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十二、血嬰

縹碧偷偷從朱雀宮側門出來,下到靈鷲山腳下的時候天還沒有徹底黑。

她沒有回自己住的竹樓,反而直奔扶南的竹林精舍而去。

雨已經開始細細密密地下了,縹碧穿過那一些曼珠沙華,小心地不讓墳地的黃泥弄髒自己的裙角。那些半枯萎的花觸著她的裙裾,她陡然間有一種恍惚的錯覺——彷彿一隻隻冰冷的小手在拉扯著自己的衣襟,不讓她前行。

不知為何,不祥的感覺越來越濃厚。

半路上經過了巖生住的棚子,她照例往裡看了看,卻發現裡頭空無一人,塘裡的火還在燒著,水煙筒擱在一旁,煙絲灑落了一地,似乎巖生是匆忙外出的,一串凌亂的足跡從屋外直通向竹林深處。

縹碧準備走開,忽然間察覺了什麼,回身摸了一下窗台——手指被一滴血染紅。

她望著竹林精舍方向,眼神霍然雪亮。

暮色四合,烏雲籠罩,密雨彷彿在靈鷲山上織起了一張無形的網。而在這樣黯淡的背景裡,那片竹林裡卻是有燈火閃爍的,然而不知為何、那燈光,卻閃著黯淡的紅。

縹碧想了想,沿著棚子外凌亂的腳印走出去。那腳印直通竹林精舍。黯淡的暮色裡,她孤身一人走向那座她曾經去過千百次的房子,一路上開滿了血紅的曼珠沙華。唯有閃電不時穿雲而下,在短短的剎那照亮天地。

然而,在走近那片竹林的時候,縹碧停住了腳步,手緩慢地搭上了一枝青竹,啪的一聲響,折斷。

「扶南?」她站在院子外,叫了一聲——聲音聽起來不大,卻是用了真氣送出,穿透了雨簾直送進去。裡面燈還亮著,想來扶南和阿澈都在吧。

然而,半晌不見裡頭人回答。她心下更是忐忑,便又叫了一聲。

「嗚嗚…」忽然間,房內黑影一動,傳出一聲低低的哭,赫然是神澈的聲音。

「阿澈?你怎麼了?」縹碧再也忍不住,脫口問著,踏上了竹舍門檻,一邊推門往裡看,「不舒服麼?為什麼哭?」

「嗚…」那個哭聲是從角落裡傳出的,細微而委屈,帶著某種崩潰般的無助,「我殺人了…我殺人了!我把他殺了!」

「什麼?你說什麼!」縹碧心裡猛然一跳,「你殺了誰?」

難道是扶南…扶南被她…!

她失了方寸,不顧一切地推門衝進去,但剛側身進去,額頭就撞上了一件東西——下意識地抬頭,眼前晃動的、卻是一雙沾滿了黃土的慘白的腳踝。

「天…!」縹碧一抬頭,便踉蹌地往後退,捂著自己的嘴巴。

那是巖生…被吊在門內橫樑上的,赫然是看墓人巖生的屍體!

沒了眼睛,黑洞洞的眼窩裡留下乾涸的血,凝固在皺紋層疊的臉上。然而奇怪的是那張臉上居然沒有恐懼的表情,嘴角以詭異的弧度彎上去,做出一個僵硬的笑,彷彿臨死之前還在某種誘惑裡不可自拔。

房間裡點著燈,然而燈火不知為何卻籠著一層淡淡的紅,一明一滅,映著縮在牆角的一個小小白衣身子。

「我殺了他…我殺了他…」眼神呆滯地張開手,望著被剝下皮膚之後血紅色的手掌,神澈在不停地喃喃,眼神恍惚,「啊…嬰,你為什麼要逼我殺人…」

在她的手心裡,赫然掉落一隻羽毛零落的被扭斷脖子的烏鴉。

「牙牙!」縹碧失聲驚呼出來,好半日才把視線落到那個縮成一團的少女身上,想上前,卻驚於她身上的邪氣。

方自猶豫,忽然聽到一個生澀陰冷的聲音響起:「反正,你,也早殺過人了。」

那是陌生人的聲音!

是誰?是誰也在這個竹舍裡?

縹碧驚詫四顧,默默識別,忽然手中竹枝點出,直指神澈背後,厲叱:「出來!」

一張慘白扭曲的孩童的臉,從神澈瀑布般的長髮裡冒了出來,對著她咧嘴一笑。剛才出聲的,果然是這個寄生的魔物。縹碧乍然吃了一驚,不過是幾日不見,那個嬰兒卻萎縮了不少,彷彿整個人都貼在了神澈背上,慢慢融入。

「啊!胡說,胡說!你給我閉嘴!」聽得那一句,張皇的神澈陡然尖叫起來,用手捂著耳朵,將脊背猛烈地往牆壁上撞,「你這個妖怪,給我閉嘴!」

「桀桀…」背後的嬰兒被撞得聲音斷續,卻笑如夜梟,「不是麼?昀息和我,不都是你親手殺的?——你想故意忘記?可沒那麼容易…我總得提醒你一聲,別以為自己是什麼好孩子。」

