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章

然而,這個房間裡確實是有兩個人——除了白衣祭司,還有一個在神龕前垂首靜默坐著的緋衣女子,一動不動,宛如雕塑。

「真有些後悔將所有都告訴了你……本來以為,聽雪樓靖姑娘應該可以承受的。」迦若在那個沉默的女子面前俯下身來,歎息著,看著她無表情的臉,「但是,看來青嵐的頭顱對你來說,還是太大的刺激吧?」

緋衣女子依然沉默,垂首定定看著臂彎中那張微笑的臉,眼神彷彿一直沉浸在遙遠的地方,渙散恍惚,對於身外一切恍如不聞。

牆壁上那個破碎的神龕空空蕩蕩,宛如一隻陷入的黑色眼眶,空洞茫然地看著她。

「當神已無能為力」——那一行字,已經支離破碎,上面暗紅色也已經消退。這句話,該是當日青嵐用盡了自己的力量,卻無法保護師弟和她離開南疆——神的眷顧已經無法再指望,所以,他才選擇了和魔交換契約吧?

如果神已無能為力……那麼,便是魔渡眾生。

怔怔看著那個神龕,剛撬開神龕時那血污漫溢的幻象也不復存在——然而,她卻依然覺得自己坐在一灘無邊無際的血污中,滿目的只是血紅、血紅、血紅……

站在鋪天蓋地的鮮血裡,一個孩子用有些憂鬱飄忽的眼睛四顧,忽然間,對著宛在血中央的白衣少年伸出冰冷的小手,怯生生的喚他。

然而,眼前忽然模糊了——血!鋪天蓋地的血,忽然從四面八方洶湧而來,瞬間蓋住了眼睛!白衣少年溫和隱忍的笑容陡然消失,她什麼都看不見了……只有滿目的血紅、血紅……在滿天的血腥中,他茫茫然的張開手,向四方探著,想抓住一些什麼。然而,什麼都沒有……

什麼……什麼都破滅了。眼前的婆娑世界,宛如被紅蓮烈焰焚盡,空寂如死,散如飛灰。

青嵐……青嵐。青嵐哥哥。

她茫然四顧,低下頭去——忽然間,看到了那張熟悉的笑臉。

他的頭顱安靜地靠在她臂彎裡,蒼白的臉,漆黑的頭髮,平靜從容。

她忽然間失聲驚叫出來,掩住了眼睛。

「想不到你居然會變成這樣……」看著緋衣女子呆滯潰散、乍驚乍喜的神色,迦若眼睛裡閃過的是複雜的光,歎息。他的手指抬起,從房內案上拿起一柄白綾裹著的劍,抽出看了看,緋紅色的光芒閃電一樣照入他眼裡,他忍不住再度歎息——連生死不離的血薇被拿走、都毫無知覺了麼?

「你聽見我說話麼?」雖然對方對於自己的存在視若不見,白衣祭司還是堅持著和對方說話,忽然間出手連點,解開了她被封住的經脈:「現在你都和廢人沒兩樣了……困住你還需要這些麼?」

俯身看著緋衣女子,迦若眼神裡是冷厲的——然而彷彿冰川下的河流,暗底湧動的是說不出的悲憫痛楚。頓了頓,祭司錚的一聲,將血薇劍抽出一半,看了看,然後歸入劍鞘,對著木無反應的人說出了一句話——

