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彷彿一陣清風吹過,孩子的髮絲微微拂動。然而她對著身邊的空氣笑了,開始自言自語——是的,那是她一個人的迦若。只有她看得見的迦若。

那個幾百年來被人操縱著殺人、沒有思想沒有實體的鬼降。只有這個孩子是把它當作唯一的朋友看待的——因為她也寂寞。

身為月神的純血之子,下一任的拜月教主,這個六歲的孩子從小就是一個人長大的。即使她的「母親」,自從生下她以後就再也沒有抱過她,華蓮和歷任教主一樣,只是將生下純血的女兒當作了術法修習的一種罷了。而作為拜月教歷史上唯一集祭司和教主身份於一身的華蓮,更是滅絕了所有常人的感情。

偌大的月宮裡,只有他們兩個是最寂寞的——然而,它已經寂寞了幾百年,而從來不知道這就是「寂寞」,那個孩子雖然只有六歲,可也是一生下來也是一個人的,不知道「寂寞」和「不寂寞」之間的區別。

但是,當那一次它如往常那樣奉令殺人回來,掠過聖湖上方時,卻聽到底下忽然有個稚氣的聲音說:「你滿身都是血哦!不去湖裡洗一下麼?」

作為拜月教最強的鬼降,它差點驚的從半空摔落——誰?誰居然能看見它?

它看過去的時候,看到了一個粉妝玉琢的孩子,正俯身在聖湖邊上玩水,捧了一捧水,抬頭對著半空裡怔怔看下去的它說話:「看你都是血!你來洗洗吧!」

邊說著,孩子一邊從聖湖裡又掬出一捧水來,對著它潑了過來。

「唰」的一聲,它嚇了一跳,立刻躲了開去——然而,依舊感覺到了水裡的那些陰毒怨靈的力量。雖然是最強的鬼降,但對於聖湖裡怨靈的力量還是極端忌諱的,它無法相信、這個孩子居然能無拘無束的在聖湖邊上玩水?!

那麼,她、她是——

「我叫做明河!你呢?」雖然半空中的它一直沒有開口,可它內心的想法彷彿都能被這個孩子聽到,那個漂亮極了的孩子揚起頭來,對著它笑——果然,是拜月教主的女兒,難怪能無懼於聖湖怨靈的力量,同時能看見它的存在。

可孩子那樣明媚的笑靨,讓這只剛剛殺了人的鬼降忽然自慚形穢——名字?它從來沒有名字。一隻鬼降,需要名字麼?

「啊?怎麼可以沒有名字呢?——名字裡可有一個人的魂魄呢。」孩子雖然小,然而說起這些術法上的事情,似乎瞭解的已經很多。錦衣的孩子咬著手指,忽然笑了笑:「沒關係!我替你取一個名字吧……迦若,好不好?我上午剛看了《迦若伽藍》這卷書,很好聽的名字~」

迦若……迦若?

「迦若,迦若!過來看,這朵蓮花好不好看?替我摘過來……」

「迦若,喂喂,我叫你呢!過來看,這段經文是什麼意思啊?」

「明天是天燈節,你陪我出去玩好不好,迦若?」

她說得果然沒錯——名字裡有一個人的魂魄。就是這個孩子一聲聲的喚,將這個早已死了幾百年的鬼降的魂魄,一絲一縷的從聖湖底下沉睡中喚起,回到它的心中。

有了這個名字,它才知道自己是什麼——知道自己是什麼,才知道外物是什麼。

那個孩子一年年的長大,變得越來越美麗,不再是聖湖邊上那個玩水的小姑娘,而成長為明麗絕世的少女——然而它依然是個不老、不死、不活的怪物——她二十多年來都是寂寞的,從來沒有什麼人可以說話。然而,二十年的孤寂,對於它漫長的永生來說,又算什麼?

它很害怕——怕眼睜睜的看著明河變老,衰弱,死去,而自己卻依舊是不死的妖怪!

她笑的時候,她發愁的時候,她蹙眉的時候,它永遠只能「看著」——它沒有手,沒有形體,沒有辦法感知她。有時候,它想,如果自己有一雙手,可以觸摸一下那玫瑰花一樣的笑靨,那麼……就太好了。

「迦若……母親大人又要你去殺人了?」漸漸長大,也知道了所謂的「鬼降」是怎麼回事,明河眼睛裡的憂鬱卻越發深,她總是看著它,歎氣。

——決裂的時機卻是剎那而來的。集祭司和教主身份為一體後,術法境界到達拜月教空前絕後的強大,華蓮教主開始更加不滿足的追求「永恆的生」。

——為了修習啖魂返生術,她到後來竟然想將唯一的女兒作為血鼎,煉製丹藥!

