,阿靖低低對自己說,抗拒著內心被重逢所掀起的洶湧洪流。然而,迦若的聲音在她心中描繪的景像是如此恬靜而美好,就像長久旅行的疲憊的人忽然看見了遠方小屋中溫暖的燈火,那飄忽的小小的昭示、陡然間便能瓦解支撐旅人長途跋涉的信念。

她曾對自己說過:這個世上,沒有誰失去誰就一定不行——她沒有誰都一樣生活的很好。她誰都不在乎。

她一直這樣對自己反覆的說,一直到自己都相信那就是她內心真正的想法——

其實幼年時驀然失去青嵐的痛苦一直沉澱於緋衣女子的心底,不曾片刻忘記。

眼前的人,是她在過去生命中、唯一真心信賴依靠過的人,在他離去後年幼的她也將自己封閉,從此不再對身邊的任何人投入感情。她只相信自己的力量。

解鈴還需繫鈴人,十年後,命運的叩門聲猝然而起,或許只有同樣的人、才能敲開緋衣女子因為昔年記憶而封鎖了的心門吧?

然而不知為何,內心深處有另一種更隱秘而強大的力量爭奪著她的內心,讓她無法在片刻間作出回答。這個江湖雖然刀光劍影、血污狼藉,然而,卻有著仍然讓她牽掛的東西。

看著阿靖沉默不語,迦若微微笑了,彷彿知道她此刻內心的想法。袖子一拂,陡然間起了一陣清風,風中千萬朵繁花紛紛揚揚而落,五彩奪目、異香撲鼻,每一朵大花中心,居然還有寶妝妙顏的天女起舞。

那是青嵐十五年前為了博她一笑的術法——然而今日他再度施展出來,精湛遠勝昔日。

「你看,這些花好看麼?我們回沉沙谷,在竹林精舍前後都種滿這樣的花,高興的時候就召花中的精靈來歌舞,好不好?」迦若的聲音輕柔而低沉,彷彿空谷傳音,聽入耳中有一種奇異的感覺,讓人不知覺的心神迷醉。

昔日的一幕幕,彷彿畫卷一般在阿靖眼前展開——

靈溪畔純金做的夕陽。繁茂的溪流邊千朵野荷綻放。童年時候僅有的笑聲散入風中,彷彿是一首遙遠的歌謠,輕輕沙啞的一唱再唱,印染了風霜。而她站在縹碧的溪水中間,抱著血薇,不知何去何從。

她的心,彷彿也忽然間回復了童年時:仍然是哀傷和無助。

「江湖不是個好地方,你留在那裡、終究有一日會死於兵刃……冥兒,離開聽雪樓,我們一起回沉沙谷去吧。」青嵐的聲音,透過十年的歲月傳來,依舊那樣和善親切,「聽雪樓對於你來說,真的比我和沉沙谷更割捨不下麼?」

他抬起手來,修長蒼白的手指上帶著一個玉石琢的指環,似乎有些小了,勒得手指很緊,然而,迦若微笑著撫摩著它,淡淡道:「你看……你小時候送給我的東西我都還帶著呢。我送你的護身符,你還留著麼?」

「還留著。」阿靖輕輕回答了一句,看著他的臉,眼神也是柔和而恍惚的。

少年的臉上有一種來自隱忍、安詳和恬靜的力量,近乎宗教般純潔而肅穆,有強烈的安定人心的作用:「我們一起回沉沙谷去吧。」

「青嵐、青嵐哥哥。」她輕輕歎息了一聲,彷彿屈服般的垂下了眼簾,如童年時那樣對白衣少年伸出手去,然而她內心卻彷彿一再得反覆提醒她:不能答應他……不能……不能離開聽雪樓……

