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銀色的劍在半空迴翔,沒入指間,扶南硬生生封住了對方的攻擊,臉色也是蒼白,半晌才吐出一口氣來,微微點頭,曼聲低吟:「海天龍戰血玄黃…」

一語未畢,那嬰兒臉色大變,再也不敢和他多糾纏,瞬地跳落在地離去。

總算是保住了這條命…望著那個白衣少女的身影消失在火紅的曼珠沙華叢中,扶南只覺全身發冷,居然連從樹上下來的力氣都沒有了——方纔那一擊,實在是耗盡了他的全力。

幸虧憑了那一劍,加上那半句口訣,便驚退了這個邪鬼。

不然的話,憑他這種半吊子的馭劍術,根本不是她的對手啊。

——畢竟,他不過是偶爾路過沉沙谷,學得了一招半式的皮毛而已。真正再打下去,大約不出二十招他就會被殺吧?

三年前,因為目睹了阿澈被關入紅蓮幽獄,他發誓要成為最強者,於是開始不分晝夜地修煉術法。然而長久的練習卻得不到絲毫進展、最終,他對拜月教的術法徹底絕望了,一度茫無目的地遊蕩在南疆各處。

某一日,他循著水流穿過了一片茂盛的竹林,無意發現了竹林深處被籐蔓纏繞覆蓋的幾座精舍,竹舍中有一具盤膝而坐的白骨,壁上懸掛著一把銀色的佩劍,還烏壓壓地寫著大段大段的文字。那時候,他還不知道自己無意中闖入了傳說中的沉沙谷。而那具遺骸,便是數百年前隱居南疆,終老於此的的白帝。

在三百年前的聽雪樓時代裡,這位老人曾和血魔、雪谷老人並稱天下三大「陸地神仙」級人物。而不同於另外兩者的是,白帝融中原武學和南疆幻術於一體,魔武雙修,劍術和法術均達到了極高的造詣。

傳說中,名震一代的聽雪樓中靖姑娘,少年時也曾拜在其門下。

然而不知為何,白帝坐化後,身後並未留下一個弟子。在舒靖容猝死後,沉沙谷一脈旋即告終,傳說凝結了他畢生心血的「魔武六書」也未曾傳世。

沉沙谷便成了一方為世人遺忘土地,被封印在南疆密林深處的廢墟內。

直到三百多年後,機緣巧合,落魄的拜月教棄徒浪跡南疆,偶然間撥開了廢墟上纏繞的籐蔓,看到了竹舍壁上留下的劍術和法術篇章。

那把劍,便是白帝生前的佩劍卻邪——傳說千年前,越王勾踐以白牛白馬祀昆吾之神,以成八劍。其中便有滅魂、轉魄和卻邪。

據說佩帶此劍夜行,魑魅為之辟易。

而滿屋密密麻麻的字,卻正是凝結他一生心血的「魔武六書」!

六書被寫在白帝坐化之地的六面牆上,一個個字都彷彿活了一樣,靈動飄逸,筆鋒逼人。三百年後,扶南一眼望去,依然能感覺滿壁的字裡透出的劍意和靈氣。

於是,他坐在白帝遺骸旁,取下了壁上的佩劍,俯仰靜坐。

然而,尚未學成,他就接到了教中的新月令,十萬火急地命他立刻返回靈鷲山——但,等他匆匆趕回,等待著他和流光的,卻是一場血腥陰暗的陰謀。

在被擒後無法承受折磨,他背叛了師傅;而在紅蓮幽獄打開的瞬間,他卻因為膽怯而錯失了唯一能將神澈救出地獄的機會。

流光永遠地被扣留在了靈鷲山那個詭異的紅衣女童身邊。

這一切猝及不妨地壓頂而來,將他的心衝擊得粉碎,瞬間將他的精神打垮了。

被逐出月宮後,他選擇了自我放逐。他再也不修習拜月教術法,甚至也不想返回沉沙谷去學完魔武六書——學了又有何用。流光被扣在了月宮,他又怎能對其拔劍呢?

他在靈鷲山下的墳地旁結廬而居,萬念俱灰,心如止水。每日裡只逗弄養的烏鴉牙牙,和看墓的巖生聊聊,這樣的生活一過就是三年。這三年中,他從一個意氣飛揚的少年驟然成為一個淡漠寧靜的老人。如果不是縹碧還經常來看他,他大約早已被這種厭世情緒壓倒了。

一直到,今夜暮色初起時分,驟然響起的叩門聲驚破命運的死寂。

那個白衣少女站在門外,赤腳上沾滿了血紅色的花汁,眼神卻純澈——身那一瞬間他卻心猛然一跳,預感到有什麼熟悉的東西回來了。

——然而,他沒有料到,暮色中歸來找他的並不是神澈本人,而是一具被邪魔操縱的傀儡身體。

那個邪魔,又是什麼來頭?…扶南心裡忽然一動,想起了那個嬰兒左頰殘留的金新月記號——那,分明就是拜月教主的表記!

據它所說,它曾經和阿澈一起,從紅蓮幽獄裡逃出,從山頂聖湖底沿著地底泉脈逆流而下,從山下墳地裡破土而出——那麼,它應該同樣也應該是被關在那個聖湖水牢裡的…

扶南回憶著那個嬰兒鬼魅般的身手,以及所操縱的白骨之劍,心下一凜:沉嬰教主!

百年來,這白骨之劍已然失傳。而他清楚地記得,在教中的記載裡,最後一個身負這一絕技的,只有百年前的沉嬰教主!