然而,這一次,華蓮教主失算了……她派出去的鬼降,第一次掙脫了她的控制,違背了她的指令。在她要將女兒推入煉爐的時候,明河掙扎中激烈的反抗、劃破了教主臉頰邊的「月魂」——純血之子的標誌一破,華蓮在措手不及中,被自己的鬼降吞噬。

它吃了她的母親,獲得了無上的力量,凝聚了血肉之軀。重生的鬼降,成了拜月教的祭司。從銅鏡裡,它看到了自己嶄新的軀體:英俊而年輕的白衣祭司。

「哎呀!迦若?」它出現在她面前,明河驚喜的叫了出來,忘了提起長袍下擺就跑了過來,被絆了一跤——沒有等跌下,它已經風一般地掠過去扶住了她。

她的手抓著它的手,有壓迫力和溫熱——鬼降忽然笑了起來,它,不,他,終於有了自己的手,可以觸摸到那個聖湖邊的小女孩。她笑的時候,她發愁的時候,她蹙眉的時候,他都可以好好的守在她身邊,為她守住她的教派,她的子民,讓她這一生永無災劫。

——那就是他的願望。

※※※

「你……你今晚和蕭憶情定了約?」低下頭去,想掩住飛紅的臉頰,明河的手指揉著孔雀金長袍的一角,忽然想起了這個事情,身子驀的一震,脫口問。

「嗯。」迦若垂下眼睛,微微點了一下頭,回頭看了一下外面的天色——南疆天氣多變,清晨還是明朗的天空,如今已經積聚了漫天的烏雲,蔭蔽了白日,昏昏沉沉。

看著靈鷲山上變幻不息的風雲,祭司的語氣也是沉鬱凝重的,一字一字:「這次蕭憶情已拔刀出鞘,卻被硬生生扼住了殺戮之令——只怕聽雪樓建立至今,尚未有過如此之事。他這一口氣積了二十年,要善罷甘休只怕難。」

「我們手上有舒靖容,難道他真的敢攻入月宮?」拜月教主有些擔憂,但是卻彷彿說服自己一般,低低說了一句,「他不怕我們真的殺了她祭月?」

「最好不要逼蕭憶情做出抉擇——目前要他暫退、已經差不多將他逼到了最大容忍度了。」白衣祭司負手站在祭壇白玉欄杆旁,沉吟著看天,忽然,不知為何輕輕笑了一聲,不等明河發問,他搖搖頭,自顧自說了出來,「何況我只怕真的下不了手——蕭憶情心裡恐怕也有幾分把握、猜測我不會殺舒靖容——只是,即使是聽雪樓主,這一次也不敢用舒靖容的命來作為賭注吧?」

眉間神色複雜變幻,彷彿思考著某種重大決定,祭司眼裡神色瞬間萬變:「蕭憶情是何等人物?——一旦那個緋衣女子死了,月宮中必然玉石俱焚,雞犬不留!成千上萬人的血啊……那時候,必然要染紅這個聖湖吧?」

被祭司語氣中的寒意震懾,明河機伶伶打了一個冷顫,喃喃:「天!——難道、難道三代占星女史都預言過的『滅天之劫』,真的要應驗在今日麼?」

「不止預言……我通過幻力,也能預見。這幾年,我透視未來,總是看到靈鷲山和整個苗疆,都是一片無邊無際的血紅!……」迦若第一次說出了自己通過力量看到的未來,眼裡的悲憫更重,「明河,我答應過你、要守住拜月教,所以,我哪怕粉碎星辰、轉移軌道,都要化解開這一場滅天之劫。」

迦若的眼睛裡,陡然升騰起了一片神鬼驚懼的亮電,祭司的手用力握在漢白玉欄杆上,抬頭看著靈鷲山上翻湧不息的風雲——已經快要下雨了,沉沉雨雲積聚在山頂,昏黑一片,不祥而沉鬱。

「最多……最多我們一不做二不休、把聖湖裡的怨靈放出來!」咬著牙,拜月教主轉過頭,眼睛投注在月神殿上供著的那個天心月輪,眼裡閃過不顧一切的冷芒,「如果蕭憶情攻破了月宮,如果你有什麼事,那麼聽雪樓的人、也別想有一個活著離開南疆!」

「明河。」聽得那樣殺意驚人的話,白衣祭司的手顫了一下,忽然轉過頭,定定看著拜月教主,歎了一口氣,眼裡閃過說不出悲哀。迦若看著明河,一直看到絕美的女子微微有些不好意思起來,在他眼光裡低下了頭。

「你很美。」看著女子飛紅的靨,迦若忽然微笑著,出人意料的說了一句。他的手指從白玉欄杆上鬆開,遲疑了一下,終於緩緩抬起,觸及明河的臉。

酡紅的臉宛如玫瑰花瓣,溫熱柔軟,細膩如羊脂玉。

明河長長的睫毛陡然抖了一下,驚喜的笑意掩不住的流露出來,然而迅速垂下眼簾去,羞澀的低頭,臉上卻有了一個歡喜的表情。

然而,那個幸福醉人的神色尚未完全舒展,卻驀然凝定了——

迦若的手在觸及她的臉後,臉上溫和的神色未斂,卻忽然迅疾的轉向、出指如風,轉瞬點了她口、手、足、血、脈五處大穴!

