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都是我寫的。」在她激動地問了長串話後,蕭音微笑著。
「天啊…天啊,我要回去和周露兒說!我見到了沉音,我見到了真的沉音!」艾美的情緒顯然還處於顛峰狀態,緊緊抓著蕭音的袖子,連連歡呼,「今天我們還在談你的《長歌》!周露兒愛死了你的小說呢,如果知道我看到你真人,不知道怎麼羨慕。你不是連青雲獎都沒有去領?那麼低調,都說誰也看不到你真面目——可我居然看到了真人!」
頓了頓,看著沙發後站立的英俊男子,艾美彷彿恍然大悟般地叫了起來:「我知道了!難怪他叫『辟邪』——辟邪,不是《遺失大陸》裡守護雲荒大陸的神獸麼?呀,你叫你的助手辟邪,嘻嘻嘻嘻,好好玩。周露兒他們一定不知道。」
「是的,是的,」蕭音顯然對於這樣的激動有些無奈,微笑著,「小心些,茶要翻了。」
「啊,啊,對不起,」被主人提醒,艾美才鬆開了手,發現自己激動之下差點碰翻了茶盞,然而儘管嘴裡道歉,依然眼裡放著光,「蕭…不,沉音,你什麼時候寫完《大荒》呢?我們每個月都等著《幻想》連載,已經等了一年多啦!什麼時候可以寫完出書呢?我每期都剪下來,合釘成一本,同學都搶著向我借——不過我很愛惜的,不是好朋友我還不借呢!」
「快了,快了,其實已經寫到了第十九章,就這幾天結篇吧。」蕭音微微笑著,拿起了桌上辟邪遞過的那疊稿子,「你看,我不正在趕?辟邪天天催著我,我可半點都不能偷懶。」
「哇!已經到了第十九章!」艾美一聲歡呼,想去拿那疊稿子,終究克制住了自己的行為,只是垂涎欲滴,「我…我能不能提前看看?」頓了頓,她連忙補充:「只是先看看!不白看的!雜誌,出書,我一定一樣都不漏地買!」
蕭音笑起來了,從助手手裡接過厚達一尺的手稿,遞給艾美:「別客氣——我帶你來,不就是想給你看稿子的?」
「啊?」這時才回憶起了來這裡的初衷,艾美止不住地慶幸自己的好運氣,一邊拿過稿子急急翻閱,「我想知道雲荒大陸最後到底怎麼樣了?混戰結束了麼?幾個國家統一了沒?晶顏公主和步鄲將軍…到最後有沒有在一起?她不會死了吧?」
「…」然而蕭音只是微笑不語,撥弄著腕上的琉璃鐲子,轉頭看了看一邊的辟邪。留下女孩兒歡天喜地的翻看著手稿,她自顧自的站起身,和助手一起走到了另一個角落。
兩人眼裡都有複雜的表情——只是交錯了一眼,卻交換了看不到底的感慨。
「真是想不到,她居然是你的讀者…」看了一眼沙發上睜大眼睛看稿子的女孩,辟邪眉間忽然有了苦笑的表情,「我們一直等到她滿十八歲之前三個月才來找他,沒想到她卻是早早的就知道你了?」
腕上的琉璃鐲子輕輕碰撞,蕭音點了一根ESSE,吐了口氣:「也只剩三個月時間了,我要加緊把一切都處理完。這個孩子…唉,這個孩子天分很高,只是太單純了一點。我怕她無法輕易接手『雲荒』吧?」
「沒有人能接手雲荒!」彷彿被什麼刺痛,辟邪脫口反駁,臉色肅穆,「雲荒是『沉音』用心力幻化出來的,只有一個創世者,沒有第二個!」
「噓,你嚇著她了!」看到沙發上看書的女孩茫然抬頭看這邊,蕭音連忙按住了助手的肩頭示意他低聲,ESSE在辟邪肩頭落下一截細細的灰。紫衣女子抬起手,輕輕拂去辟邪肩上的煙灰,歎了口氣:「已經滿十年了——辟邪,你們給我的我已經享用;而我給你們的,你們也已經得到。契約已經到期…我太累了。你也知道這十年我是怎麼過來的。」
「我今天回去見長老們了,」辟邪忽然道,「我提議延長契約,再訂十年。」
「不可以!」蕭音詫然脫口反對,聲音之高、讓埋頭看書的女孩再度抬頭。
