畢竟是體質壯碩,恢復得極快。再過了幾天,九爺差不多便能下地了,她看到他胸腹間的有幾處極可怕的傷,貫穿了整個身體。然而九爺卻渾然不在意,也不顧傷口尚未結疤,便要出去找殷夜來,被她死活攔下了
今日,眼見得他調勻了內息,疏通了脈絡,便是再也攔不住了。
「我妹子呢?」果然,清歡一旦能夠站起來走動,立刻便皺著眉問,「你有沒有和她說我在這裡?這些日子裡她來看過我麼?」「…」傅壽一時間語塞,不知道如何回答。
——在他昏迷的那幾天裡,帝都傳來了噩耗:白帝白燁在雷雨之夜駕崩,當夜的天雷還引發了一場奇特的火災,幾乎燒掉了半個帝都。而夜來…夜來卻偏偏在那一夜奉旨入宮獻舞,沒有躲過這一劫。
她被燒死在宮裡,再也沒能回來。
然而,這個消息,又怎能告訴重傷中的九爺?
這邊,她的略微一遲疑,立刻令那個精明的胖子起了疑心。清歡霍然回頭看著傅壽,失聲:「夜來…夜來她沒事吧?她如果知道我受了傷,不可能不來看我!她如今到底怎麼了?白墨宸那傢伙答應我要送她去雲隱山莊的,難道…」
傅壽勉強笑了一笑:「她、她沒事。」
然而清歡是何等樣人,絲毫的異常也瞞不過他的眼睛,臉色刷地變了,失聲:「不可能!龍已經被我幹掉了,鳳凰、鳳凰也死了…沒有人再來為難夜來了!她怎麼會…」
他顧不得身上重傷未癒,轉身衝下樓去。
「九爺!九爺!」傅壽急得在後面大喊,「去不得!」
「為什麼去不得?」清歡在樓梯口頓住身子,回頭問,眼神裡透出一股凶狠的意味來,「你到底瞞了我什麼?快說!」
「夜來、夜來她…」她被他那樣的目光一逼,心裡頓時一冷,站在窗口喃喃地說著,臉色漸漸蒼白,終究一狠心,跺腳說出一句話來,「她已經死了!」
「你說什麼?」清歡一震,「死了?」
「是的,已經死了!」傅壽用力地咬著牙,乾脆把所有的事實都一口氣說了出來,再無保留,「九爺現在去星海雲庭也沒有用,夜來她已經不在那裡了!——她死了差不多有七日,聽說白帥已經為她入了殮,安葬在城北的墓園裡了。」
清歡站在那裡,肥胖的身體搖了一下,又猛然扶住了欄杆。
「不可能…不可能!」他喃喃說著,剛有好轉的臉色又蔓延上了灰敗,蒼白得可怕,咬著牙,臉部肥肉一根根地扭曲了,顯得分外可怕,「我已經殺了龍,也殺了鳳凰!——還有誰會對她不利?不可能!」
「是天災,」傅壽輕聲,「天雷擊中內宮,夜來不幸葬身火海。」
「天災?去他娘的天災!」清歡忽然間爆發似地喊了起來,一把將她推搡開來,厲聲,「你是說我妹子是被雷劈的麼?見鬼!——他娘的她一生沒有做過任何壞事,你說她被雷劈?給我閉嘴!」
傅壽被那一推,推得幾乎跌倒在地,心裡一冷,眼裡的淚刷的一聲落了下來,哽咽:「夜來…夜來是我的好姐妹,我怎麼會無緣無故地咒她死?她、她是真的死了!…不信的話,你去城北的墓園裡找找!」
「…」清歡身體晃了一下,盯著她看,忽然道,「真的?」
「真的。」傅壽點頭,「九爺不相信我麼?」
此刻,她的心情是悲涼而複雜的:一邊為死去的好姐妹悲傷,另一邊,卻又為自己被他如此對待而心灰意冷。是的…早在認識她之前,九爺就已經認識了殷夜來,並且關係匪淺。兩個人雖然一直都以兄妹相稱,九爺也從不在她房裡留宿,但青樓裡,哪個不一口一個哥哥姐姐的喊呢?難道他們兩個還真的是親兄妹不成?他們究竟是什麼關係?
