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托孤的語氣,令慕容逸震了一下,不由得追問:「那你準備…」
「我?我沒有其它退路了,只能做一個徹底的叛國者,」慕容雋攤開了手,微微苦笑,「如果冰族人沒有因為這次的失敗而殺我,那我就會不惜一切地幫助他們擊敗白墨宸,奪取這個雲荒!」
慕容逸說不出話來。沉默了片刻,低聲:「你可以逃啊,雋!雲荒那麼大,為什麼不離開葉城、離開帝都,去隱姓埋名地過完這一生,而非要做一個危險的叛國者呢?!」
「是啊,苟活太容易了…可是,那不是我慕容雋想要的人生。」年輕的城主冷笑起來,一掌重重地拍在哥哥的肩膀上,低聲一字一句,「聽我說,哥哥。本來這一次我想直接奪得雲荒的控制權,可是我失敗了——為了慕容氏,或者說整個中州人的命運,接下來我們兩兄弟最好各為其主。這樣,無論最後是誰贏得了這個天下,我們慕容氏都將屹立不倒!」
「…」沒料到弟弟會說出這樣深遠的打算來,慕容逸一時間無法回答。
「時間不多,我要和你在這裡告別了,」他歎了口氣,轉身,「放手去做吧!忘了我還活著——就當這個弟弟已經死了,就當我們兄弟之情從此斷絕。直到最後一刻我們重逢。」
「到最後,如果是空桑人贏了,那麼就請你殺了我這個叛國者,用我的頭顱去向空桑人邀功,換取對慕容氏、對中州人有利的東西。反過來,如果冰族贏了,我也會如此對待你。」
他的語調冷靜而殘忍,令慕容逸微微顫慄了一下。
那一刻,他才真正地相信,眼前這個弟弟身上流著先祖的血。他,的確是在為了慕容氏、乃至中州人的未來,做了一場不顧性命的豪賭!
出神時,慕容雋鬆開了放在他肩膀上的手,低啞地說:「好了,該說的我都說完了,就不多留了。白帥日落之前就要動手,我已經秘密派人從府裡準備好了這些…」
他從懷裡拿出一個盒子:「都交給你吧。」
慕容逸強自忍住了詢問那是什麼的衝動,只是點了點頭——是的,事到如今,他也不怕雋再利用自己一次了。慕容家的生死存亡在此一舉,自己還有什麼好顧慮的呢?最多也不過是和所有家人死在一起罷了!
「如今四大家臣已經四折其三,唯有北宮尚在,我已經吩咐他向你效忠。」慕容雋歎了口氣,再度低聲,「對於這十幾年來明裡暗裡對你做過的所有事,我要說一句對不起——我不是一個好弟弟,請…請你原諒我。」
這樣的語氣,幾乎從未在這個深謀遠慮的人嘴裡聽過,慕容逸不由得微微一怔。
然而慕容雋側頭聽了聽外面的動靜,忽地道:「你該去了。」
不等慕容逸說什麼,他俯過身來,用力地擁抱了一下兄弟的肩膀,然後頭也不回地跳出了窗外。窗外有人在簷下伏著,看到他出來,便立刻帶著他消失在暮色裡。慕容逸定定地看著那些背影,心裡無比失落和茫然——在遙遠得幾乎記不起了的童年,他和這個弟弟之間也曾經有過真正的手足之情,然而,一切都終止於他們知道權欲是什麼的那一刻。
直到今日,他才真正瞭解了那個令他憎恨的弟弟的另一面。
可是,就在今日,他們兩兄弟便要永遠地分道揚鑣。
當老鴇帶著人返回的時候,看到那個滿身酒氣的慕容家大公子居然已經醒了,自行下了樓,踉蹌地走出門來,朝著鎮國公府的方向深一腳淺一腳地走去。「呀…」縱然是良薄妓家也忍不住怔了怔,老鴇嘀咕著,「沒想到這個還是個有擔當的男人,居然自行回去投案了!」
蓬頭亂髮的天香從昏迷中醒來,發了瘋一樣的追出來,卻只看到了那個滿身酒痕的孤獨背影。她的嘴唇顫抖著,想要喊一聲,卻終究不敢。他就這樣孤身一人走了,走向了那一座黑沉沉、深不見底的深宅大院。
她看著看著,忽然間捂著臉哭了起來。
「披頭散髮的哭什麼喪!」老鴇看著自己的搖錢樹,聲音立刻冷了,「慕容家靠不住了,前面正好來了藩王的子侄,還不打扮一下去接待?」
慕容雋在陰影裡站住身,回望著兄長奔赴鎮國公府的背影,眼神也是複雜而悲涼——昨夜那場驚心動魄的殺局裡,他本來已經做了萬全的準備,聯合各方勢力,劍指帝都,意圖直接奪得雲荒的控制權,然而最後功虧一簣,竟落入了這樣被動的局面。
藥膳司的那一場大火,本來應該成為他們這一方勝利的最終篇章。
那時候,家臣們不惜違背他的命令,將失去控制的少主死死按在大雨裡,不讓他靠近半分。那些人在對他說,主人,你要冷靜,這是最後分出勝負的時刻,容不得絲毫軟弱和感情用事——這場火必須燃盡一切,白墨宸也必須死!