「今夜,我要用你的血薇,殺了蕭憶情。」

「你聽見我說話了麼?——冥兒,靖姑娘——無論怎麼稱呼都好。」

「今夜,我要用血薇去和聽雪樓主對決——你的血薇在我手上,你作為最重要的人質押在拜月教——作為牽制那個人中之龍的無形的線,讓他根本不敢對我動手。」

「高手過招,生死一線——即使力量本來在伯仲之間、我如今也有把握勝過他。」

「聽見我說話了麼?——我,要用你的血薇,削斷蕭憶情的咽喉。」

極慢極慢地,白衣祭司俯下身來,注視著阿靖,說了那幾句話,看到她依然只是怔怔注視著那個死去的微笑的頭顱,迦若微微蹙眉,冷冷的說了最後一句話——

「至於你……就抱著這個終將會腐爛的人頭,去懷念你的青嵐吧。」

※※※

雨依然在下,然而天色已經昏暗了。

長衣當風,髮絲如縷,負手站在靈鷲山最高頂上看過去,上呼者蒼,下俯者莽。天地之間,風雨如嘯,彷彿萬物皆空,只剩下他孑然一身。

他在山巔想起了一個人的眉眼……可惜,人已不在身邊。

夜色如同墨一般潑灑下來,重巒層林盡染,他低下頭,看了看手中白綾裹著的劍,眉間陡然不知閃過什麼樣的表情——就在這時,他聽到了山徑上空空的足音。

祭司抬起頭來,看了看烏雲密佈的蒼穹——雖然遮擋住了視線,然而俯仰天地間的他、依舊能看見天穹背後的星斗。

「正好二更——蕭樓主來得真準時。」微微笑著,收回仰望蒼穹的視線,笑了一笑,臨風回首,看著石徑上拾級而上的白衣人,迦若驀然閃電般回身,劍光如同匹練般劃出。

打著烏竹傘從山下獨自上來的白衣公子一直在微微咳嗽,聲音迴響在空山,然而,那樣病弱的人對著猝及不妨的襲擊,反應依舊快得驚人——在劍光流出的剎那,他已經點足掠起,擦著劍尖向外飄出,身形飄忽詭異不可言表。

「好!」迦若深色的眼裡閃動針尖般的冷芒,手中劍卻是接二連三刺出,劍尖上吞吐出奇異的淡藍色光芒,蕭憶情手腕一轉,將傘橫擋在前——嚓的一聲輕響,二十四骨的烏竹傘片片碎裂。聽雪樓主眼神也是冷肅的,手指一動探入袖內,然而看見從白綾包裹中破空而出的劍光,臉色卻是一變。

「你敢拔刀,她就死!」看到了對方的動作,白衣司忽然間冷笑起來,厲叱,手中的血薇劍凌厲不容情,招招奪命,「血薇在我手裡——她在我手裡!我設了禁忌之咒,夕影刀出鞘,她就會死!」

兩句話之間,蕭憶情已經接連被逼得退開三丈,血薇劍連續三次劃破他的衣衫,逼得他不停步的沿著石徑後退。他的眼裡已經凝聚了殺氣——從來沒有人……從來沒有人,能夠逼著聽雪樓主這樣連退十步!

然而,再一次擦著劍鋒退開時,看到眼前那把熟悉的劍,他的手反而鬆開了袖中的刀。

血薇……血薇,在迦若手裡。

禁忌之咒?他不能拔刀……只能退,不能拔刀!

「告訴你,昨日,是冥兒自己不肯下山回聽雪樓去——」一輪快如疾風閃電的搶攻,手持血薇劍的祭司眼神冷漠譏誚,劍上縈繞著他召喚而來的惡靈,發出詭異如哭的聲音,帶著淡淡的藍光,斬向眼前空手不住倒退的聽雪樓主人,「她不肯……今天,我已解開她穴道讓她自己走動——但是她知道我要來這兒殺你、卻不肯來這裡……」

「嗤」,一聲輕響,心神微微一亂,蕭憶情行雲流水一般的身形一滯,血薇劍終於在他左臂上劃出一道傷,血染紅了白衣。

劍上纏繞著的惡靈聞見血腥味,陡然激動,發出嘶喊,藍光更盛。

「對於冥兒來說,青嵐更加重要——那是無可取代的……」控制著血薇,操縱著惡靈,迦若額環下的眼睛是冰冷的,手上絲毫不緩,疾刺蕭憶情左頸,「你遇見她晚了七年……那已經太晚了。如果你在她十三歲的時候遇見她就好了……」

「錚。」忽然間,一直只退不進的聽雪樓主忽然出手,雖然沒有拔刀,卻驀的出指彈向劍身。刺向頸中的血薇陡然震了一下,反彈開來。劍身上縈繞的怨靈被指風所激,發出了一聲痛苦的嘶喊,有幾縷已經飛散消弭。

「放了她!」直退了十丈,蕭憶情冷冷斥問,聲音裡有按捺不住的激動,讓他微微咳嗽起來,「咳咳!你、你待如何才能放了她?!」

說話之間,血薇劍又已經連接刺到,心煩意亂之下,惡靈們凌厲的反噬逼得他血氣翻湧,然而,他的手在袖中握住了刀柄,卻依舊沒有拔出來——

你敢拔刀,她就死!

從來沒有哪一句話,能對於聽雪樓的主人形成那樣大的壓力和禁錮,手心滲出了微微的冷汗,然而,夕影刀就在手中,血薇劍招招逼人奪命,他卻始終不能拔刀一寸。

又是退出三丈,只退不還手之下,蕭憶情已經連遇險境。

「唰」的一聲響,劍風擦著他的臉過去,在蒼白的頰上劃出一道血口,血流覆面。

然而,手緊了緊,手心刀柄已經溫熱,他依然不曾拔刀。

「她甚至不想回聽雪樓——只是為了一個要腐爛的頭顱而已!即便是那樣,你還是不拔刀?」眼裡微微透露出異樣,看著左支右絀的對方,迦若忽然冷叱:「你真不拔刀?你不要命了?——要知道人命可沒有什麼能夠交換的!」

