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縹碧一怔,脫口:「阿澈?」

那個名字過了片刻才在腦海裡浮起,對應出遙遠記憶中的某個人——她彎下腰,盯著牆角那個白衣長髮的少女,細細端詳著,終於確認了什麼,臉色瞬地一變,露出震驚的表情,連說話都有點斷斷續續:「你說…她是阿澈?哪個阿澈?」

「十年前和你是姊妹的那個阿澈。」扶南收起了劍,緩緩道,「被昀息祭司關到紅蓮幽獄裡的那個阿澈,縹碧。」

縹碧身子一震,脫口:「天哪…」

扶南走過來,輕輕拍了拍她的肩膀,「縹碧,她回來了。你不認得她了吧。」

縹碧點點頭,沒有說話,只是望著那個和自己同齡的少女,又是高興又是忐忑。高興的,是看到多年前的夥伴終於逃出生天,重見天日;而忐忑的卻是微妙而莫名的,她說不出來為什麼,只是下意識地覺得不對勁。

「咦,你左頰上的月魂表記呢?」縹碧彎下腰仔細看著,有些詫異,「誰替你抹去了?」

神澈尤自睜大眼睛,滿臉驚恐地看著她,眼神澄澈而無辜,帶著神經質的緊張,卻沒有回答一句話。她的手緊緊拉著寬大的外袍,將瘦小的身子縮在牆角,望著這個幼年時的同伴,不知為何卻微微發抖,充滿了敵意。