只有這樣,這一局才算是完美收官。
他只能眼看著火焰在眼前熊熊燃燒,燒死他的政敵,同時,也焚燒了他這一生最愛的人。在大火裡,他幾乎能聽到惡魔低低的笑聲——是的,在他眼前進行的是一場血淋淋的祭獻…如果他要拿到夢想的一切,那麼,就要眼睜睜地看著最重要的東西在面前燃為灰燼!
那一刻地獄般的折磨,在他的感知中,幾乎漫長如恆久。
然而,當火焰熄滅,白墨宸毫髮無損地出現在廢墟裡時,一切計劃都成為泡影了。
和所有的人一樣,他在清晨冷雨裡定定看著最後的結果,忽然覺得全身發冷,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不可能!那個男人…居然活著?在那樣的大火裡,堇然都已經成為枯骨飛灰,可是,他卻還完好無損地活著?他為什麼會活著!
這是天意麼?還是…
他頹然將手覆蓋在臉上,說不出話來。
想到這裡的時候,耳邊傳來了北闕塵的聲音:「城主,現在是不是要去見冰族的使者了?都鐸說,那些人在螺舟裡已經等不及了。」
「等不及要我的命麼?」慕容雋冷笑了一聲,「就再讓他們等兩個時辰吧。」
「可是…」北闕有些為難。
「可是什麼?反正我現在也不怕那些冰夷了。還有一些事情必須處理。」慕容雋蹙眉,「在白墨宸的人包圍鎮國公府之前,庫裡剩下的黃金都已經全部運出來了麼?」
「是。」北闕低聲,「已經按照公子的吩咐從地道裡秘密運出來了,沒有落到驍騎軍手裡——屬下粗粗計算了下,一共還有八十石左右。」
「不到一半了,」慕容雋歎息了一聲,搖了搖頭,「這次用掉了那麼多黃金,最後卻什麼也沒有做成,反而讓我自己也暴露了,滄流元老院會暴怒吧?」
「…」北闕頓了頓,道,「屬下願陪城主去見冰族人,如果他們真的要對主人不利,屬下…」
「不必了,你還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慕容雋轉頭看著他,一字一句地交代,「你要留下來輔佐我那個怯懦的哥哥——從此後他就是鎮國公府的主人了,四大家臣裡唯有你倖存,你要像效忠於我一樣效忠於他,知道麼?」
「是。」北闕咬牙回答,眼眶卻有些紅了。
「哭哭啼啼,沒出息。」慕容雋看著這個自幼一起長大的家臣,拍了拍他的肩膀,「走!我們跟著去鎮國公府,看看下面的熱鬧!」
----------------------------
雲荒的冬日,白晝短暫,不到酉時天便黑了。
當最後一絲日光消失的時候,白墨宸坐在馬上,冷冷地斜覷了一眼腳下的人群——慕容府的人看到白帥這樣的眼神,個個噤若寒蟬,有些膽小的便已經放聲大哭起來。
驍騎軍統領駿音心裡知道不好,生怕等一下真的要下狠手,連忙想找白帥的心腹幕僚穆星北商議。然而那個青衣謀士在看到被割舌的天官蒼華之後,居然不知道去了哪裡。
「糟糕。」駿音頓足,看著前廳地下黑壓壓那一大群婦孺老幼,急速想著方法。
昨夜帝都禁宮裡到底發生了怎樣的事情,他還不曾來得及細問。在他帶兵殺入帝都的時候,禁宮裡已經血腥遍地,經歷了數場殺戮。藥膳司大火如山,吞噬了所有——然而萬幸的是,當那場大火熄滅後,白帥居然奇跡般地從火窟裡倖免於難。
不過,在那個瞬間看到墨宸的表情,他就覺得有一股冷意從脊背升起。那是恨不能食其肉喝其血、非殺之而後快的黑暗眼神,充滿了仇恨、惡毒和殺戮氣息——從來不曾在這個熟悉的同僚身上看到過。
難道…捲入那一場政變的人裡有慕容雋?或者說,殷夜來的死和那個人有關?否則現在為什麼他會帶兵包圍了鎮國公府?