「咳咳……自然是。」凜冽的劍風中,勉強壓下的病症突然猛烈發作,蕭憶情臉色蒼白,咳的說話都斷續,足尖連點,避開劍芒,然而聽雪樓主的話卻是一字一句不容置疑,「所以……就算我決定在此送命,也不是為了交換什麼!」

血薇劍忽然一顫,流利凌厲的緋紅色光芒頓了一下,迦若眼色忽然改變,劃出雪亮光芒的劍陡然間凝固成靜止,白衣祭司頓住了手,彷彿從未拔劍過。

「說得好!我總算聽到了一個理由。」迦若驀然微笑起來,收劍,下垂指地,陡然間眼睛裡帶著敬意,對著眼前的聽雪樓主微微一躬身,「不愧是聽雪樓主……請原諒我方纔的冒昧。」

劇烈的咳嗽中,蕭憶情也是微微彎下了腰去,然而,他眼裡的驚詫還是流露了出來,反而更加用力的握緊了袖中的夕影刀:「咳咳……理由?什麼理由?」

「你們被稱為人中龍鳳的理由。」迦若額環下的眼裡,陡然掠過說不出的複雜神色,似是悲涼,又似歡欣,帶著這種悲欣交集的神色,祭司莫名歎了一口氣,抬手扶著額心上那已經空了的額環,「這也是……我給自己的理由。」

頓了頓,彷彿忽然間殺氣完全不見,拜月教大祭司收劍歸鞘,忽然間長袖捲起,將血薇遠遠送向聽雪樓主手邊。蕭憶情咳嗽方定,下意識伸手接住,「錚」的一聲入手扣緊,他低頭看著這把阿靖隨身不離的佩劍,眉間神色憂心重重。

「沒有什麼禁忌之咒——我信口說的。」迦若看見他眉間的憂色,溫和地出言分解,「我怎麼會對冥兒施用術法……她現在要靠自己的力量站起來,所以來不了這裡——蕭樓主,老實說,今晚我約你來這裡不是為了你死我活對決,相反,而是……」

他頓了頓,彷彿思考了一下,終於凝重的一字一字道:「我要求你一件事。」

※※※

天已經黑了,一名弟子進入白石屋裡,給祭司的房間點上燭火。房子裡黑洞洞的,死寂無聲——那個在這裡關了好幾天,一直失魂落魄的女子,只怕還呆呆的抱著人頭在內室裡枯坐著吧?連著兩天沒吃東西了……一個嬌怯怯的女人家,怎麼熬的住?

弟子用火絨點燃蠟燭,執著燭台進入內室,想收拾晚飯時送進來的托盤——然而,看到桌上托盤裡的食物居然被吃了大半,負責看守的弟子不由吃了一驚。

他還沒有抬頭,忽然咽喉就被人卡住,窒息得眼前發黑,手一軟,燭台噹啷啷掉在地上。

「怎麼了?」聽得動靜,外間的同門驚問,湧入。

那隻手放開了他的喉嚨,點了他麻穴,將他踢開。然後,那名弟子只聽得腰間長劍倉啷一聲,躍出劍鞘——昏暗的火光中,劍身反射出雪亮的光、投射在女子蒼白憔悴的頰上。

「都滾開!誰敢攔我誰就死!」緋衣女子看著外面搶入的拜月教子弟,眼裡驀然煥發出寒冷的殺意。

雨還在繼續下,將整個天地籠罩在漆黑的簾幕內。

靈鷲山上,風雨如嘯,彷彿黑黝黝的密林中有無數野鬼山魈跳躍著歡呼。

然而,在石徑上交談了良久的兩個人,衣襟上依然沒有絲毫的濕意——彷彿有看不見的傘打開在他們頭頂,那些密集的雨絲落到上方、就被阻住。

蕭憶情看著手中那個銀色的小瓶,眼睛深不見底,不知道他心裡想著什麼——不錯,那是聖湖的水——雖然只是一小瓶,然而一拔開瓶塞,就能感受到強烈的怨念和邪力。

那麼……一整片湖水,又該是會聚成了一種什麼樣可怕的力量。

「這就是我所懼怕的東西……」看到聽雪樓主沉吟,白衣祭司的視線投注在銀瓶上,眼裡神色是敬畏的,神色慎重,「你身上流著侍月神女的純血,是月神的半子啊……別人未必明瞭,但是你該能洞察我說的是什麼意思。」

「那麼……這真的是你的決定?」沉吟著,蕭憶情蒼白的臉上淡定如常,然而眸底神色瞬息萬變,想起祭司方纔那樣長的一番話,手指居然有些微的顫抖,「連你……都畏懼麼?」

「是。我的力量不夠,所以才要求你助我一臂之力。」迦若臉色肅穆,回看著山腰中燈火點點的月宮,和那一片已經隱入夜色的湖水,眼神中有痛苦之意,「那裡的力量太強了……幾百年了,多少人啊——你的母親,青嵐……那些魂魄都被拘禁在湖底,永不能解脫,凝聚成的是什麼力量?」

