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此後的幾年裡,多少的殺戮征戰風一般的呼嘯而過……

金戈鐵馬,並騎戰場剿滅各方不想稱臣的勢力,將霹靂堂雷家等江南三大世家滅門;

鐵腕平亂,鎮壓樓中醞釀已久的叛亂,手刃二樓主高夢飛,囚禁師妹池小苔;

…………

不知不覺中,已經成為江湖上眾口相傳的傳奇。人中龍鳳。

每想起來,他都不禁苦笑——

「我只欣賞強者,只追隨最強的人——如果你能被別人打倒,那麼我當然要離開你」。

——那句話,出她之口,入他之耳,當世再也沒有第三個人知曉。因此,也沒有人知道他心中一直有著怎樣的壓力。一開始接掌聽雪樓,是為了繼承父親的心願、是為了自己的霸圖和雄心……然而,後來又是攙入了如何複雜的原因。

在出發進攻拜月教之時,他們統領聽雪樓已經三年。

三年裡,有過多少驚險與生死,然而,他們的手始終握在一起,刀和劍始終指向同一個敵人。她從來沒有讓他失望過,無論多艱險困苦的任務都一一完成,幾次重傷垂死,然而又一一掙扎著痊癒,生命力如同野薔薇般的旺盛。

如雪谷師傅說的那樣——這個女娃兒不會死。她不會死。

一直以來他都是這樣認為,所以放心的將危險的、艱難的所有任務交給她去做,從來不考慮如果她萬一失手會如何——

然而,如今,她卻是要死在滇南這片土地上?

和他的母親一樣?

※※※

「你此時要殺我,或許可以——」看著蕭憶情的猶豫,拜月教的大祭司卻彷彿洞察一切似的笑了起來,眼色冷冽,「但你殺我後若要回頭去救舒靖容,則萬萬來不及。我死了她也活不了,不信你試試——」

聽雪樓主淡定的神色陡然一變,眼神凌厲起來,從來沒有人用這般嘲弄的口吻和他說話。

取捨權衡,已經是在一念之間。

「你要的是什麼?」蕭憶情轉頭,看著迦若,截口問,毫不遲疑。

迦若的手按在胸口上,一黑一白,分外詭異。屍毒的蔓延此刻已經到了頸部,月已西沉,額環上寶石的光芒也弱了,迦若的眼神有些渙散起來,然而聽得他這樣的問話,卻是點頭,緩慢而清晰的,一字字回答:「休戰。」

眼裡的寒芒陡然閃亮。聽雪樓主想也不想,冷笑:「不可能!」

「不可能?就算看著冥兒死了,你也說不可能麼?」迦若也是冷笑起來,冷月下,夜風吹動他的白衣,一時間,他衰弱的似乎要隨風散去。然而,他的問話卻是冷銳的,直刺心底:「你是不是想步你父親當年的後塵?」

父親的……父親的後塵?

陡然間彷彿被人一擊擊中心底,蕭憶情冷銳的眼神忽然也是渙散開來。

父親蕭逝水,當年為了自己的霸業,而讓叛教的母親心寒齒冷,為了成全他離家自投請罪、被沉於聖湖之中。然而那以後,父親又有過多少個能真正安睡的日子?

今夜的記川之上,他剛剛對阿靖說過這一段不忍回首的往事。然而,只是一轉眼,同樣的選擇居然又擺在了他的面前?可笑……誰又是宿命的安排者。

「有什麼比冥兒的命更重要?你有什麼放不下?」迦若看出了他眼中的游移,繼續問,聲音雖然已經透出了衰弱,但是依然氣勢凌厲,「你不要告訴我說是仇恨!——選擇就擺在你面前,你應該不是這樣執迷的蠢人。」

蕭憶情驀的抬頭,看著他,這個拜月教的大祭司、阿靖的同門師兄。

仇恨……對,雖然說起來仇恨蒙蔽人的眼睛、是一件多麼可笑的事情——但是世上真正能看開、能放下的又有幾人?何況,母親的遺骸沉於湖底,那怨恨的靈魂尚自不得解脫。

為人子者,難道,要讓他棄之而不顧麼?

月已經西沉了,天色隱隱透亮。

迦若的臉色已經非常憔悴,死灰色從皮膚下透出,瀰漫了滿臉——然而奇怪的是、以額環為界,那詭異的死灰卻止步不前,半分也無法沿展上去。

阿靖的時間,也已經不多了吧?