「點火!」正在揣測,耳邊卻忽然傳來一聲低喝,駿音霍地回頭。
白墨宸坐在馬上,用右手壓著左臂手肘處,似乎那裡有傷口在痛,臉色越見陰沉。在夜幕降臨的一刻,他斷然揮手,語氣狠厲:「好,既然慕容雋做了縮頭烏龜,那麼,少不得就要讓他的族人來頂罪了——來人!」
「是!」左右一聲應答,如狼似虎的戰士們齊刷刷站了出來。庭中那些男女老幼爆發出了一陣哭喊,拚命地掙扎著,一時間混亂不堪。
「墨宸,要三思啊!」駿音連忙阻攔,卻被一手推開。
「驍騎軍聽令!」白墨宸舉起了手,將一物在掌心裡攤開——那是一枚青銅錯金的虎符,左右合璧,完整無缺,象徵著整個雲荒上的軍權所在。這枚虎符經歷了昨夜的大火,已經被熏得有些黑了,然而在看到它的時候,駿音還是不由自主地低下了頭,單膝跪地。
是的,他是軍人,只能服從元帥的命令。
「以十人為一組,把慕容氏滿門都給我推到火裡燒死!」白墨宸手握虎符,冷冷地凝望著鎮國公府的大門口,一字一句下令,「除非慕容雋出現,不得中止行刑!」
「是!」軍令如山,立刻有士兵上前動手。
「住手!」一個清脆的聲音響了起來。暮色裡,只見一個少女從側面跳出,攔在了白墨宸的馬頭前,「你還要來真的啊?這裡那麼多人,你都要殺?」
然而馬上的元帥只是冷冷看了她一眼,淡淡:「對,差點把你給忘了——來人,把這位九公主也一併給我綁到火上去!」
「誰敢?」廣漠王大喝一聲,率眾衝上。
來自西荒的卡洛蒙家族,身體裡留著盜寶者悍勇無畏的血,這次他們來葉城雖不過是觀潮兼見駕,只帶了兩百人隨行,然而這些大漠上的男兒個個是百里挑一的勇士,一聽到王的命令,個個唰的拔刀出鞘,將琉璃護在了中間,和驍騎軍對峙。
「墨宸!你想做什麼?」駿音連忙對摯友低聲耳語,「廣漠王不好惹,你該不會真的想把他的獨生女兒燒死吧?這樣的話,我們就要四面樹敵了!」
「是她自己和我打的賭,」白墨宸用鞭梢指著琉璃,冷冷,「願賭服輸。」
「慕容一定會來的,」琉璃強調,似是說服對方,又似是說服自己,「一定!」
「哈…」白墨宸笑了起來,握緊了刀柄,眼神森冷,「到了現在,你還相信那傢伙?!夜來都被他活活燒死了,他還會顧及這些不關痛癢的人?做夢吧!」
「他不是這樣的人!」琉璃抗聲,「他一定也不希望殷仙子被燒死!」
聽到那個名字,白墨宸的眼神瞬地變冷,眼裡有一股暗色迅速地蔓延上來,琉璃不由得略微顫抖了下,避開了視線。是的。這個人身上有一股奇特而可怕的力量…這種力量,竟然連來自於隱族的她都深感畏懼。
「是麼?」白墨宸咬著牙,一字一句,「正因為你這麼想,所以你的結局,也是像夜來一樣被活活燒死!」
「他一定會來的!」琉璃轉過頭,一直看著鎮國公府的大門,大聲道——然而暮色裡,門口空空蕩蕩,只能看到那一對石獅趴在那裡。眼看著日光一分分地消失了,然而那個人還是沒有出現。少女的神色漸漸地變了,明亮的眼神黯淡了下去。
「還不死心麼?」白墨宸冷冷。
琉璃回過頭看著他,忽然大聲道:「你以為我害怕麼?」她推開父親和卡洛蒙家族的戰士,直走過去,抬起頭和那個軍人對視:「願賭服輸,我當然不會逃!」
「阿九!」廣漠王吃了一驚。雖然知道這個女兒一向天不怕地不怕,但也未曾料到她居然真的在這個當兒上和白墨宸叫板,連忙想拉她回來,然而琉璃一甩手,繼續看著白墨宸,道:「不過,你燒了我,就不許再燒這些人了!」
「…」她的眼神明澈,令白墨宸居然微微遲疑了一下。他捂著左臂的斷處,感覺那種灼熱的感覺還在繼續,殺意在胸中如潮洶湧,不由得蹙眉,冷冷:「他們都是慕容氏的人,族長犯下如此重罪,他們是九族之內,自然也該連坐。」