——這些年來,這個疑問一直纏繞在她的心頭,幾乎成了心魔。
可以她的身份,卻根本不好開口向九爺或者夜來詢問這件事。如今,聽說她不幸死在了火裡,在悲傷之餘,心頭卻居然也有了隱隱如釋重負的感覺——這種感覺,令她心裡又有了一層內疚,不敢直面九爺質問的目光。
聽到了她的回答,那個胖子忽然一聲不吭地轉過頭,奪門而出。
「九爺!九爺!你要去哪裡?」她連忙抓起了外套追了上去,「外面冷…我替你雇一輛車——你的傷口還沒好,跑不得!」
「我去找我妹子!」清歡頭也不回地大吼了一聲,「無論死活都要找到!」
等她追下樓的時候,外面的八井坊裡已經沒有一個人。只有一條淅淅瀝瀝的血跡,飛速地延展,消失在小巷的盡頭。傅壽怔怔地看著空無一人的街道,臉色蒼白,忽然膝蓋一軟,坐在門口,心緒複雜地掩住臉哭了起來。
夜來…夜來!
——
日頭偏西的時候,空氣開始漸漸變暖,一地的霜痕消失得無影無蹤。而墓園裡的風似乎依舊還是寒冷的,瑟瑟地在飄飛的經幔裡吹拂,一天一地素淨的白。
遠處有誦經聲,綿密如水。
白墨宸坐在這個荒涼的佛堂裡,垂頭聽著遠處傳來的誦經聲,手指一寸一寸地撫摩過懷裡的青色瓷壇——那一刻,他忽然覺得自己的心裡重新恢復了平靜。前幾日,在目睹夜來之死後心裡熊熊燃燒著的憤怒火焰,在這誦經聲裡居然慢慢地平息了。
哀莫大於心死,大概就是如此吧?
慕容雋已經潛逃了,就算滅了慕容氏滿門又如何?無論他做什麼,夜來永不能再回來…或許,琉璃那個丫頭說得對:一個男人沒有保護好自己的女人,卻把怒火傾瀉在那些弱者頭上,的確是一種不算光榮的行為。強者被激怒,應該拔刀向更強者;只有怯懦者才會尋求向更弱的人洩憤。
那天晚上自己不知道是怎麼了,居然喪失了理智,做出這樣瘋狂的行為,差點真的讓兩百多口無辜的人屍橫就地。
「好險。幸虧有那個丫頭和悅意出面,才沒有真的滅了慕容氏啊…」他在斜陽裡喃喃,「否則,夜來你也不會原諒我吧?」
似乎感知到了這邊情緒的微妙變化,佛堂裡的誦經聲漸漸低了下去,彷彿手上有千斤重擔,主持法師空海敲著木魚的手越來越慢、越來越慢…最後人忽然往前一傾,重重砸在了地上,額頭上頓時有一行血長劃而下。
「師父!師父!」小沙彌嚇壞了,連忙跑過去扶起空海大師,帶著哭音,「快回去休息吧…白帥吩咐的法事已經做完了,您為何還在這裡晝夜唸經?」
「魔在身側,豈能安睡?」空海法師喃喃。
「魔?」小沙彌嚇了一跳,「在哪裡?」
「就在這裡…在人的心裡。」空海大師的目光吃力地逡巡著,最後落在了遠處佛堂裡的元帥身上,苦澀地一笑,「你還小,不會感覺到的。」
空海法師顫巍巍地扶著他的肩膀站起,凝望著獨坐的白墨宸——那個殺伐決斷的軍人坐在午後的陽光裡,垂下頭,無聲地撫摩著懷裡那個小小的青瓷罈子,肅殺的眉目漸漸舒展,裡面凝聚的殺氣和怒意也開始消散,到最後,眼神空無而平靜。
那一刻,溫暖的斜陽映照在他身上,似是給一把冷厲的兵器鍍上了一層暖意。
終於是壓制下去了麼?可是…方才在那個人身上迸發出的、是一股多麼可怕的黑暗力量啊!那到底是什麼?竟然讓他這樣修行了一輩子的人都如遇雷擊,不敢直面!
