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7章

火球陡然燃起的剎那,她聽到火裡那個殺人兇手看著她,聲嘶力竭的大吼。

王福娘低下頭去,撫摩著懷裡那把紫竹扇,扇骨已經有一條被她生生捏斷了,她有些愛惜的撫摩著,歎了口氣:「我瘋了?…我、我不過都是為了那個死鬼好。為他我甚麼都做了,還是留不住他…我真的瘋了麼?」

她的手,慢慢攀上了自己的臉,輕輕撫摩。那裡,眼角有一滴淚緩緩流下來。蓬門未知綺羅香,擬托良媒亦自傷——想她王福娘,也算是自幼聰穎過人、知書識禮,卻因為家世貧寒,嫁給了周泰這個市井俗人。嫁了本也認了,可即使是這樣一個粗俗之極的丈夫,用盡了全部心力卻依然留不住。

※※※

那以後,便是靖康之亂,便是傾國,便是南渡…世事翻覆,滄海橫流。

改名換姓的她孑然一身飄零於亂世之中,即使有著那樣的聰穎才智、縝密頭腦,在歷史巨大的洪流中,還是身不由己的被捲著、隨波逐流的走一步是一步。

她也曾在荒村中躲入柴堆下避開亂兵,也曾在官道上看著逃亡的人一個個死去,也曾在過江時看到水裡漂滿了屍首…改名為譚意娘的她,心驚膽戰的一天天捱著,不知道在這兵荒馬亂的年月裡,會倒在哪一條路邊死去。

——一直到她在一個山洞中,遇到了同樣是躲避兵荒的曾家一家人。

也算是流落間的相互照顧,慢慢地她被那一家人接受,最後嫁給了剛在亂兵中失去妻子的曾家二子曾元朔當續絃。那樣的亂世裡,也顧不上什麼三媒六聘——這也是曾家有人至今都覺得她不夠名正言順的緣故。

南渡後家國漸漸穩定,曾家在臨安站穩了腳也開始重操舊業做起花木生意,曾老夫人以前就是徽宗宮廷裡園子總監的遺孀,一身花藝算是天下獨步,世道一穩定,這花木行業就又慢慢興旺起來。

譚意娘本來也就是做過種花的活兒,便是除了幾個男丁外家裡能幫上手的人了——她的吃苦耐勞和聰穎才幹,在那幾年裡漸漸展露,不到幾年裡就學會了曾家種花的技藝,以一品「金盞出玉花」的牡丹新品,獲得高宗皇帝大讚,露了頭臉。

她又是個上得廳堂入得廚房地女子,待人接物聰穎幹練,長袖善舞,玲瓏八面。在她的幫襯下、百花曾家的名頭已經上達天聽,除了大內每季都指定曾家進貢各色花木之外,更成為臨安城裡富戶大宦家出入的常客。曾家二夫人譚意娘的名字,也算是臨安城裡一個響噹噹的名號了。

也是靠著她自身的本事,雖然出身卑微,可在漸漸發達的百花曾家裡面、卻是誰也不敢看不起她半分——包括她那個已經開始厭棄妻子,在外頭拈花惹草的丈夫曾元朔。

外人看來,做曾家二房的媳婦又能把持家政,她譚意娘是過得風光滋潤的——然而,只有貼身的嬤嬤知道她每夜每夜的都從噩夢裡驚醒。

從來沒有人知道,在穩定優裕的生活裡,那兩個人被她殺死的人,總是從夢裡血淋淋的伸出手來一把拉住她,把她拚命的拖向一個黑不見底的地獄深淵…

「你的眼裡沉澱著恐懼。」

在花鏡這個小鋪子裡,聽到那個彷彿洞徹一切的白衣女子說話,看著她手指上那一抹奇異的殷紅,忽然間長年以來的偽裝和積壓的恐懼莫名的失控,紫竹扇從她手指中掉落在地,她失神的望著白螺驚叫起來:「你怎麼知道…你怎麼都知道!你是妖怪!你是妖怪!」

「看來你也是個聰明能幹的女子…卻因為狹隘的一時情緒就做了那樣的事。」看著瀕臨崩潰失聲痛哭的她,白螺的聲音卻是帶著深深的歎息意味,「妒忌?報復?究竟為了什麼呢?居然將這樣聰穎縝密的才能、用在了殺人上…」

「你、你要告發我麼?你有什麼證據!」她驚懼的看著白衣少女,然而雖然慌亂,腦子卻依然清晰,顫聲反問。反正事情過去了那麼久,早已經沒有任何對證。

「我才不管別人的事。」白螺抬了抬手指,那只白色的鸚鵡撲簌簌飛過來,停在她手上,黑豆似的眼睛滴溜溜看著譚意娘,「逝者已矣,生者活著就是贖罪…那麼久的事了,那些血、就讓它永遠的埋下去罷。」

譚意娘抬起眼,驚疑不定的看了看眼前的白衣少女,然而白螺的眼睛冷漠的沒有一絲溫度,但是眼底裡,卻有看不清的悲憫——

女子以夫為天,可是,難道除了這個「天」之外,就看不到別的東西了麼?