蕭憶情只覺滿手的冷汗,勉力震懾心神,然而心中的恐慌卻也是史無前例的鋪天蓋地而來,衝擊得讓他神思恍惚。

該是做出選擇的時候——再遲了,恐怕便是永遠來不及了。

「好,我將人馬撤回洛陽。」用力握著袖中刀,一句承諾從聽雪樓主嘴邊吐出,蕭憶情的臉色是蒼白的,眼神奕奕閃亮,然而卻有複雜的痛苦在內,「但是——有條件。」

「什……麼?」扶著額環上的月魄,迦若的聲音已經虛弱不可聞。

「你需將我母親的遺骸奉還於我,讓我帶回洛陽與父親合葬——」蕭憶情咬著牙,一字一字道,「如若我母不得解脫,則我此次雖然退兵,來年也必捲土重來剷除拜月教!」

迦若不知為何一震,抬頭看看他,忽然唇邊露出一絲笑意:「遺骸?……聖湖裡、聖湖裡的白骨麼?」

蕭憶情看著他,然而心裡也是一驚:迦若的眼睛已經看不出眼白,完全成了混沌一片的死灰色!

拜月教大祭司聽到了他提出的條件,卻想也不想的點頭:「好……遺骸一定奉還。要我起什麼樣的誓?」

答應的居然如此痛快。

只怕,是以他的體力,再也無法繼續支持下去了吧?

「不用誓約。」聽雪樓主卻淡淡回答,頓了頓,「阿靖心裡推崇的人,我相信他說過的話。」

然而,話音一落,他不等迦若答話,卻驀的轉頭,盯著拜月教的大祭司,一字一字道:「但是,休戰,可以。你,我卻是一定要殺!」

聽得那樣殺氣逼人的話,雖然衰弱、迦若死灰色的眼裡,陡然也有寒芒一閃而過。

「我只欣賞強者,只追隨最強的人——」

這個世上的最強者,只能有一個人吧?

饕餮嗚咽的聲音讓弱水心煩意亂。

她已經很慌亂、很驚怕了——在看到靖姑娘的臉一寸寸的被死灰色重新覆蓋的時候。她是法家中人,知道這意味著什麼:如果屍毒蔓延過了印堂、衝入腦部的話,便是大羅神仙也返魂無術!

燁火師妹還是沒有醒,無助的她抱著緋衣女子啜泣起來,那只饕餮在一邊拚命的舔著阿靖肩頭的傷,然而死灰色還是毫無阻礙的慢慢延伸上去。

饕餮忽然不動了,弱水抬頭,看見有兩大滴晶瑩的淚水、從幻獸雪白的眼窩中滾落。

「靖姑娘……哇。」再也忍不住,弱水哭了起來,因為無助和驚懼而全身顫抖。忽然覺得耳邊有氣流拂動,饕餮流著淚湊過頭來,第一次友好的舔了舔她的眼角,眼神裡也是哀傷和無奈。弱水看到幻獸人一樣的眼睛,陡然間抱著饕餮大哭。

「朱兒。」慟哭中,隱約聽到一個聲音,弱水神志散亂沒有反應過來,然而饕餮卻是一震,驀的將頭從弱水肩上轉開,欣喜若狂的躍向聲音傳來的方向。

白衣的祭司,伸出無力的手按在它頭上,微笑:「我回來了。」

饕餮怔了一下,看見主人伸過來的手,漆黑如墨般妖異。

弱水的歡呼卻是遲緩了片刻再響起來的:「樓主!樓主你總算回來了!——靖姑娘、靖姑娘她不好了……」小女孩的聲音,又哭又笑的。

然而,聽雪樓主卻是一言不發,疾步走過去從她懷中接過昏迷的緋衣女子,俯身深深看了一眼,便轉過身去放到了饕餮的背上。

「快些帶她走。時間不多了。」蕭憶情看著阿靖臉上湧動的可怖黑氣,眼神中不自禁的流露出恐懼之意,說話的聲音都有些微的顫抖。

迦若點點頭,低低道:「放心。」

他坐上幻獸的脊背,衰弱無力的對蕭憶情笑了笑,抬手輕拍饕餮的額頭,輕聲吩咐:「朱兒,快些帶我和冥兒回月宮。」

第九篇 深瀾沉恨

「迦若,迦若,外面是你麼?」

黎明的月宮裡,靜謐無聲。這裡是靈鷲山的最高處,也是拜月教主的起居住所,在教主未召之前從來都沒有人敢進入——然而,聽得外面庭中傳來的聲音,假寐中的拜月教主陡然驚醒,脫口的驚呼聲劃破寂靜。

沒有回答,只聽得兩聲短促的低喚,急切而無助。

明河一下子擁衾坐起,在黑夜裡睜大了眼睛,睡意全無——是饕餮……是饕餮!