飛花在身側旋舞,靈溪畔的景色如夢如幻,親切熟稔,青嵐對著她含笑俯下身來。

——「靖姑娘,這是夢魘幻境!小心!」

然而,一聲厲叱橫空而起,剎那間喝破了所有。

飛花,歌舞,溪流,夕陽,野荷……一切溫情脈脈的往昔轉眼成空。

冷月下,阿靖伸出去的手臂靜止在半空,而她身側的白衣祭司驀然回頭,看著推窗從木樓裡躍出的朱衣少女,眼光一剎間冷厲如電。

「何人破我術法?」一字一字,迦若冷漠出言。

燁火抬頭看看空中迅速散去的陰雲,皎潔的月光下,她迅速掠過來,擋在阿靖身前,舉手當胸,結了一個手印:「龍虎山張真人座下二弟子燁火,向迦若祭司討教!」

「張無塵那個老道?」迦若冷笑,「你的師傅在我面前也不敢獻醜,你倒是膽大!」

冷笑中他的身形陡然掠起,一手指天,一手指地,手指間陡然有風聲大作。

滿天的烏雲剛剛在燁火的驅趕下散開,此時卻以更快的速度在燁火頭頂聚攏起來,轉眼之間電閃雷鳴,豆大的雨點撒了下來!

「呀。」燁火不防他的術法召喚如此迅速,在防護咒術來不及念完的時候,已經有雨絲落到她身上,她急忙抬手相擋——「嗤」的一聲,柔軟的雨滴彷彿鋼絲,剎那間對穿過了她的小臂!

「指間風雨?!」血如同噴泉般的湧出,燁火臉色轉瞬蒼白。

幸虧此時咒術也已經念完,一頂看不見的傘瞬間展開在她頭頂,擋住了下落的雨點——然而,即使勉力做到了如此,雨聲卻越來越急,那傘離開她頭頂的距離也在一分分的下降。

太、太詭異的力量……這個白衣祭司的靈力居然強大到如此!

怎麼可能……怎麼可能?

「靖姑娘,你快走!蕭樓主剛和我聯絡、說他和碧落紅塵護法已經離開洛陽,不日即將來到滇南……你、你快走……我來擋他一下。」燁火手腕一抬,呼嘯中一隻紅色的蝙蝠從她袖中飛出,直撲迦若而去。

擔心不懂術法的靖姑娘會捲入其中,燁火一邊用所有的靈力支撐著那把無形的傘,一邊著急的喊。然而,她一開口,靈力渙散,原本已經搖搖欲墜的「傘」轉瞬間千蒼百孔,雨點如同鋼絲般呼嘯而落。

「唰!」

忽然間,居然有另一種不同於術法的力量橫空而起,貫穿雨中!

烏雲下,朵朵緋色薔薇綻開,空靈曼妙不可方物——

然而那不是用幻力凝聚出的花朵,而是純粹的劍氣!

凌厲之極的劍氣削斷了雨簾,激的雨水向外飛濺,站在一龐的施術者也不得不舉袖遮擋,「嗤嗤」幾聲,白衣被雨水與劍氣所襲,陡然出現了無數細微的小洞。迦若騰出了一隻手,指住了那只紅色的蝙蝠,彷彿出現了看不見的屏障,蝙蝠扇動著翅膀,卻停止在離他一丈開外的地方。

緋紅色的劍光恍如銀河天流,倒捲而下,在燁火身邊帶起一片清光。光幕下、那急驟的雨絲居然點滴不入!

「好一招血薇香影……」忽然間,迦若微笑起來,收手,緩緩鼓掌,「冥兒,你今日的劍術修為,當超過師傅昔年。」

他一收手,凝聚在燁火頭上的烏雲登時緩緩散開。同時,「吱」的一聲,彷彿力氣耗盡一般,那只紅色的蝙蝠墜落在地上。燁火不顧身上有傷,搶身過去捧起了它。

劍光同時消失。皎潔的明月下,緋衣女子執劍而立,眼神冷漠。血薇在她手中猶自微微搖曳,幻化出清影萬千——

劍出如花開,劍收如花謝。枯榮之間,往世成煙。

「你不該對我用術法。」阿靖淡淡看著眼前的白衣祭司,冷漠中的語氣帶著依稀的痛楚,「你果然不是以前那個青嵐,即使回到沉沙谷又有何用?我們再也回不去從前。」

迦若也靜了片刻,低頭看著地上斑駁的月影,忽地,輕輕笑了笑:「動用了幻境心魘回到昔日,在那樣的情況下請你離開聽雪樓,你都不肯答允——如果我好好的和你說,你會答應麼?冥兒?」