「阿澈,你怎麼出來的?」縹碧又驚又喜,繼續追問,「昀息祭司和你關在一起,他是不是也出來了?」

然而,一聽到「昀息祭司」四個字,神澈眼裡空明的表情碎裂了,身子劇烈發抖,忽然間嘶聲力竭地哭了起來,用手抱住頭,縮在牆角,不停尖聲哭泣。

「怎麼了?怎麼了?」縹碧吃了一驚,看見她手掌一片血紅,竟是割去了皮肉。

「啊啊啊啊…滾開!怪物!怪物!」神澈用手掩著頭,慌亂地搖頭,彷彿要把身體裡的什麼東西徹底驅除開來,「別纏著我,滾開!」

隨著她的激烈搖動,背上披散的長髮拂開了,一張詭異慘白的臉露了出來。

「啊?!」縹碧嚇了一大跳,感覺濃烈的邪氣迫人而來,忍不住便要動手。

「別。」扶南及時拉住了她,微微搖頭,「別動。」

他放開她,走過去輕輕撫摩著神澈的頭,平息她激烈的情緒。神澈漸漸不再發抖和哭泣,但依然死死抱著自己的肩膀,慌亂地搖頭,彷彿身體裡有什麼東西在爭奪著。

「這是怎麼回事?!」縹碧望著神澈背後那個嬰兒的頭顱,喃喃。

「寄生魔。」扶南撫摩著神澈的長髮,歎了口氣,「縹碧,阿澈被附身了。」

縹碧怔住,望著那個蒼白清麗的少女。

「我先去做飯,」縹碧不知說什麼好,怔了片刻,低聲道,「你們也餓了吧。」

她轉過了身,順手拿起門後得一把掃帚,將一地的鏡子碎片掃攏——顯然她對這裡的一切都熟門熟路,儼然是半個女主人。

扶南想跟過去幫忙,然而看看顫抖著的阿澈,只好停下來拍著少女的肩膀,柔聲安慰,一邊幫她把手掌上散開的綁帶重新紮好。

「扶南哥哥…」在他幫她紮好綁帶的時候,聽到她啞著嗓子低聲喊了一句。

「嗯?」他應了一聲。

「我、我變成怪物了…你還會要我嗎?」神澈的身子還在微微顫抖,雙手抱著肩膀,細聲問,「你會不要我麼?」

「別亂想。」扶南拍拍她的腦袋,微笑,「你好容易回來了,怎麼會不要你呢?」

然而一眼望去,還是覺得心驚,他下意識地撥過長髮掩起了那張詭異的嬰兒臉,眼神沉重:「你先把身體養好,我和縹碧一起想辦法,把你身上的這個東西去掉,嗯?」

神澈抱膝坐在牆角里,卻沒有說話,沉默了許久。

「怎麼了?」扶南詫異,一邊幫她包紮手上的傷口。

「沒什麼…」神澈低了頭,將臉貼在膝蓋上,眼神卻有點閃爍,「扶南哥哥,你、你在這裡住了很多年了麼?」

「嗯。」生怕再度刺激阿澈的記憶,他不想多提過去,只是含糊點頭。

「縹碧是和你一起來這裡的麼?」她又問。

「嗯。我們差不多是同一個時候,被趕出月宮的吧。」扶南回答,「快五年了。」

「然後一直都住在這裡?」她低著頭,悶悶地問。

「嗯。住得近,我們經常一起練劍。」扶南拍拍神澈的頭,站起身來,「好啦,我得去灶下看看,她一定還是笨手笨腳連火都生不好。你餓了吧。」

然而,在他走到門口的時候,背後忽然傳來一句細細的問話: 「那麼,扶南哥哥,你…喜歡縹碧麼?」

他愕然回首,看見了神澈抬起的眼睛,不由笑了:「小孩子家,問這個幹嗎?餓了吧?我替你去拿吃的。」

然後,便走了開去。

卻沒看到,背後那雙澄澈的眼睛裡瞬間就發生了變幻,有陰暗慢慢蔓延。

而披散的長髮覆蓋下,那個白晝裡一直昏睡的嬰兒動了一下,嘴角露出一絲笑意,獨眼睜開了一線,碧光瑩瑩。

扶南進到後頭廚房裡時,水還是乾的,米也尚未下鍋的。

縹碧怔怔的坐在灶前,看著塘裡跳動的火苗,手裡的竹枝頓在那裡,不知道在想些什麼,竟連水燒乾了都沒有續上。

扶南看得奇怪,輕輕問了一聲,「怎麼了?」

「我在想,那個沉嬰如今只怕是成了魘魔的化身了…」許久許久,縹碧回過神,喃喃,「那可怎麼辦…只怕昀息祭司回來都未必對付得了啊!」

「昀息師傅已經死了。」扶南沒有將這個無望的話題接下去,只是搖了搖頭,拍拍她的肩膀:「慢慢來吧,先別想那麼多——來,我們趕快做飯,阿澈定然餓壞了。」

縹碧聽話地坐回到了火塘前,撥弄著柴禾生火。扶南挽起袖子在灶前忙碌,將白米和水放到鍋裡,然後又從園子裡拔回了一把碧綠的菜。

兩個人默不作聲地忙碌著,配合默契。在這荒蕪的墳地裡相處了五年,雖然彼此之間不是戀人般的親密,但也已然培養起了知交之間的心照不宣。

「扶南。」生著火,縹碧彷彿想起什麼,忽然間問,「你發現了麼?阿澈原來手掌上那個印記,其實是一個極厲害的符咒!——那是融雪術。」

扶南半晌才會意過來,訥訥:「你的意思是說…阿澈汲取了沉嬰的修為,所以魘魔才趁機附到了她身上?」

「沒有別的解釋。」縹碧歎了口氣,「不然百年後,沉嬰好端端的為何忽然失控出關?」

扶南想了想,卻只覺得不可思議:「怎麼會?阿澈心地純良,從不害人,怎會無端端的使出這等惡毒手法來汲取沉嬰修為?」

縹碧眉梢一挑,淡淡:「或許,只為了逃出水牢來?」

「胡說。」扶南忽地怒了,將鏟子扔到灶上,低喝,「阿澈不會為了自己逃生去害人!」

「誰知道呢?」縹碧雲淡風清地分析著,冷冷道,「不過你也知道,魘魔是不會無緣無故附身於人的!只要心裡邪念一動,魘魔就隨心而入,根植於此——如果阿澈真的如一張白紙,心裡沒有仇恨沒有陰暗,魘魔又如何寄生?」

「…」扶南被問住,定定望著縹碧,忽地冷笑,「縹碧,怎麼光顧著揣測她的過去如何如何,就不想想怎樣替她驅除邪魔?」

「我…」縹碧張了張口,想分辯。

要怎麼說呢?這並不是純粹猜疑,而是一種…完完全全的不祥預感和寒意!在第一眼看到那個畸形少女的剎那,她心裡就浮起了一片陰雲,彷彿從阿澈背上那個扭曲的嬰兒臉上,看到了某種逼來的災難。

她在靈鷲山下五年來刀耕火種、論劍品茶的平靜日子,就要完全、完全的碎裂了。

那個剎那,她想的只是如何遠離這個禍患,而不是如何拯救。

「你的心裡才有心魔!」扶南扔下了一句話,憤然轉身而出。

她怔怔地坐回了灶前,捧住了自己蒼白的臉,望著塘裡跳躍的火苗,出神。

是否,她的心裡真有了魔?

九、魘魔

《彼岸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