最近迦若經常連夜出去,通宵不回,她無從得知他心中的想法。只是想著、在大軍壓境的時候拜月教只能指望他了,便不能多猜疑什麼。

然而,昨夜是傳燈大會,教中散會的弟子已經通報了大會被聽雪樓的人打亂的消息,主持大會的右護法清輝至今未返,讓她聽了好生擔心。但是,身邊卻沒有一個人可以商量……身為大祭司的迦若,卻又是莫名其妙的一夜不知所蹤。

靈鷲山上靜謐如同死境,然而她卻睡不著。

不知為何,心裡隱隱有莫名的恐懼——雖然是五年前一齊聯手篡權、奪了拜月教教主和祭司的位置,共同支配這個南疆直到今天。然而身為教主的她,一直是不瞭解這個同伴的。

總覺得,這個人的心裡有什麼隱藏得極深的東西,不曾讓任何人看見。

他有他的想法,卻從來不和任何人說,包括身為教主的她。

雖然作為教中的大祭司,但是迦若對於拜月教的事務從來看的很淡,幾乎從來不插手。如今,雖然在她的哀求下,他許下了決不讓聽雪樓毀滅拜月教的承諾,然而,她卻不知迦若準備用什麼樣的方法,來阻擋已經越過瀾滄江的兵馬。

「迦若,怎麼回事?!」聽到庭外幻獸的低喚,來不及細想,明河胡亂扯了案頭一襲孔雀金的長袍裹住身子,便往外奔去。

重重的帷幕垂在她面前,讓她看不見窗外的情形。明河胡亂的伸手撥開那些霧一樣的簾幕,心中莫名的感到慌亂無比,奔跑中,長袍下擺不時絆住她的腳。

一層層的帷幕被拂開,外面的天光透進來,最後一層帷幕上,忽然映出了那個人的影子。

明河舒了一口氣,定了定神,將腳步放緩,拂開最後一層帷幕迎了出去:「天不亮就來這兒,這教中也只有你敢——」

話音未落,拜月教主剛剛淡定下來的臉色驟然一變:「迦若你怎麼了?!」

她看到他的眼睛——可怕的混沌,瀰漫了死灰色。齊眉的額環以下,本來蒼白清冷的臉頰變得黯淡無光,有奇異的死灰、活了一般的在皮膚下湧動。

屍毒!而且是鬼降中最毒的血鬼降的毒!

明河的臉陡然也是蒼白得毫無血色,她看著大祭司,連忙抬手扶住他的肩,一手迅速撫上他的眉心寶石,緊張的聲音都變了:「怎麼回事?你怎麼中了自己人的毒!——快快快……都要入腦了!月神保佑……你快進來。」

「不……」祭司一直半閉著眼睛,似乎衰弱到無法出聲,然而在拜月教主扶他進去的時候,卻忽然抬起手推開了她——那隻手,已經漆黑如墨。

看見這樣可怖的毒性,明河的手都有些顫慄,然而,耳邊卻忽然聽到迦若開口說話——

「先……先救她。」

她驀然抬頭,順著那個勉力站著的人的手、看向庭外——那裡,黯淡的晨曦中,幻獸前膝跪地停在門外石階上,背上馱著一位失去了知覺的緋衣女子。那女子的長髮拂在了地面上,袖間露出緋色的袖劍。

頰上那一彎金粉勾的月牙兒陡然煥出冷冷的光,拜月教主的手忽然不再顫抖了。

「她是誰?舒靖容?」她眼神冷冽,抬頭看著大祭司,一字一字的問,「是聽雪樓那邊的人,我為什麼要救?迦若你是不是要叛——」

話音未落,她忽然說不出話來。

迦若的手陡然探出,按住她的肩,搖搖欲墜的祭司似乎是把全身的力量都按在了她的肩上,手指用力的要握碎她的肩骨。他看著她,然而已經實在無力再說什麼,只是看著她,眼睛裡面一片死灰,緩緩搖頭。

「你、你快進來,我給你解毒!」看到他的臉,明河再也無法按捺的脫口驚呼,幾乎是哀求著扶著他,「你快要死了!你知不知道?你快進來——」

然而白衣的祭司沒有動,依然沉默而執意的、站在門口,按著她的肩。他已經沒有力氣開口說話,然而眼神一直看著門外深度昏迷中的緋衣女子。

明河的手,終於一分分顫抖起來,慢慢全身都顫抖得如風中的葉子。

看著黑氣一分分瀰漫上他的臉,拜月教主忽然間彷彿崩潰,掩住臉大呼:「好了!我救她!我救她!——求求你快點……快點進屋來。」

饕餮一聲歡呼,直躍而起,背著昏迷的緋衣女子進入房間。

「要『先』救她……」彷彿是隱隱約約笑了一下,迦若的手忽然就是一鬆,精神氣彷彿忽然消散,人就無知覺的向著門中倒了下去。

※※※

「我們都已經快要拔掉藍關上那個拜月教據點了,為什麼下令停止進攻?」青翠欲滴的鳳尾竹下,青衣人劍眉緊蹙著,毫不客氣的問坐在榻上微微咳嗽的聽雪樓主人,「是因為張真人和明鏡大師受了傷,怕這邊支持不住要我們返回麼?」

《護花鈴(滄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