女人也應該有抱負的…但是在這個世間,那些禮教,那些熏陶,那些自她們一生下來就無所不在的氛圍和言論,卻彷彿是無形的枷鎖,時時刻刻要求著她們封閉自己的知性,一生的仰望著自己的「天」。

白螺長長的歎息,然而仰望天地,卻知道自己對這個世間無可盡力。

自從湛瀘將花鏡再度送回她身邊後,天界中的靈力慢慢恢復到了她身上。然而,看得到別人的過去未來,卻同樣是意味著要分擔起別人生命的重量——那樣的沉重感和挫敗感,是西天上那些主宰者們幾百年來反覆讓她感受到的——他們要告訴這個背天逆命者:你根本無能為力!

然而,即使如此,要她低頭,那卻是經歷萬劫也做不到!

※※※

譚意娘走出門去,只覺外面陽光分外刺眼,腳下似乎踩著棉花,軟軟的沒有絲毫力氣。懷中揣著的紫竹扇似乎有千斤重,她扶著牆壁踉蹌的走,眼裡是極度的虛弱和恐懼。

妖怪…那個女子是無所不知的妖怪!她居然能洞察自己的秘密…

不可以,怎麼可以再讓她進曾家的門?!如果這種事被曾家人知道了,那麼…那麼自己便是萬劫不復。這件事,必需永遠、永遠的埋下去!

扶著牆,不住的喘著氣,女人眼裡驀然煥發出了狠厲的光。

宛如十多年前、她決定殺了魏勝和孫小憐的那一夜。

※※※

『小註:

竹乃植物也,隨在有之。但質與草木異,其形色大小不同。

紫竹,出南海普陀山,其干細而色深紫,段之可為管簫,今浙中皆有。

——引自清·陳淏子著《花鏡·卷五·籐蔓類》』

玖 碧台蓮

〔然而每一世,當她千辛萬苦地找到他時,玄冥便會在重逢的第三個月立即死去。她注定了生生世世,永遠孤獨。〕

香湯馥郁,羅幕低垂。白螺拎了屏風上擱著的雪白苧麻長衣,裹了身子出來,一邊挽起一握長及腰的濕漉漉頭髮,用力擰乾。

綠豆、百合、冰片各三錢,滑石、白附子、白芷、白檀香、松香各五錢研粗末,裝紗布袋煎湯浸浴,可使肌膚白潤細膩。明日就是六月六,焚香沐浴送春歸。

出的堂來,只見花木扶疏,只有白鸚鵡歪著頭在架子上打盹。

明滅不定的燭光下,白螺一個人靜靜地盥洗完畢、用牛角梳子慢慢梳著頭,忽然歎了口氣,將幾根纏繞在梳子上的頭髮取下來,放在眼前細細的看。她拿起那面小鏡子,照著自己的臉,想看看眼角是否已經有了痕跡。

那是一面徑寬不過四寸的小鏡子,橢圓形、青銅錯金,背部用金銀絲鑲嵌著碧葉蓮花的花紋,繁複華麗,栩栩有生機——或許,「花鏡」這個名字,就是由此而來。背後的鏡鈕做夔龍盤繞狀,鈕四周飾柿蒂形紋。

這面鏡子看上去年代已經久遠,被歲月浸潤出了幽然的光澤。雖然小,但是散發出說不出的冷意柔光,一時間居然把室內的燭光都壓的黯淡。黯淡的燭光中,白螺端詳著鏡子,和自己鏡中的模樣,忽然間,唇角就有了恍惚的笑意。

歲歲年年花相似,年年歲歲人不同。而自從來到這個世間,又有多少年了呢?白螺對著鏡子裡的自己微微笑了笑,眼角的墜淚痣卻讓那個笑容看起來有悲泣的意味。

燭光黯淡,然而,燈下攬鏡自顧的白衣女子忽然雙手一震,彷彿在鏡中看到了什麼、驀的回首看向身後——房內空蕩蕩的,滿屋的花木下、只有架子上的白鸚鵡在歪頭瞌睡。

「雪兒…雪兒。」定定的看了鸚鵡一會兒,白螺回過頭去俯視著鏡子,忽然忍不住感慨萬端的低低輕喚,伸出手,觸摸著那面鏡子——

《花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