小沙彌跟著師父看過去,看到了獨坐在斜陽裡的白墨宸,有些敬畏地唸了一聲阿彌陀佛,說:「師父不必擔心。有白帥在這裡,相信魔也無法接近——聽世人都說白帥是空桑守護神,他在,冰夷便無法作亂入侵,雲荒才能永保平安。」
「守護神?」空海法師低低誦了一聲阿彌陀佛,手握佛珠,枯槁的臉上掠過一絲苦笑:「昔年我師孔雀明王曾說過:這世上有誰稱自己是佛,此人必是魔——何哉?不可以三十二相見如來。如來的真實相,乃無虛,無實,不是萬物,包容萬物,與世融為一體,並不以具像存在。被神化之人,往往更易入魔啊…」
小沙彌聽的有些雲裡霧裡,然而看到師父的眼神深沉而疲倦,也沒有多問,只扶著老僧進入內室休息打坐。
—
當師徒兩人離開後,忽然有馬蹄得得,驚破了這個墓園的寂靜。
一個鐵衣黑甲的戰士策馬從遠處疾奔而來,快如閃電般地在墓園門口翻身下馬,疾步上前,跪倒在佛堂下。
「回來了麼?北戰?」白墨宸的眼神終於從青瓷罈子上移開了,開口,「你是不是親手把我的那封信交給了黎縝大總管?中途沒有他人接觸到它吧?我真擔心穆星北那個傢伙又會料事如神地攔截我這封信。」
「是,屬下一路疾奔,直接將信交給了黎縝大總管,一路上從未遇到穆先生。」十二鐵衣衛首領斷然回答,「請白帥放心。」
「那就好…」白墨宸輕輕鬆了口氣,凝望著寂靜的墓園,「如果半途又被那傢伙攔截,那我只怕就無法如願了——對了,大總管看了我這封信有什麼反應?」
北戰遲疑了一下,如實道:「他…並沒有說話,只是反覆看了白帥的來信很久,說立刻會將這封信面呈給女帝。明天日出之前,定然給白帥一個回答。」
「果然是個老狐狸…看這樣的信居然還能控制住不動聲色。」白墨宸笑了一笑,卻道,「不過,悅意她一介女流,完全不懂朝政,身邊有這樣的輔佐之人,倒也算是一件幸運的事情,以後的朝堂上也算是有個柱石。」
北戰看著主帥的神色,心裡有幾分忐忑,卻不敢問什麼。
「好了,傳我命令,今夜召集十二鐵衣衛,還有驍騎軍校級以上的武官來這裡見我——就說,有非常重要的事情要宣佈。」白墨宸吩咐了一句,也不多說,轉而問,「還有,送夜來一家北上的那艘船,如今停在哪裡?」
北戰回答:「稟白帥,停在葉城東門渡口。」
白墨宸蹙眉:「東西都在船上沒卸下來麼?」
「是。留了專人看守,沒有白帥命令,一樣都不敢動。」
「哦,那就好,省事多了。」白墨宸的唇角又露出了意味深長的苦笑,站起身來,迎著午後的斜陽走下了庭院,「那些東西,原本是我為了夜來下半生的平安生活而準備的,孰料事情竟然到了這樣的地步…」
然而,話剛說到一半,他的神色卻停頓了。
門外傳來一陣喧鬧聲,似有人爭吵,迅速演變為爭鬥,不停地有呵斥和刺耳的刀兵交擊聲音傳來。北戰變了臉色,立刻站起身來:「白帥,屬下去看看——」話音未落,只聽到門口一聲慘呼,幾個守衛的戰士往後直飛出來,落地時已經血流滿身。
「他娘的!敢攔老子?」一個人橫著膀子往裡衝進來,體型碩大,同樣也是滿身鮮血。那個胖子全身都綁著繃帶,走路踉蹌,似乎隨時都能倒下,卻居然三拳兩腳就把守衛在墓園門口的驍騎軍戰士擊潰,拖著腳步飛奔過來,臉色猙獰,氣勢逼人。「啊?」白墨宸看著來人,微微失聲。
「保護白帥!」北戰看到事情不對,霍然站起,手一揮,十二鐵衣衛從暗處無聲無息躍出,迅速奔向了那個闖入者。
「不。」白墨宸忽然伸出了手,阻止了下屬,「你們都先退下吧。」
「什麼?」北戰愣了一下,「退下?可這個人…」
「這是命令!」白墨宸低喝,語氣嚴峻,「我和他之間有話要說,你們不要管,不會有什麼事。」
「是。」十二鐵衣衛不敢違抗,悄然退出。
墓園裡頓時安靜了。然而出乎意料的是,那個人似乎完全沒有留意到白墨宸的存在,衝進來後徑直朝著墓園方向奔去,低著頭,急不可待地一個一個墓碑看過去,擦去上面的霜雪,辨認著上面的名字,每看過一個就鬆了一口氣——直到迅速地將墓地裡所有新立的碑都看了一遍,才徹底放鬆下來。
是的,沒有她的名字!到處都沒有!