「啊,沒什麼事,小美你慢慢看,」蕭音連忙對少女眨眨眼,轉眼換了一張輕鬆調侃的笑臉,鼓勵,「看完了再猜一猜,第二十章會如何呢?如果猜對了有獎哦~如果猜錯了,但是編的比我預計的故事要好,我就按照你的意思寫。怎麼樣?」
「真的?」畢竟是年少,被那樣一激、艾美眼睛都亮了,「如果我編的好、真的可以按我想的寫麼?《大荒》裡面,真的可以有我的份兒麼?」
「當然。」蕭音對著那個拿著手稿的少女鼓勵地微微一笑,「你慢慢看,我和辟邪有些事要商量。」一拉辟邪轉入了內室,順手掩上了門。
四、轉瞬
一門之隔,居然是兩重天地。
客廳後是一間寬敞的溫室,裡面擺滿了各種各樣的奇花異草,竟然沒有一種是市面上看得到的。一眼看去、這個奇異的溫室竟似大得看不到盡頭,一片碧綠的蔥鬱。花木間跳躍著羽毛美麗歌聲宛轉的鳥,草地上落滿了成熟的果子,不知道是不是從橫河引入了水、樹木下居然有溪流叮咚穿過。一隻五色的小鹿悠然逛了過來,親熱地依在蕭音身邊。
在兩人一進來的剎那,彷彿裡面所有生靈都驚動了。鳥兒停止了歌唱,花朵停止了輕擺,甚至所有大大小小的動物昆蟲都停止了動作,向著辟邪和蕭音轉過身來,俯首致意。連溫室裡所有的樹木花草,都在同一剎那向著兩個人扭轉過來、樹梢伏地。一片綠色的波濤。
顯然,一起進來的一男一女、對這裡的一切有著極強的控制力。
這樣任何人看了都會目瞪口呆的情景,在這兩人看來卻似平常得不能再平常。如果這時候艾美這個《遺失大陸》的書迷進入這裡、一定會為發現所有的物種都符合小說描述而大驚失色吧?
蕭音隨手摘了串野葡萄餵給五色鹿,拍拍它的頭打發它走,眼睛卻是一直看著辟邪。
「不能再續約。你知道雲荒不是紙上談兵玩兒的,那是真的存在的國度——我筆下操縱著千萬生靈,不能有絲毫錯誤。」靠著一棵開著雪白蝴蝶般花朵的大樹,紫衣的蕭音神色慎重,雙手交叉抱在臂前,那支ESSE和周圍的一切顯得格格不入,「支撐雲荒十年,我的能力已經到達了極限,再下去就要枯竭。必須找新的繼承者,不然這個沉睡中雲荒就要崩潰。你是雲荒的守護神,一定不會願意看到這樣的結果吧?」
「怎麼會枯竭?《遺失大陸》十年來從未令人失望,至今也沒有顯出頹勢。沉音,你的創造力是無限的,根本沒有什麼極限!」然而辟邪並不聽女子的解釋,眼睛裡閃著一種壓倒一切的氣勢,「我們把雲荒交給你,你從未讓任何人失望。以後也不會。」
「別拉下臉訓我——我不是十八九歲了,可不怕你,」吸了一口煙,蕭音苦笑著用指尖刮了刮眉梢,手上的琉璃鐲子發出脆響,「你也知道《長歌》第十章後、我已經開始力不從心了——居然重複了和《血玄黃》那一卷裡面一模一樣的橋段!真是要命啊。如果不是你幫我『化夢』的時候看出了破綻,這一下就要闖下大禍了。」
辟邪沉默。
的確,如果那次「織夢」中的紕漏沒有及時補救,破綻一旦被看出、只怕死的人會超過一千吧?那一場「奪嫡」的政變雖然遠離了雲荒大陸中心的三大宗主國、發生在偏遠的曼爾戈部落,可一樣牽涉到成千上萬人的性命。
「你是神族,應該也看出來我的不支了吧?所以最近這幾章,你把關盯得特別緊。」蕭音吸著煙,疲憊地笑了起來,「辟邪,你雖然是龍生九子之一,守護著雲荒大陸。可你沒有『創世』的能力…你又能補救我多少錯漏?不能再勉強下去了。一旦雲荒裡的人們發覺了自己生活在我編織的『夢』裡,那麼一切都完了。」
「你只是太累了而已。」沉默片刻,辟邪卻是這樣解釋女作家的錯漏,「我可以去和長老們商量,讓你暫停一下,出去遊玩散心幾日——你的確也已經很久沒有出去過了。去納木措好不好?」
「納木措?」蕭音怔了一下,眼裡不自禁的泛出歡喜,一聲歡呼,「你終於肯帶我去那裡了?」
「嗯,來回五天也足夠了,」辟邪臉色溫和起來,有些哄小孩子一樣的將蕭音從樹上拉起來,「放輕鬆一點,什麼也別想,回來就可以繼續了。」