「滅九族?你太過分了吧!」琉璃憤然看著馬上的軍人,眼神卻忽地一改,脫口道,「奇怪!你…你的身上有什麼東西?」
白墨宸微微一怔,下意識地護住了左手手肘。
昨夜大火裡的那一幕遙遠如幻象,他甚至都不知道自己是否聽到過那個聲音,又是否許下過諾言——然而被斬斷的手臂完好如初卻是事實。他,是否曾經真的做過某種交換?——每一念及此,那種煩躁憤怒就呼嘯捲來,頓時令他不能思考。
琉璃越看越心驚,不由得伸出手:「讓我看看?」
白墨宸自然不想在大庭廣眾之下聽這樣一個小丫頭的話,看了她一眼,指了指壘得有兩人高的柴堆,冷然:「好!如果你肯自己上去受火刑,那麼我答應你就讓這些人多活一天!」
「好!」琉璃居然脫口應允,毫無畏懼。
「阿九!」廣漠王大驚失色。
「父王…」琉璃卻在後面偷偷拉著他的衣襟,不住遞眼色。廣漠王怔了一怔,卻聽女兒在後面輕聲道:「沒事的。」那一瞬,廣漠王半邊銅面具後的眼裡掠過一絲震驚和領悟,下意識地鬆開了手,看了一眼她脖子裡掛著的那塊古玉,喃喃:「難道你…」
「是呀!」琉璃對著他偷偷眨了眨眼睛,「別擔心,反正時間也快到了。」
「你要在大庭廣眾之下那麼做麼?」廣漠王看到她脖子裡的那塊古玉的雙翼眼見就要完全分離,不由得鬆了一口氣,卻依舊有些不快,「還是別這樣了,若是鬧大了,我估計帝都白塔上的祭司都會被驚動。」
「白塔上的女祭司已經死了,」琉璃低聲嘀咕,說出了一個誰也不知道的秘密,又道,「難道你要眼睜睜看著白帥把慕容家的人全部殺光麼?」
「…」廣漠王遲疑了一下,不再阻攔,只是低聲:「自己小心些。」
「嗯!」琉璃聽到他終於同意,歡喜地笑了一聲,從他身邊走出去,對著白墨宸大聲道:「卡洛蒙家的女兒,大漠上的白鷹,當然說話算話,願賭服輸!」她甩開了父親,在眾目睽睽之下靈活地一躍上了柴堆,在最高處站定,挑釁似地說:「來啊!點火!」
白墨宸定定地看了她一瞬,那一刻,他眼裡有一絲動容——這個少女的眼眸明亮而無所畏懼,映照著暮色,似乎有一種純淨的光華。
那一刻,他充滿了殺戮和憎恨的心似乎靜了一靜。
然而只是一瞬的猶豫,左手上的劇痛又開始蔓延,從手肘輻射向肩膀和肋骨,讓他不能呼吸。「別忘記她是怎麼死的!」有一個聲音在心底喊著,昨夜的一幕幕再眼前回閃。
「我不想死在看不見你的地方。」她曾經對他那麼說,用盡了最後的力氣。那是一生驕傲、寧折不彎的女子隔了十年漫長的歲月,第一次用這樣柔軟和依賴的眼神望著自己,吐露真正的心意。那一刻,他覺得自己驟然擁有了整個世界。
然而,那一場火把一切化為烏有。
他記得她在最後一刻奔向自己,穿過烈火和掉落的木石,毫無畏懼。他卻眼睜睜地看著虛弱到極點的她被墜落的大梁砸中,攔腰壓住——煙火和巨木隔絕了他們的視線,他知道她正在身側不遠處一分分地死去,然而用盡全力,卻也無法觸及,甚至再也無法看到彼此生命最終的樣子。
——只是咫尺之隔。她,畢竟還是死在了看不見他的地方!
那種感覺令他痛苦得幾乎發狂,此生此世都不會忘記!
回憶在眼前一幕幕閃現,引起了劇痛,仇恨如瘋狂的籐蔓在心底蔓延。白墨宸的眼睛瞬地變成了沒有光的黑色,沒有一絲猶豫,只是一揮手,左右的人立刻上去抓住了琉璃。
「燒死她。」他開口道,聲音裡沒有任何感情。
燒死這個女孩…燒死所有和慕容雋有牽連的人!哪怕只是一絲一毫的血緣牽扯,哪怕只是名分上的關聯,無論殺多少人,只要能加諸分毫痛苦於那個人身上,對他而言,都是不惜一切渴望的報復手段!
悲哀,憤怒,憎恨,這一切釀成了毒酒,他卻飲鴆般甘之如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