說到最後六個字,饕餮譏誚冷嘲的聲音忽然沉厚,宛如驚雷下擊。
辟邪抱著蕭音站在林外,忽然間沉默下去,宛如一尊石像。
雨已經停止了,綠化林被方才狂風吹得倒了大片,酢漿草還未開花、就被神魔大戰踐踏成泥。暗夜裡,銀髮飛舞,饕餮笑著,微微彎腰,對著一邊沉默的兄弟伸出手去,邀請:「醒來罷,辟邪!別再為那片死亡的大陸浪費精力,來這邊和我一起吧!」
雖然一直不動聲色,然而剎那間被點破了夢境,心中的驚濤駭浪是幾千年來所沒有的。空茫和絕望如潮水滅頂而來,想要將這位神祇的思維擊潰。聽得饕餮這樣的勸誘,辟邪的手臂都微微顫抖,幾乎抱不住懷中的蕭音。
「來和我一起吧!我為了尋找同伴、已經費了幾千年時間。」察覺到辟邪色動,銀髮男子薄唇上帶了笑意,「辟邪,上天將我們的土地奪走、就是要我們尋找新的可以守護的東西——所以,我做了『一切罪惡的守護神』。這個世界並存著陰陽兩面,神魔之界其實並不重要。重要的是,你站到哪一邊才不會再感到空茫和無措,可以抓住真實的『存在』。」
「真實的存在?」喃喃地,辟邪重複了一句,依稀眉目一震。
「是的,真實的存在——不像雲荒那個虛幻的死亡國度。」饕餮繼續保持著伸手邀請的姿式,微笑,「這個骯髒的浮世裡,所有救贖、守護、謙讓都是假的,唯有罪惡,才是真真實實的存在。就讓我們一起來守護這份真實罷!」
辟邪眉間依然有迷惘混亂的表情,然而兄弟的勸說慢慢起了效果,他看著意氣飛揚的饕餮:「你找我就為這個啊…可這些年來,你過得很快樂?黑暗裡也有可以快樂的東西麼?」
「當然,」饕餮嘴角浮出笑意,「你不知道人心墮落在黑暗裡的時候,可以產生怎樣的扭曲和快樂——那種腐蝕般的快樂,就算你是神祇、只要舔嘗一點點,都會覺得不得了呢。你為那個破雲荒已經苦行了多年吧?別拖身邊這個女人下水了,再下去她的腦子就要毀了。乾脆和我一起歸於黑暗吧!」
他的手向前伸著,人還在林中,手指卻伸出了樹林邊緣、在暗夜裡微微發光。
這是來自黑夜裡的邀請。
饕餮說得對。他一直只是在做一個一廂情願的夢罷了,或許雲荒上那些死靈魂也不願如此被困在編排的夢裡,寧可早日解脫…這個夢,是不是真的該醒了?他自己或者無所謂,可為了一己的夢想,卻要葬送蕭音十年的青春和靈氣、以及將來艾美的人生和喜悅?那片死亡大陸上,已經有了太多的活死人吧…雲荒,是不是真的有苟延殘喘的必要?
辟邪沉思著,卻是不由自主地向著林中走去。
那裡,饕餮看著走向黑暗的兄弟,眼睛裡有隱秘的喜悅,保持著伸手邀請的姿式。
「辟邪…辟邪,」在即將踏入那片綠化林的時候,忽然懷裡有個聲音叫住了他。蕭音臉色蒼白,睜開眼睛,忍住了腦中的劇痛,看著他,喃喃:「不要去…不要跟他去…他不是好人。不要…走到暗影裡去。」
「沉音!」在紫衣女子抓緊他衣衫的剎那、辟邪眼裡的空茫混亂就消失了,頓住了腳步。
饕餮的眼睛微微閃了一下,看著辟邪懷裡醒來的女子:這個織夢者在精神力極度衰竭的時候、還能分辨出黑白正邪,阻止辟邪投身魔道?
這般厲害的女子…對於辟邪的影響力更無可估量。如果有她在一日,辟邪只怕是不會斷了對雲荒和人世光之一面的念頭吧?