「……」一時間,她默然。

的確,離開聽雪樓——這種想法不知為何,在她看來是不可實現的。

「其實我早知道你不會答應。」迦若搖搖頭,豎起手指,看著手指尖上開出一朵紫色的野罌粟花來。月光下,他臉上的笑容有淡淡的苦澀:「在青羽背叛聽雪樓的時候,你都能下手殺了他——那麼,聽雪樓對於你來說有多重要,我明白。」

瞬間,阿靖眼睛裡也有潮濕的感覺,盡力平定著內心的波瀾,她靜靜問了一句:「既然知道……那麼你今夜還來做什麼?」

迦若驀然笑了起來,寶石的輝光映著他的臉,天神般光彩奪目:

「我今夜來,只是想確認一下那個人對你來說有多重要。」

「誰?」反射般的,她開口問,然而心中剎那間卻震了一下。迦若果然只是微微而笑,溫和地看著她,寶石額環下的眼睛深藍如海:「你知道我說的是誰。」

他伸過手,將手上那一朵紫色的野罌粟遞給她,神情和動作宛如當年。然而阿靖看著他,看著他手中那朵幻力凝聚成的花,眼色冷漠,動也不動:「迦若祭司,我從來不接收敵方的任何東西。」

迦若深深看了她一眼,忽然微笑——彈指間,那朵罌粟驟然化為粉末,隨風消散。

「你說得對,我們再也不能回到從前。」他大笑,回身,然而笑容中卻有輕鬆釋然的表情,「冥兒,你記住了:從這一刻起我們便是你死我活的對手。如果蕭憶情帶著聽雪樓人馬踏入月宮半步,我一定要讓他神形俱滅!」

「我會盡力勸他放棄進攻拜月教的計劃。」靜靜地,緋衣女子忽然回答了一句。

轉身離去的迦若和站在身後的燁火同時驚住,看著他探詢的目光,阿靖卻低頭看著自己手中的血薇,淡淡道:「進攻拜月教本身就是不明智的抉擇——無論從公理還是私心出發,我都會盡力勸阻樓主罷兵。」

「蕭憶情……他是叫做蕭憶情罷?」白衣的祭司微笑起來,搖搖頭,「他不會聽你的勸告的,他有他出征的理由。何況,拜月教滅亡了也沒有什麼不好。」

他的微笑,雖然溫和,然而卻有洞徹一切的殘酷和冷漠。

「我無法對你出手……師兄。即使師傅有那樣預言,我發誓:即使你動手殺我,我也絕不會對你出手!我要破除這個命運的詛咒。」緋衣女子收起了劍,語聲幾近歎息,「我不想看到這一天……也不想看到你和樓主動手。」

「冥兒。」聽到那樣的話,迦若臉上的笑容消失了,他回過頭,靜靜看著阿靖——即使兩人劃清了敵我的界限,他卻依然堅持叫著這個名字:「冥兒,不要試圖逃避。即使將來在將劍刺入我心口的時候,也要正視我的眼睛!」

不等她出言,白衣祭司微微又笑了起來,忽然伸出手,撫摩了一下女郎的長髮,輕聲道:「上天創造出生命,也許就是要讓你看看這個世界、到底可以殘酷到什麼地步——

「或許將來你會殺了我、或許我會在那個詛咒實現前先殺了你——我有足夠的勇氣看著未來,相信如今的你也應該有……是不是,聽雪樓的靖姑娘?」

那一剎那,阿靖居然忘了躲開他伸過來的手,聽著他微笑的囑咐,她暗自咬緊了牙,不出聲的、用力點了點頭。不知不覺間,她彷彿又成了往日那個聆聽師兄教誨的女孩。

「很好,我知道你不用我擔心。」迦若繼續微笑,拍拍她的肩膀,「你一向好強,如今也有足夠的能力了……所以——!」

他話音未落,阿靖驀然拔劍!

