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我就知道…我就知道!」她喃喃,不知不覺失去控制地喊出了聲音來,淚流滿面,臉上卻充滿了狂喜而釋然的笑意,緊緊抱住了他,「我就知道你不會負我!「

「事情過後,我想,你一定是誤會了我,再不肯原諒我了…」慕容逸喃喃說著,「我實在是個沒有用的人…既鬥不過我的弟弟,也不敢忤逆我的父親。我只能這樣活著…我等了十幾年,只希望還有一絲機會可以看到你。」

「我一定要再見你一次,否則,死不瞑目。」

女帝流著淚,哽咽地點頭,說不出一句話。

這十年來,她被自己的親生父親用鐐銬鎖著,幽禁在萬丈高的白塔頂上,除了女祭司外再也見不到一個人——如果不是心裡還有唯一的希望,又如何能捱過那麼漫長歲月的摧殘?是的…她咬牙忍著,只為等到某一天還能看到他。

到那時,就能親口問一問他:那一天,為何不曾來?

如今她終於等到了夢寐以求的答案,這十幾年的時光便已然值得。

白墨宸在一邊,冷冷地看著這兩個人在眼前又哭又笑,眼神深處不知道是什麼樣的表情。許久,等悅意的情緒稍微平復了一些,他終於開了口:「誰通知你來這裡的?」他冷冷問,眼裡有殺意,「慕容雋還是慕容逸?」

「是誰不重要,」雖然幾乎被方纔那一刀斬到,悅意卻沒有退縮,咬著牙瞪著自己的丈夫,「冤有頭,債有主——我在這裡,絕對不許你濫殺無辜!」

「濫殺無辜?」白墨宸一字一句地吐出,看著她,語氣可怖,「慕容雋害死了夜來,策劃了昨夜那一場內亂,不但是宰輔,連你父王的死也和他脫不了關係!——我查抄鎮國公府,可以說有十足的理由,怎麼是濫殺無辜?」

一語出,悅意和慕容逸都震了一下。

慕容逸臉色蒼白,心裡也是猛跳——日間在酒樓做最後告別時,他就隱約猜測到雋一定是犯了什麼事,所以不得不做如此的囑托。然而,卻沒有料到是這樣大的罪名!

犯上作亂,殺死重臣,弒君奪位,火燒帝都…哪一條不是觸目驚心?

然而,悅意只是略微地吃驚,定了定神,不惜一切維護自己愛人的念頭令她立刻反駁道:「即便你說的都是真的,但慕容氏藏有先祖光華皇帝御賜丹書鐵券,即是有謀逆大罪也只誅首惡一人,不得株連九族!」

「丹書鐵券?」白墨宸冷笑,「慕容雋都逃得沒影了,丹書鐵券又在哪裡?」

「這…」悅意公主一時語塞。

「在這裡!」慕容逸卻上前一步,將一物握在手心高高舉起,朗聲,「太祖光華皇帝御賜的丹書鐵券在這裡!請白帥放了這裡無辜的慕容氏族人。」

白墨宸定定看著他,忽地冷笑:「你們兩兄弟,一搭一檔,倒是唱得天衣無縫!是慕容雋讓你這麼做的吧?他呢?他人在哪裡!——殺了夜來,他以為自己可以逃掉麼?!」他眼裡的殺氣又驟然湧現,忽然一刀砍了過去!

「小心!」黎縝再度低喝,一把將慕容逸往後拉去。

千鈞一髮之際,刀鋒從掌心劃過,差點把手掌斬斷。慕容逸卻沒有鬆手,任憑血從掌心沁出,也不肯丟下這幾乎被劈成了兩半的丹書鐵券。

「逸!」悅意失聲驚呼,厲聲,「怎麼?白墨宸,莫非你要反了?」

「逆反?」白墨宸看著她,眼裡的不耐終於到了極點,忽地冷笑起來:「你以為你是誰?——只是戴上了皇天,換了一套帝袍,你就真的以為自己是雲荒的主宰者了?老實說吧,你現在的處境,其實能比被鎖在白塔上時好得了多少?」

他語氣鋒銳,毫不留情,令女帝變了臉色。

「白帥,請謹言慎行!」旁邊的黎縝大總管忽地發話,白胖喜氣的臉上忽地換上了一副凜然的表情,「神廟中女祭司帶來神諭,令女帝繼位。六部均服,乃天下之主——悅意公主既為女帝,白帥自然可以加封親王,攝政平權,君臨天下,此刻萬不可做如此言論。」

「…」白墨宸怔了一怔,看了一眼對方。

是的…這個歷經了三朝始終屹立不倒、在昨夜瞬息萬變的深宮鬥爭裡一直保持沉默的大內總管,如今終於站了出來,表明了自己的立場和態度!