然而,在邪魔惡念一動的時候,一邊的紫衣女子卻捂著額頭重新倒入了辟邪懷中——方才只是稍微思考了一下、開口說了幾句話,腦子裡就痛苦得如同刀子在絞!她無法思考…腦子裡一片空白。自從使用了雲荒古老的咒術後、她的腦子就陷入了混亂和空茫,痛得彷彿要裂開。就像一台數據外溢的計算機,已經到了系統崩潰的時候。
「辟邪…辟邪…好、好難受。」再也無法忍受,平日好強的蕭音用力掐著自己的頭顱,斷斷續續地低呼,「腦子裡…腦子裡有刀子在絞!好痛…好痛…我什麼都想不起來!我、我腦子裡好像都空了!」
「別去想,什麼都別去想!」大驚脫口,辟邪用力拉開了她錘打自己頭顱的手。然而蕭音的手指痙攣著,全身都在微微發抖,似乎頭腦中真的有刀在攪動。
看得如此情形,饕餮笑起來了,依然是譏諷的:「是的,她以後再也不能用腦子思考什麼了——十年的織夢者生涯、加上剛才勉強使用的那個九字大禁咒,她的腦子已經到了崩潰的極限…辟邪,你透支了這個可憐凡人的精神力,你將她毀掉了!」
「胡說!」辟邪反駁,卻看到蕭音苦痛地抱著額頭,臉色蒼白得如同死去。
饕餮看著思維接近崩潰的女子,眼裡有冷光:「跟你說過,螻蟻是承不起『創世者』這種工作的——你想引導一個凡人用神的思考方式去支配大陸?真是開玩笑…那不是這個世界的人應該知道的東西。就算是織夢者、遲早也要發瘋!」
「辟邪,辟邪…我的頭、我的頭要裂開了…」手腕雖然被扣住,然而劇痛讓蕭音不停地掙扎,將頭抵在辟邪的胸口,聲音因為疼痛而斷續,「幫幫我…幫幫我!我受不了了…腦子裡…腦子裡那把刀子在絞!快救我!」
「沉音,沉音!」顧不上饕餮的冷嘲熱諷,辟邪將手覆蓋上了蕭音的額頭,試圖平定她的掙扎——然而,剛一接觸她的額頭、他的手就被震了開去!
多麼可怕的念力…在這個混亂苦痛的頭顱裡,往外湧動著多麼巨大的念力!
一個凡人的小小頭顱裡,竟然積蓄了那麼多的精神力!
辟邪震驚地低下頭,那一剎那、他看到了有淡淡的金色光芒從蕭音的眼睛、眉心、額頭透出來。不顧她苦痛的掙扎驚呼,一點點的透出、洶湧而去,彷彿頭顱中有什麼東西正在散逸、消失,帶走女作家的思考和創造能力。
「很痛…救救我!救救我!」她臉色蒼白得嚇人,比以往任何一次通宵不睡的工作後更顯憔悴。她的手指緊緊抓著他的衣服,彷彿想要用力抓住什麼東西來對抗思想的混亂,然而看著他、她的眼睛卻慢慢失去了神采,從苦痛混亂漸漸變成空洞茫然。
「沉音!沉音!」知道發生了什麼樣可怕的事情,辟邪一邊叫著她的名字,凝聚她的神志,一邊騰出一隻手來憑空一劃——夜裡陡然閃出了幽藍色的光,林外的空地上登時出現了一個結界,將他們籠罩。
那些從蕭音身體裡潰散出來的神志、也被結界所攔截,無法散逸。
辟邪單手制止了她的掙扎,將蕭音靠在懷裡,左手平伸出去——結界中那點點金色的光被無形的力量摧動、竟然漸漸往他手心凝聚。
「做的挺熟練嘛,」在辟邪豎起手掌、將收集回來的神魂重新壓入女子眉心時,身後忽然傳來了饕餮冷嘲的聲音,「她不是第一次精神崩潰了吧?如果不是靠著你這位『助手』的強行恢復,大約幾年前報紙上就會出現著名作家精神錯亂的消息了吧?」
辟邪的手指點在蕭音眉間,將潰散的神志壓入她的腦中,用咒術平定著她再度潰散的精神世界——手下傳來如巨浪洶湧的反抗力,激烈混亂超過以往任何時候。沉音的腦子,真的是已經再也無法負擔這樣的負荷了。