「叮」的一聲,從他指間射出的光芒擊在劍上,四散消失。

「哈哈……很好,冥兒,你從來不曾讓我失望呢。」迦若猝及出手,在落空後卻擊掌大笑,轉身,離去時忽然間閃電般的看了在一邊警戒的燁火一眼,微笑,「我還記得你……能馭使紅蝠王的苗疆小姑娘……你不認識我了麼?」

在兩個女子都沒有回答過來之前,拜月教的大祭司一聲長笑,伸出手指凌空畫了符號,轉瞬間,他的身形消失在原處。

※※※

「停一下罷。」

一直藉著如水的月光連夜趕路,可陡然間天空中卻烏雲密佈,漆黑如墨,不辨五指。當先的一個聲音呵止,一行人馬便在林中勒住了韁繩,靜靜等待。

「兩位大師先歇一下,待蕭某前去看看前方的路再行。」微微咳嗽著,當先那人的聲音卻是充滿決斷力的,一邊說一邊撥轉了馬頭。

「樓主,我和你一起去。」眾人中有人出言,然而對方卻搖搖頭,吩咐:「碧落,你和紅塵還是留在原地守護兩位大師以及眾人——我只是前去看看,即刻便回。」

「是,樓主。」不再多說什麼,一行人齊齊領命。

幽暗的光線下,勒馬而行的男子一身白衣,臉色在慘淡的天光中更是顯得蒼白病弱——然而他的眸中,卻有著非凡的睿智與決斷力,絲毫不因為千里風塵而有略微的倦容。

「弱水,麻煩你再度和燁火聯繫一下,告知阿靖他們我們已經到了大理附近。」在策馬走開時,彷彿想起了什麼,他回頭吩咐。

「是的,蕭樓主請放心,我立刻去辦。」黑暗的林中,一個女子的聲音爽朗地回答。

白衣人離去後,一段時間內樹林中都是安靜的出奇。

「非是烏雲蔽月,乃是方圓一百里內有術法高強的人做法。」一行人馬中,簇擁著兩頂轎子。第二頂轎中,有蒼老的聲音驀然響起,鬚髮花白的老道收起了手指,「驅動雲天的力量陰邪之極,當是拜月教一派的術法!」

「師傅,他們來得如此迅捷,莫非拜月教人馬已經得知我們前來了麼?」有些驚訝的,一個女聲在幽暗的林中發問,聲音很年輕,還帶著一絲絲遇到挑戰的雀躍,「讓我來打前鋒吧!聽說那個叫迦若的祭司很厲害,弱水真想見識一下呢。」

「不是……那一股力量只是盤旋於空中,並未往這個方向襲來,當不是針對我們一行人。」轎中蒼老的聲音沉默了一下,似乎計算著什麼,語氣忽然轉為嚴厲,「弱水,你年紀也不小了,身為大師姊,怎能如此孩子氣的輕敵!迦若是何等人物,連師傅我都畏懼他三分,你怎能是他對手?」

「……」彷彿被師傅忽然間的嚴厲斥責鎮住了,女弟子默不做聲的低下頭去。

「張真人何必太謙?」林中的氣氛靜默的有些尷尬的時候,第一頂轎子中,有另一個蒼老然而略為開朗的聲音笑呵呵地出言,為她分解,「依老衲看,龍虎山的玉篆天書打開來,即使拜月教的祭司,也不能輕易抵擋吧?

「明鏡大師,你也不用給我老臉貼金了——玉篆天書乃龍虎山鎮山至寶,但是貧道估計、最多也只能抵抗迦若的三分靈力而已……」有些苦笑的,坐在轎中的人微微搖頭,在幽暗的樹林中抬頭看著烏雲漫天,「大師你看,在片刻間能召喚風雲、令天地失色,這等修為豈是貧道能做到的?」

這一下,連另外一頂轎子中的明鏡大師也不出聲了,彷彿也在細細的觀測著天空中漫卷的風雲,許久許久,他才再度出聲:「好強的妖氣。果然靈力驚人……不知道那個人年紀輕輕、卻是如何修煉來的這等法力?拜月教陰邪詭異,流毒於滇南,向來為我們中原術法正道所不容——如今憑了蕭樓主遠征之力,你我聯手必將此邪教除去,免得遺禍天下。」

「大師說得也是……拜月教的術法,實在也太過於陰毒。」張真人點頭,歎息,「當年燁火這丫頭投靠到我的門下時,就中了拜月教的蠱毒——據她說,他們山寨裡起了動亂,卻被拜月教乘虛而入,全山寨的人幾乎全被殺光了……」

《護花鈴(滄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