忽然間歡喜的臉色又消失了,蕭音重重靠回到了樹上。滿樹的白花被震的紛紛飄落,宛如雪白的蝴蝶旋舞。辟邪皺眉看了看,手指抬了一下,忽然間所有落花都重返枝頭。
紫衣女子哼了一聲:「不去!又哄我。我都那麼老了,別以為隨便許諾就可以讓我答應——這不是休息一下就能恢復的事,辟邪,我是說認真的。我撐不住了,我要退出。」
細細的ESSE已經抽了一大半,女子指間落了一星煙灰,她低頭看著那煙的屍體,神色疲憊而沉重:「三個月後就是我生日。十八歲到二十八歲…一個女人最好的年華能有多少?而我把這十年全給了雲荒。離群索居,隨時隨地如一根繃緊的弦,生怕出一絲一毫差錯——二十五歲以後,我就整夜整夜睡不好,最後你不得不靠法術來將我催眠。後來偏頭痛的毛病又陰魂不散一樣纏著我,只要拿起筆、稍微一思考,腦子裡就像鋼絲割一樣!」
「你看看,你看看,我還不到三十歲,可臉色蒼白得像個鬼一樣,不抽煙不喝咖啡就整天提不起精神來,活像那些癮君子!我分不清虛幻和真實,好幾次感覺自己快要崩潰了,於是自殺,可是你一次一次把我救回來。」蕭音夾著那支快要燃盡的細細的煙,手指點著辟邪的胸口,用一種苦大仇深的語氣控訴,「我受夠了,你以為我是你?人最長只有一百年的命啊,你們當神的這樣壓搾我的腦細胞…」
「是的,是的,我知道這些年來你很辛苦,」顯然十年來無數次看過這樣的發作,辟邪耐心很好地勸解,用一半是哄騙一半是誇獎的慣用口吻,「但是沒有你不行,只有你有這個能力支撐住雲荒——十八歲第一眼看到你開始,我就知道非你不可。你是天才啊。」
「哼,少花言巧語,」蕭音細長的眉梢挑了一下,把抽完了煙彈落,「除了能寫幾個字、我就是一無是處的白癡!什麼天才?——就算是天才,這樣寫了十年也寫殘了。好了,辟邪,別把我當小孩子哄。我乾乾脆脆問你一句:三個月後契約結束,你守不守諾言讓我走?」
那樣直截了當的詰問,讓對面男子臉冷了下去。
「不放。」辟邪忽然微微揚起下頷,眼睛裡閃過冷光,「就算那個小丫頭真的有天賦能接替你成為『織夢者』,我也不會放你回去。」
「你!」氣急敗壞,蕭音一掌打了過去,「你是神!怎麼可以說話不算話?」
「誰說神就一定要說話算話?」那一巴掌結結實實打在辟邪臉上,然而他眼都不眨,反問,「有誰規定過?又有誰有權力制定這樣的規則?是不是你寫東西寫多了,自以為是編造出來的?」
「你…」蕭音呆住了,愕然看著對方說不出話來。
十年來,第一次看到這張臭臉上出現這樣可恨的表情,簡直…無賴。
但是,說的也是…到底誰規定過神就必須說話算話?奇怪,這個概念是從哪裡來的?難道是十八歲之前、自己還在「人」的世界裡生活時被灌輸的麼?
多思而敏銳的女子有著一觸即發的發散性思維、再一次在花樹下陷入了沉思。
終於應付過去了一輪風波。辟邪鬆了口氣,看著臉色蒼白的蕭音。真的是長大了…從第一次接觸雲荒這個異世界開始、十年來她以驚人的理解力和創造力不斷深入著一切,思想和技法都漸漸從生澀變為成熟。十年的時間對於神祇來說、不過是一彈指中的十二個剎那之一,而對於人世中的凡人來說,卻已經是過去了一生中最好的年華。
離群索居的她、整日埋首於書稿筆墨,大約還不知道外面《遺失大陸》已經成為了經典中的經典,她已經擁有怎樣的財富、榮耀和名聲。
可惜的是,這一切對她來說也是不能享用的——十年來,她游離於這個人世之外,所有的精力都花在了書寫那長得看不到頭的史詩上。沒有一個朋友,一個親人,一個戀人。那麼多年來,只有他這個「非人」的人陪在身邊,引導她監督她。她就像西王母的孫女一樣、獨居一隅,每日每日不停息地編織著幻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