紫衣女子終於在他懷中沉沉睡去,臉色卻蒼白如死。有一個剎那辟邪屏聲靜氣、不敢確認懷裡的人是否真的平靜下來,還是最終的神志潰散。
然而雖然腦波散亂,心臟卻還在微弱急促地跳動,證實著生命存在的跡象。
那個瞬間辟邪忽然長長歎了一口氣,發現自己已經滿身冷汗,按在蕭音眉心的手指也在不停地發抖。他忽然俯下身,將那具蒼白疲憊的凡人身體緊緊抱入了懷中,彷彿生怕一眨眼她就會如塵埃消失不見。
「何苦。她雖然有織夢者的天賦,卻終究是個凡人。」身後傳來同胞兄弟的聲音,饕餮的眼睛閃了一下,看著他,聲音卻收起了一貫的冷嘲熱諷,「對我們來說,她生命短暫、如朝生暮死的蜉蝣。何苦…放她走吧。她是那樣的痛苦,她該回到屬於她的世界。」
「她是很辛苦…很辛苦…」辟邪茫然地喃喃,想起那麼多年來她的壓力和痛苦,歇斯底里的發作和一次次的試圖自殺,「不能再這樣下去…下一次,我也救不了她。」
「下一次,她會變成毫無思考能力的白癡。」饕餮毫不留情地補充,「如果你不及時放走她,她精神崩潰後便會成為瘋子或白癡——你應該知道,織夢者的潛能、最多只能支撐十年。而眼前這個凡人已經透支。」
「不用你說,我知道該怎麼做。」辟邪忽然抬起頭,看了銀髮的饕餮一眼,眼睛陡然變成了藍色,「給我滾開!這裡沒有你什麼事,也別想我會跟你走!」
「你在怨恨我,是麼?」對著殺氣,饕餮卻笑起來了,帶著看穿人心的譏諷,「的確,如果不是我貿然造訪、打擾了你們二人世界,你至少還可以和這個凡人多待三個月——三個月。多麼可笑…不死的神祇,居然為了一個眨眼都不夠的時間而憤怒!」
「我為什麼要怨恨一個已經死了的神,」辟邪忽然卻恢復了一貫的沉靜,眉間揚起一絲冷笑,看了兄弟一眼,「饕餮,你的眼睛裡沒有一絲生氣,身上帶著死亡和黑暗的味道——我從一開始就發覺了。是你自己一直不肯承認吧?」
辟邪默不作聲地抱起了昏聵的蕭音,驀然騰空離去,消失在林後。
「饕餮,你其實已經死了很久很久了…」
伴隨著依稀的風聲,他給兄弟留下了最後一句話。
銀髮的男子唇邊的笑容忽然凍結,定定看著他消失的方向,一直溫雅沉穩的辟邪那最後一句話彷彿刺穿了他的心臟——自己其實已經死了很久很久?是的,是的,在大西洲沉入海底的時候,他作為守護神祇曾用盡了所有方法對抗天地裂變,最後耗盡了所有力量,和那個沉沒的大陸一起死在了深深的海底。
他在五千年前已經死去。只是和雲荒上那些一夕死去的人一樣、他不能接受自己已經死亡的真像,而一直試圖延續著殘夢吧?
所以他隱入了黑暗,不惜和腐爛、罪惡為伴,過著不見天日的生活。
他其實早已經死去…不會喜悅,也不會憤怒,沒有期待,也沒有失望。只是無窮無盡的寂寞和孤獨,穿行在黑夜裡,沒有一個同伴。
所以他才會尋找辟邪。並不是如他宣稱的那樣,僅僅為了尋找同伴;從內心深處來說,他是嫉妒辟邪的——嫉妒他依然擁有夢想,依然有著相依為命的織夢者。他是尚未死去的一個,因為他的生命在守望中延續。
所以,他這次回來,就是要將其所有的一切粉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