「原來…你竟是站在這一邊的麼?」他有些意外地看著這個笑臉米勒一樣的內臣,喃喃,「果然是真人不露相,好身手,好眼力。」

黎縝頓了頓,只道:「在下只聽從白塔女祭司的神諭。」

白墨宸點了點頭,語氣裡忽然露出了一絲悲涼:「加封親王…攝政…平權。你以為白某血戰半生,所求的就是這些東西麼?」

「白帥已經位極人臣,在下想不出還有什麼更好的值得您索求,」黎縝頓了下,語氣冷了一冷,「莫非白帥還想要更進一步,覬覦王位?」

駿音在一旁聽著,默不作聲地吸了一口氣,似被說中了心思。

「王位?」白墨宸卻低聲笑了起來,喃喃,「是啊…在我年輕的時候或許曾想過這些東西,要不然我也不會在白帝把女兒許配給我的時候覺得喜出望外。可是,到了現在,」他頓了頓,只覺得心裡有奔湧的熱流,哽咽在喉頭,令語氣顫抖——

「到現在,我只想要夜來能活著。」

「…」在場所有人都沉默下來,表情各異。

駿音暗自歎了口氣,拉了拉同僚的袖子,低聲:「人死不能復生,墨宸,你也要為將來打算打算——現在是個好機會,有什麼條件儘管開口,女帝一定答應。」

然而,白墨宸似沒有聽到同僚的耳語,只是看著悅意和慕容逸,眼神一分分地變暗。是的,時隔多年,他們這一對苦命鴛鴦總算也活著相見了,可他自己呢?——就算他登上頂峰,也將永遠見不到想要見的那個人了!

「我不想死在看不到你的地方。」

她臨死前的低語還在耳畔迴盪。然而,就在離他咫尺之遙的地方,她終究被慕容氏的人包圍在藥膳司、放火活活燒死!他們在烈火裡呼喊著彼此的名字,卻再也無法看到彼此。

一念及此,一種巨大的憤怒、憎恨、嫉妒和狂熱忽然間席捲了他的頭腦。記憶中的那個聲音,忽然演化成了妖魔般的低語,一字一句引誘著。灼熱的感覺在心底蔓延,一種隱約的嗜血衝動令他的左手再度不可抑制地握住了刀,隨著一聲厲喝,刀鋒下斬,頓時將匍匐在腳邊的一個人斬殺在地!

「我什麼都不要!我只要她能活著——」

「既然不能,那麼,就以血還血,以命償命!」

血濺了他半面,令他的眼神顯得如同修羅惡鬼一樣可怖。看到這樣的情景,滿地被囚的慕容氏族人都驚呼起來,紛紛拖著鐵索手足並用地逃離。

「住手!」慕容逸失聲,挺身上前,赤手空拳地想去阻攔。白墨宸看到那張和慕容雋相似的臉,殺氣如湧,反手一刀便斬了下來!

「白墨宸!」悅意厲聲喊了起來,不顧一切地衝過來,幾乎將頭顱送到了刀鋒底下。白墨宸一時收手不住,只聽卡嚓一聲,純金的帝冕被一斬直劈到底,秀髮披散下來,一行血從髮際流下額頭,讓她顯得宛如瘋狂。

白墨宸顯然沒有料到差點失手殺了她,也有些震驚地頓住了手。

「女帝!」黎縝猝不及防,驚呼一聲搶身過來。

「白墨宸!如果你要是再敢動手,那麼…」悅意嘶聲喊,忽然反手拔下了頭上的一支玉勝,對準了自己的咽喉!