三百年前,先代的迦若祭司捨身飼魔,以永閉地底的代價放空了聖湖之水,將所有惡靈鬼降渡往彼岸——從此拜月教中再無役鬼之術。

然而一百五十年後,教中出了一個名為沉嬰的術法天才。

一般來說,拜月教自從華蓮教主以降,歷代祭司的力量都遠遠超過教主。

但沉嬰卻是個例外——她從襁褓時期開始學習各類術法,尚未學會走路的時候便學會了飛馭之術,剛滿八歲便將神廟中所有術法典籍看完。

還是孩童的她,術法能力已然能和當時的蒼明祭司抗衡!

但,她不但天資驚人,對力量的慾望也是極其瘋狂的——在神廟裡教中典籍再也不能提供給她更大的上升空間時,她開始研習苗疆民間的一些偏門巫術,從五仙教到百毒教,從占星到下毒,只要是有用的她都竭盡全力去學習。

然而,當她掌握了一切人間流傳的術法後,又進入了舉步維艱的地步。

按照典籍的記載來看,這是一切修習之人到了本身的極限後,必然會遇到的一種「知見障」,有些人從此後畢生再無法進一寸。她對於力量的追求永無止境。但俗世裡,人的力量總有極限,經常難以得窺天道。

在閉門修煉十年尚未能破障後,她竟然按照上古流傳的一種神秘血祭做法,用自己的軀體來換取更大的力量——

月食之夜,她沐浴更衣,然後在月神像前舉火燒面,舉刀斷肢,獻出了自己的眼、耳、鼻、手、足,美麗的容貌和正在成長中的身體——用如此巨大的代價,終於突破了自身的「障」。

獲得了那樣驚人的力量後,沉嬰的性格卻也由此改變。

她變得陰梟而獨斷,不顧蒼明祭司和長老們的反對,重新開啟聖湖機關,畜養惡靈和鬼降,以求靠著此處的天地之陰氣,來掌控更大的力量。

最後,她和祭司蒼明之間,終於爆發了一場決戰。

明知她的力量是不可戰勝的,但一手將她帶大的蒼明終究還是出來阻止她了。

他的奮不顧身,反而激起了她心中最強烈的悲哀和憤怒。血戰持續了一個月,那段時間內靈鷲山上空烏雲密佈,不見日光,所有月宮子弟爭相避走。一個月後,教主沉嬰重新打開山頂月宮的門,走下靈鷲山——手上,托著蒼明的頭顱。

那個一手將她從孩童教導成出色術法家的蒼明,那個多年來一直是她唯一同伴的蒼明,拜月教的第十九任祭司,最終死在了她的白骨之劍下,屍身被沉入聖湖水底。

那是拜月教歷史上,第一個死在教主手中的祭司。

沉嬰成為繼華蓮教主之後,又一位集教主祭司大權於一身的人,她支配了南疆整整二十年,對這一方土地上的一切生死予奪。然而,這一切,又何以為繼呢?

權與力的顛峰上,她的心靈開始迅速的枯竭了。

她無法控制內心黑暗面的蔓延,變得越來越暴躁殘忍,到的後來,居然只能不停地用殺戮來換取內心的平靜。在那二十年裡,聖湖裡迅速積滿了屍骨和怨靈,南疆百姓怨聲載道,連教中子民都敢怒不敢言。

然而,在黑暗侵蝕著內心的時候,沉嬰卻也清醒地明白自己面臨的處境。

「我身體裡棲息著巨大的魔物。」某一日,在失控的瘋狂下,她終於將跟隨了自己十多年的貼身侍女殺死。怔怔地張著鮮血淋漓的十指,清醒過來的拜月教教主彷彿終於明白自己做了什麼,臉色蒼白:「我身體裡棲息著魔物!…魘魔在我身體裡長大了…就要出來了…怎麼辦啊?」

左右聽到的教眾無不失色——

在拜月教的教義中,魘是和月神對立的魔,法力高強。它控制著黑暗的力量,一直在與月神爭奪著大地上生靈的命運。傳說中在一萬年前,月神為了不讓大地陷入黑暗,便用天心月輪從日神那裡借來了光,灑落大地。魘魔的本體被消滅了,但不曾死去,所以千百年來,只能藉著佔據別人的軀體來延續自己的存在。

一代又一代,它附身在人的身上,傳承著自己的力量。

傳說中魘魔會把蛋下在空氣裡,那些蛋比人的毛孔還小,隨著風吹遍了九州,一旦遇到了天資和體質都合適的人,而那個人的心裡又存在著陰影,魘魔便可乘虛而入了——那些蛋鑽入人的身體,魘魔就在人心裡出生了。它寄生在人身上,把人的內臟當成食物,一直到吃空了整個軀殼,才飛出來尋找下一個目標。

魘魔有著諸多追隨者,它的力量來自人心的黑暗面,所以從來不曾被消滅。傳說中每隔一百年,它的力量就會達到顛峰,開始瘋狂地反撲,甚至會吞噬掉明月,讓天地陷入完全的黑暗。

那一日,被稱之為拜月教的「滅天之劫」。

那樣的先例雖然寥寥可數,卻清晰地存在著。在過去的一百多年前,聽雪樓南渡瀾滄江時,天象便呈現出了「滅天之劫」的預兆——那一夜,劫灰漫天,湮沒了明月。天地只有惡靈在瘋狂地舞動,向著魘魔歡呼。

如果不是最後迦若祭司和聽雪樓主兩位曠世奇才通力合作,不惜一切代價,甚至以犧牲自己的方法將惡靈引入地底永久封印,那麼,那一次的禍患將會蔓延到整個南疆!

如今,又過去了一百年,由於她對力量的極度渴望,引發了內心黑暗面的擴張——聖湖的水乾涸了又充盈;而魔,也在人心內逐漸復生了吧?

然而,在越來越不能控制自己的同時,沉嬰僅存的神智卻恪守著最後的一絲清醒。

《彼岸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