祭司這次出手,用的卻不是術法,而完全是白帝門下一路的指法。那是「青嵐」留在他身體裡的力量——雖然修習術法的他,武學修為上還不到一流水準,然而此刻突然間出指點穴,卻是快如電光火石,瞬間將拜月教主身形完全定住。

「迦若?!」明河根本沒有料到祭司會在此刻忽然出手,她下意識脫口,卻發現自己已經完全說不出話來了——那個瞬間,拜月教主怔怔看著眼前的白衣男子,臉色蒼白如死。如果不是迦若方才同時封住她的氣脈和血脈,心中驀然如刀絞、只怕立時要嘔出一口血來。

「明河……明河。」看見她這樣的眼神,迦若陡然間歎息,額環下深色的眼裡有深深悲憫,彷彿不知道該如何說下面的話,頓了頓,嘴角忽然泛起一個溫溫涼涼的笑,歎出一口氣來:「——你知道我最怕的是什麼嗎?不對,不是聽雪樓會滅了拜月教,而是……而是聖湖裡怨靈這幾百年不滅的力量啊!你是純血之子,從來感覺不到這股力量的陰毒可怖,而我——幾百年來操縱這種力量的我,卻瞭解的清清楚楚……」

「連我都不能不害怕啊……明河,你卻不知道那是什麼樣的禍患。」白衣祭司站在祭壇上,看著陰雲密佈的山頂,和台階下那片湖水,眼睛裡有深遠的憂慮,「我最早的屍身、也被沉在那裡吧?還有蕭憶情的母親……幾百年來,這裡積聚了多少死靈?太可怕……足以擾亂天地啊。而你、居然要任性地將它們放出來?!——一旦湖水乾涸,死靈逃逸,這才是所謂預言中的『滅天之劫』!」

迦若驀然回首,定定看著明河,眼神裡,有說不出的決然,彷彿已經做出了一個什麼重大的決定,眉目間反而鬆弛開了,神色平靜:「真是罪大惡極啊……幾百年了,拜月教就依靠著這樣污濁邪惡的力量源泉——操縱者不知道那些沉在湖底的怨靈的痛苦……但是我知道。這滋味我嘗了幾百年!不可以再繼續了,明河。」

那麼……迦若,你要來結束它麼?怎麼可能結束它?!幾百年了,對於這日益強大的陰邪力量,只能夠勉強壓制,時時送上祭品安撫,即使拜月教歷代祭司,都沒有辦法消弭它!

明河想問,然而沒有辦法開口。

白衣祭司笑了,顯然直接從她腦海裡讀出了她的想法,眼神卻是從容平和的。他低下頭來,歎息著,將雙手放到明河的肩上,輕輕拍了拍:「放心,我會守住誓約的——拜月教會保全,我要將幾百年的怨毒都消弭掉……明河,只是怕你任性,所以我要你暫時不要管這裡的一切,由我來處理,好麼?」

什麼好不好……分明就是料定了我不會答應,才先下手為強!

明河恨恨瞪著他,然而雖然術法對於拜月教主來說毫無效力,可武學對於她來說卻和對普通人一樣有效。全身已經絲毫不能動彈,她只能用眼神透露出抗議不服,無法可想。

「今晚我去和蕭憶情見面——事情當有個了斷。」迦若歎息了一聲,伸手挽住她的手,輕輕用力,已經將她拉起,往神殿密室走去,「明河,你什麼都不用擔心……有我在。你好好睡一覺——一覺醒來,什麼事都解決了。」

白衣祭司的眼色沉靜溫和,拉著她,穿過重重帷幕走向內堂——拜月教中只有祭司和教主才能進入的內堂。那些繡滿了曼珠沙華和鳳尾羅的帷幕飄飄蕩蕩,宛如白雲,虛幻無定。

放開我!放開我!我才不要睡……我才不要睡!迦若,你要幹什麼?

狠狠在心裡斥問著,然而明河卻沒有一絲力氣——因為血脈被封,她甚至沒有辦法停止對於祭司的「逆風」,作為他大逆不道以下犯上的處罰。

氣急,兩顆大大的淚珠從頰上驀然滾落,流過那一彎金粉勾出的彎月。

將明河送入密室,扶她坐下的迦若猛然一顫——那淚水落在他手上,溫熱而濕潤。

「你好好休息,不用擔心。」他低頭,對她微笑,不敢看她熊熊燃燒的憤怒的雙眸,「很快,什麼事都不會有了……都會解決了。」

迦若!迦若!