白墨宸一怔,冷笑起來:「別傻了…你以為我會在乎?」

「我知道你不在乎我的命!但是,你只不過是平民出生的一介武夫罷了,如果不是靠著我和我父親,在各位藩王眼裡你什麼都不是!如今,只要我一死,你就將失去在六部裡賴以憑借的貴族身份,」悅意厲聲,語氣激烈,「來的時候我就留下了遺詔,如果我的死訊一傳出,就等於昭告六部,說你是為了篡奪帝位而再次弒君!」

再次弒君?白墨宸的刀還停在第三個人身體裡,聽到那樣的一番話,終於頓住了手。他回頭看著這個女人,眼神疑慮而震驚,還有隱約的憤怒。

這些話,是一個剛當上帝君的人能說的出來的麼?

這個女人被關了十年,放出來後一下子成了皇帝,是不是發瘋了?

「哈哈哈…你猜猜,到時候會如何?」悅意冷笑起來,語氣有些失控,「剛達成平衡的政局一夕崩潰,王位懸空,天下大亂!只怕西海上的冰夷會長驅直入,滅亡空桑吧?——哈哈哈…白墨宸,就算我死了,也讓你不得安寧!」

「…」白墨宸的手握緊了刀兵,手上青筋突兀。

「真是婦人之見,」他咬著牙,「竟為了一個男人攪亂天下!」

「彼此彼此,你還不是為了區區一個女人屠戮無辜?」悅意低聲冷笑:「殺百萬人是殺,殺幾百個人難道便不是殺了麼?我是婦人之見,你又算是什麼!」

她說得銳利,白墨宸眼眸一暗,殺氣忽地凝聚。他揚起滴血的軍刀,忽地指住了女帝的眉心,厲聲,「你知不知道昨夜那一場大火是怎麼回事?知不知道多少人死在慕容雋手裡?——你知不知道這該死的慕容家作了多少惡,殺光也不足以贖罪!」

「我不管這些!」悅意女帝抓緊了身側男子的衣袖,冷笑,「這個空桑,和我有什麼關係?你殺慕容雋我不管,但如果要動逸,我做了鬼也不放過你!」

刀鋒指向新即位的女帝,停頓了良久。

沉默的夜裡,只聽到風簌簌而過。許久許久,白墨宸頓了一頓,咬著牙,「好…慕容逸可以不死,但其它所有人要死!」

「不可以。」不等女帝說什麼,慕容逸卻已經往前踏了一步,語氣堅定,「若要殺我的族人,先將我一併殺了罷。慕容逸身為嫡長子,絕不苟且偷生!」

「你想在這個時候逞英雄麼?」白墨宸蹙眉,怒不可抑。

慕容逸卻是毫無退讓,一字一句地清晰說出來:「慕容雋到底做了什麼令白帥如此狂怒的事,在下並不清楚。我只知道逝者已矣,不能再濫殺無辜——白帥,你是空桑的元帥,你的刀,不應該指向手無寸鐵的同胞,而是應該用來對付冰夷才是!」

「說的好!」忽然間,居然有人鼓掌。

庭院中的三個人一起抬頭。暗夜裡,只見庭園圍牆外的樹梢上站著一個少女,身姿輕盈,收斂了那奇特的羽翼,正攀在牆頭看著裡面的情景——卻是廣漠王的九公主琉璃。

「你,身上的煞氣太重了!」她站在樹梢,指著白墨宸,「保護不了自己的女人是你自己的錯!卻還要濫殺無辜,遷怒旁人,真是一點都不招人待見…早知道殷仙子拚死入宮去救的是你這樣的人,當時在非花閣我一定會攔住她的!」

她的話令白墨宸微微一震,回過頭看著這個少女,喃喃:「你…認識夜來麼?」

「是啊…我很喜歡她。她差不多是我在這雲荒上見過的最喜歡的女人了,」琉璃看著白墨宸,「你知道麼?那時候,緹騎扣住了星海雲庭的人,脅迫殷仙子入宮。她為了讓姐妹不遭罪,才不得不跟隨緹騎入京去見那個色鬼皇帝的——」

「…」白墨宸沒有說話,只是屏息聽著她的每一句話,眼神專注,近乎貪婪——那一場大火已經把一切都焚為灰燼,什麼都不剩下了。如今,哪怕是從旁人口裡聽到一點一滴關於她的事,也足以令他覺得珍貴無比。