「啊——!!」神澈終於失去控制地大叫起來,用手拚命捂著耳朵,身子卻縮成一團。

她用力將背部撞向牆壁,似乎以為這樣就可以把那個可怕的東西壓碎在自己背上,然而她這樣努力的結果,只不過是讓那個怪物變得更加深入她的體內。

她知道那個東西正在慢慢地鑽進她的心裡,一分一分,一寸一寸。

這幾日來,她時時刻刻在心裡聽到這個東西的聲音,尖銳、惡毒而又瘋狂。先是一句一句地幫她回憶起在紅蓮幽獄發生的一切,摧毀她僅剩的一點自信,然後再一句一句地勾起她內心的種種陰暗念頭。

說到底,在水底的一瞬間,她對昀息產生了恨,所以動了殺心;而現在,她心裡也對縹碧有著嫉妒和敵意,希望這個人永遠從她和扶南之間消失——

正因為心裡有了裂縫,所以那個怪物才能不停地引誘她罷?

有我在,你任何願望都可以滿足。只要你說兩個字。你也看到了,那個囉嗦的看墓人不是被你用一根手指就殺死了?——如果你要扶南永遠屬於你一個人,也很容易啊,只要再動動手指,面前這個女人就會永遠消失了。

只要你說一句「魘來」…

那個聲音不停地在她身體裡說話,用盡種種手段,直到她無法堅持。然而殘存的清醒讓她死死恪守著最後的理智,絕不讓自己說出那個召喚魔物的咒語。

神澈只能一疊聲地尖叫,用這樣撕心裂肺的叫聲來掩蓋內心越來越強烈的誘惑聲。

熟人的屍體在面前晃動,神澈得尖叫聲響徹竹林,縹碧望著這匪夷所思的混亂一幕,聲音止不住地顫抖,揚聲疾呼:「扶南!扶南!」

然而,竹舍的主人完全失去了蹤跡。

「扶南呢?他哪裡去了?」縹碧有些吃驚,已然從廂房廚下轉了一圈回來,擔憂地追問,「那麼晚了他去了哪裡?你變成這樣,他怎麼不阻止?」

「扶南…」那個名字彷彿有某種奇異的效果,讓持續尖叫著的少女平靜下來了。神澈抬起頭來,茫然地望著縹碧:「我不知道…我求他不要走,但他不理我…扔下我走了…」

喃喃說著,她眼神漸漸轉變,從清澈到迷惘,然後轉變成了憤恨和狂怒。

「他不理我了!他本來是我的!從小就是我的!」她脫口叫了起來,眼神凶狠地望著面前這個童年夥伴,「我被關了十年,變成了這樣的怪物,所以他不理我了!都是你!都是你!你為什麼要和我搶!」

她的思維極其簡單直接,依然停留在八歲的時候,就如一個被乍然搶走心愛玩具的孩子一樣,爆發出驚天動地的怒火。

「阿澈!」縹碧低叱,身子卻退開了一步,望著她的背部,「靜一靜!我沒和你搶什麼!」

在神澈的背後,那個散落在長髮下的凸起正在緩緩變平,那個嬰兒狀的怪物的身體完全融化掉了,只留下一隻小腦袋還露在外面,似乎趁著神澈心神大亂滿懷怨恨的剎那,徹底地進入了她的身體內!

「我被關了十年…」神澈嗚咽著低下頭去,望著自己露出血紅色肌肉的掌心,眼神絕望而又瘋狂,「昀息祭司死了,嬰死了…你搶去了扶南哥哥!」

縹碧望著童年時的女伴,恍惚覺得神澈多年來居然從未長大分毫。

依稀中,她感到某種徹骨的憐惜,不由得歎了口氣,垂下了手中的竹枝。

「阿澈,不要這樣,扶南永遠是你的。我沒和你搶。」她輕輕對著那個女孩子說,一手將那具吊在門楣上的屍體解下來,「他一直很記掛你的。我們一定會想法子給你驅魔,只要你好了,照樣可以快快樂樂的生活下去。」

神澈用力咬著牙,彷彿極力克制著體內的某種苦痛,不說出一個字。

「魘來」,「魘來」!…身體裡彷彿有無數的聲音在洶湧,遠遠近近地呼喊,彷彿誘惑著她說出這可以換來一切的兩個字。

她咬牙,再咬牙,直到嘴唇間沁出鮮紅的血,也不肯吐一個字。

縹碧為她忽然間的吐血而驚詫,小心翼翼地遞過一方手巾,卻也在提防著她背上魔物的攻擊——因為就在這個剎那,那個背上的嬰兒眼睛裡忽然發出了詭異的紅光!那個只餘下一個腦袋露出神澈背部的怪物,此刻變得說不出的猙獰可怖。

不行,不行…已經越來越不受控制了。

走!快走啊!神澈在心底一遍遍地嘶喊,卻無法開口說出來。因為生怕自己一開口、便會吐出那該詛咒的兩個字,讓自己被魔物操縱。

她狂亂地揮著手,驅趕那個靠近的人。

她揮出去的手碰到了縹碧拿著手巾的手腕,人肌膚的溫熱讓她陡然間全身一凜,一種滅頂的不祥之感洶湧而來。非常清晰地,一個聲音在靈鷲山頂遙遙響起,一字一句地替她吐出了那句禁忌之咒——

「魘來!」

《彼岸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