聽到「母親」兩個字,聽雪樓主的手一震,順著祭司的眼光看下去。

許久,蕭憶情的目光才停留在迦若臉上,忽然苦笑,搖頭:「你要我怎麼相信……這事情太詭異了。你究竟是誰?我得到的資料裡、一直以為你是青嵐……可是,真正的青嵐居然十年前就死了!?——太不可思議。」

迦若的手按在心口上,彷彿壓住了什麼翻湧而出的東西,臉上也有苦笑的表情:「那些邪術,能讓這些不可思議的事現於世上——真是罪大惡極啊……那湖水不是湖水、而是幾百年來流不盡的血!——總有一天,會脫出控制,讓一切成為劫灰。」

「那末,你是要我按你的計劃、助你一臂之力?」聽雪樓主的眼睛裡陡然閃過一絲雪亮的光,看著眼前白衣臨風的大祭司——這,居然是個活了幾百年的怪物?蕭憶情的眼底有說不出的複雜神色,緩緩握緊了銀瓶:「真是想不到……那就是你的要求?」

「是,那是我第一次『求』人。」迦若頷首,微微笑了起來,然而眼裡神色卻是誠摯堅定的,「明河必不肯認同我的做法,所以我暫時困住了她——蕭樓主,這天地之間,只有你能助我一臂之力了。」

「阿靖在你手上——無論你這番話是真是假,我其實都無推辭的餘地。」聲音是深思熟慮後的冷醒,然而說到那個名字時,聽雪樓主的聲音依然出現了難以察覺的微變。

「你看看山下的路上,你或許會相信一些。」迦若的眼睛本來是一直看著月宮的,此時忽然微微閉了閉,不知掩住了什麼樣的神色,然而說話的時候唇角卻是帶著奇異的笑意。

蕭憶情順著他的手指看向月宮通往山頂的石徑,忽然間手一震,銀瓶失手跌落在地上。

「她來了。」迦若的眼睛重新睜開,然而眼裡的笑容卻是悲欣交集,看著昏暗燈下那個急急拾級而來的緋衣女子,「她終於還是能放下青嵐而為你拔劍的……那就好。」

他回看聽雪樓的主人,看見對方也在剎那間流露出不可掩飾的震驚欣喜。看著那一襲緋衣,蕭憶情的手忽然顫的厲害,心肺都再度糾在一起,壓抑的咳嗽起來,感覺肺裡的血腥氣一陣濃一陣淡的湧出。

「人中龍鳳……果然都沒有讓我失望。」迦若微笑著,微微彎下腰,似乎有些苦痛地按著心口,眼裡的神色、即使是聽雪樓主也是看不懂的,「那個死訊延遲了十年才傳到她耳裡……然而,因為有你在、終究還不會成為難以承受的噩耗。青嵐如果知道了該很高興吧?」

頓了頓,彷彿生怕蕭憶情再問下去,祭司看了看急速往山巔掠來的緋衣人影,忽然從聽雪樓主手中拿過血薇劍,「錚」的一聲插入山頂土中。

「我們先走吧。」血薇劍在地上微微搖晃,幻出清影萬千,方才刺傷蕭憶情後的血沿著劍刃緩緩流下,滲入土中。看著山道上掠來的女子,迦若在雨裡驀的開口說了一句。

聽雪樓主怔了一下,然而看到依然無恙的阿靖,臉上的神色卻是舒展開來——無論如何,至少有一點確定了,阿靖沒有事——那便是目下最重要的一點了。

既然迦若做到了承諾的,那末,如今他便要履行自己的諾言。

在趕來的人走近之前,山巔上兩襲白衣雙雙隱去,沒入夜色,只餘緋紅色的劍在雨中微微搖曳。

第十五篇 魔渡眾生

雨裡依稀還能感受到剛散去的惡靈的邪氣,風裡還有淡淡的血腥味……然而,在空蕩蕩的靈鷲山頂上,卻是漆黑一片、不見一個人影。

已經……已經結束了麼?

那盞奪來的宮燈被風吹得晃了晃,忽然間黝黑中閃出一道緋色的光芒。

急切的喘息著,氣息平甫的緋衣女子舉首四顧,此時一驚回首,便看到了石徑邊上斜插入土的佩劍,在風雨中微微搖曳,劍刃上殷紅的血跡尚未被雨水沖淨,一絲絲的紅色順著雪亮的劍脊流下、滲入泥土。

血薇……血薇。那把被祭司帶走的血薇!

「今夜,我要用你的血薇,殺了蕭憶情。」

《護花鈴(滄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