「可是,你看看你現在做的事,和那些該死的緹騎又有什麼不一樣?」琉璃見他不說話,忍不住辟里啪啦地把所有話都竹筒倒豆子一樣說了出來,指著他,「殷仙子如果知道你要殺這幾百個毫無過錯的人,只怕在地下都會被你氣得活過來呢!」

「…」他依舊是沉默著,然而,握刀的指節卻已經緩緩鬆開。

是的,她如果知道…如果知道的話…

就在各方僵持、庭院內的局面變得微妙而關鍵的時候,忽然間外面傳來了轔轔的車馬聲,似有一輛車由遠而近地奔了過來,停在了外面。

「哎呀!一定是慕容來了!」琉璃忍不住歡呼了起來,「我說過,他定然會來的!」

第三章 母子

院子裡女帝和白帥對峙良久,遲遲不出。外面駐守的駿音焦急非常,不時詢問往來通報的斥候:「裡面現在如何?女帝說服白帥了麼?」

斥候一次次地回答:「看樣子…還沒有。」

「怎麼還沒有?!」駿音眼見居然連女帝都按不住這事兒,不由更是急得跺腳,「再去門口看著!一有動靜就來稟告——盯緊點兒,可別真弄出什麼事來才好!」

左右諾諾而下,驍騎軍統領長長歎了口氣,只覺得頭大如斗——自己和墨宸也算是認識了十幾年的生死之交,還從沒看到他如此失態過,就像是忽然完全變成了一個不認識的人。怎麼會這樣呢?難道僅僅因為那個女人的死,就令他變成這個樣子麼?

這些年來,墨宸最看重穆先生,對其所提建議多半採信——偏偏在這個當而上,穆星北那傢伙卻不不知道去了哪裡!駿音在院子外打轉,暗自叫苦,決定萬一裡面墨宸真的和女帝起了衝突,就立刻帶人闖進去將雙方隔開。

斥候過去了一會兒,回來:「稟將軍!慕容大公子拿出了丹書鐵券。」

「啊?太好了…我還以為那東西被慕容雋帶走了呢!」駿音喜形於色,搓著手,「有這個救命稻草在,墨宸說不定還會顧忌幾分——畢竟他很是景慕光華皇帝。」

然而斥候立刻又道:「白帥忽然抽刀,將丹書鐵券砍成兩半!」

「什麼!」駿音立刻跳了起來,就要往裡沖。

斥候連忙道:「不過…幸虧被黎縝大總管給攔下來了。」

「…。以後有話一次性說完!別嚇唬人!」一驚一乍之下,駿音覺得自己幾乎就要崩潰了,不由得四處尋覓,嘴裡忍不住的抱怨,「穆先生呢?躲哪裡去了!」

一個戰士上前稟告:「穆先生三刻鐘前出門往東邊去了。」

「什麼?」駿音只覺得一個頭有兩個大,「這邊都火燒眉毛了,他還出門!」

戰士低聲:「說是十二鐵衣衛那裡傳來的訊息…」

「啊?」駿音倒抽了一口冷氣,十二鐵衣衛是秘密奉命護送殷夜來家人北上的,如今難道有了什麼意外?他忍不住失聲:「不會是十二鐵衣衛那邊又出了什麼問題吧?——我的天,這個消息要千萬瞞著白帥!擅傳一個字的統統殺無赦!」

「是!」這邊戰士剛退下,那邊斥候又氣喘吁吁地跑了過來,臉色驚恐地揮著手,低聲:「不好了…不好了!女帝、女帝…看樣子要自盡!」

「什麼!」駿音彷彿被踩了尾巴一樣跳起來,「開什麼玩笑!」

他急匆匆地往那邊跑去,剛要破門而入,卻聽耳邊有人稟告:「穆先生回來了!」

「回來了?」駿音大喜過望,回身卻看到一襲青衣的謀士果然已經在鎮國公府門外翻身下馬,疾步而來——夜色已經很深了,穆星北的臉色極其疲憊,在他身後,卻已看不見那個瘋癲的被割了舌頭的天官蒼華。

奇怪,他把那個瘋了的天官藏到哪裡去了?

《羽·黯月之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