眼睜睜的看著密室的門在眼前緩緩闔起,她在內心撕心裂肺的叫著他的名字。

然而,那個行出的白衣祭司頭也不回,恍如未聞——恍如她叫的不是他的名字。

你要去幹什麼?你到底要做什麼!你今晚要去和蕭憶情判生死決高下麼?

可為什麼……為什麼要禁錮我?你心裡、你心裡究竟有著什麼樣的打算!為什麼從來不肯告訴我……從來不肯告訴我!

門一分一分的在眼前闔起,她的眼裡,終歸只剩下了無邊無際的黑暗。

白衣祭司從空無一人的大殿穿過,只有那些帷幕在雨前的風裡飄飄轉轉,恍如一夢。

他的袖子被風吹起,飄飄灑灑,和經幡垂幕糾纏在一起,連無形的空氣中、都彷彿有什麼在盡力挽留著他離去的腳步。

然而祭司的腳步絲毫不停,「嘶」一聲輕響,雪白的長袖解不開纏繞的結,生生撕裂。

出的神殿,彷彿什麼終於卸下,迦若在門檻外頓住腳步,回視那一扇關上的密室的門,眸中,不知道是什麼樣的表情——忽然間,身子微微一傾,等舉手捂時已經來不及,殷紅的血從指間溢出,濺落在白袍上。

「呵,人的身體,這樣……這樣的嬌貴麼?」舉起手,在眼前看著,指間血跡淋漓。白衣祭司卻忽然笑了起來,眼神冷淡,充滿了輕蔑。

靈鷲山上,密雲不雨。天色已經黯淡的猶如黃昏到來,雨前的風吹在臉上,濕潤清新有如淚水。驚雷一次次的劈下,然而卻無法照亮人內心最深處的黑暗。

「風起——雨來!」彷彿無法忍受雨前這樣的氣氛,白衣祭司忽然脫口召喚,站在神殿台階的最高處,手指指向高天,作起法來。

風雨呼嘯,閃電的光芒陡然照耀了天地。

第十四篇 空山夜雨

「以瀾滄為界,勒住你的戰馬!如果你不想她成為月神的祭品的話——否則,月沉宮傾之時,便是劍折人亡之日!」

只聽得到話語,然而,努力地看著四周,他卻無法看到任何清晰的東西。一切,彷彿是虛幻而不扭曲的,似乎隔了一層裊裊升起的水霧——他只看見白茫茫的一片,是無數穿著白袍的人影,一起一伏,不停止地做著機械的膜拜狀,奇怪的誦唱之聲如波濤般傳入耳膜——

聲音帶著奇異的音韻和唱腔,如潮水一樣慢慢漫進人的耳膜,從耳至腦、至心……讓他漸漸有昏昏沉沉的感覺,一時間,似乎時間都已經靜止——他無法回答,只有冷汗涔涔而下。

「時辰到了,祭典開始!」不知過了多久,那個聲音毫不留情地宣佈。

忽然間——四周變成了血紅!火!是四處燃燒的火!

他看不到她——然而卻清楚地知道,她被火海吞沒了!她在火裡……她在火裡!

「阿靖!阿靖!」冷定如他,終於也忍不住脫口驚呼出來,撥開迷霧,四處尋覓著,對著那虛空中的聲音厲聲喊,「——住手!放她出來,放她出來!——我答應你們!」

「遲了……已經遲了……」

「焚燒一切的紅蓮火焰一旦燃起,將燒盡三界裡的所有罪孽……」

「住口!讓她出來!」慌亂之下,他想斬開重重的迷霧,卻發現那卻是如水一般地毫不留痕跡……他不知道她在哪裡,然而,他知道她在火裡……在烈焰的焚燒裡!

「放她出來!快讓她出來!」他開始失去了控制,一直往火焰的深處衝去——然而,眼前的火焰變成了一張張人臉,跳動的,恍惚的,扭曲的,對著他笑。

他手中的夕影凌厲如風,劃開重重烈火迷障,將那些幻象一斬為二。

一刀,又一刀……

他的手控制不住的繼續劃落,然而剎那間他的臉色卻蒼白——那一張臉……那一張臉是……是母親!是二十年未見的母親,依舊保持著沉湖之時的美麗綽約,對著兒子伸出手來,微笑。

震驚。

然而他已經停不住殺戮的手,夕影刀劃過去,將那個迷障劃破——然而突然間,那個被截斷的幻象卻真的流出了鮮血!

那血,濺在他臉上,蒙住了他的眼睛。

所有的東西看出去都是一片血紅……漫天漫地的血紅。

《護花鈴(滄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