「見鬼,那個娘們又在胡說了。」胖子喃喃嘀咕著,「回去還不扇她一巴掌!」
心裡一鬆,那口氣就洩了。彷彿這才覺得身上的傷口痛入骨髓,清歡唉喲了一聲,扶著墓碑彎下了腰,只疼的臉色蒼白,嘴角抽搐——忽然間,一隻手伸過來扶住了他的肩膀。有個聲音低低地問:「怎麼,你傷得這麼重?」
清歡愕然抬頭,看到了身側一身素服的男人,忽地彷彿被踩了一腳一樣跳起來,驚呼:「是你?你——你怎麼在這裡?」
「來為夜來守喪。」白墨宸的聲音平靜而短促,「她剛過了頭七。」
那句話彷彿一把鋒利的刀子,一下子戳中了那個胖子的心臟。清歡踉蹌倒退了幾步,頹然靠在了墓碑上,張大嘴巴看著那個骨灰罈,吸著氣,臉上的肉有些滑稽地抖動著,抬起手顫巍巍地指著白墨宸,說不出一句話。
「我知道你遲早會來問我要人。」白墨宸站在那裡,默默地看著他,回過身小心翼翼地將青瓷罈子放到桌子上,「她…就在這裡。」
清歡僵了良久,猛然伸出一隻手揪住了他的衣領。然而,白墨宸還是掙扎著說下去:「我…我辜負了你的囑托,隨便你——」
話說到這裡,忽然眼前一黑,一拳嚴嚴實實地打到了他的臉上!
「她死了?死了?他娘的…你好意思和我說她死了?!」清歡暴怒,揮拳將空桑元帥擊倒在地,一腳跟著踹了過去,幾近咆哮,「老子拼了命!才把命輪的那些人都給解決了!他娘的,你卻來說我妹子還是死了?!」
狂怒之下,他完全沒有留情,拳腳重得令白墨宸痛苦地彎下了腰。然而,他眼裡卻露出了如釋重負的表情,完全沒有反抗。
是的…終於有人來為這件事懲罰自己了。
「混蛋!沒用的傢伙!老子殺了你——」然而清歡卻紅了眼,咆哮著撲過來,發瘋般地掐住了他的咽喉,手上的力度幾乎可以立刻捏碎他的氣管,「把我妹子還給我!還給我!否則老子把你的腦漿都捏出來!」
狂怒的人完全控制不住自己的手勁。那一瞬,白墨宸眼前開始變黑,猶如溺水的人。或許…這樣的結局,也不錯吧?死在夜來的兄長手裡,也算是…
他腦海裡最後掠過的念頭是淡漠而無所謂的,意識開始迅速地渙散。
在失去意識的那一瞬,左臂忽然有一陣奇特的灼熱。
「時間還沒到…你怎麼可以死在這裡呢?」一個奇異的聲音響起在他的腦海裡,陰冷而詭異,如游絲一樣飄遠,帶著低低的笑意,「你不能死啊。」
剎那,他渙散的意識忽然亮了一下:這個聲音!
這個聲音,不就是夜來死去那個晚上在火窟裡響起來過的麼?他和那個神秘的聲音交換了條件,然而夜來依舊死了,他卻還活著…這個聲音,到底是不是幻覺裡的?還是真的存在?可無論是真是假,都無法解釋他的生和她的死啊…
—
「白帥?!白帥?!」不知道是過了一瞬還是很久,耳邊傳來了驚呼。有很多雙手將他扶起,在他耳邊呼叫,嘈雜而急切,那是十二鐵衣衛的驚呼。他的意識緩緩回到了身體裡,吃力地睜開了眼睛,忽然間怔了一下——他的左手!
從短暫的昏迷中醒來時,清歡的臉就在他身側,不停地抽搐著,因為窒息而變成了可怖的醬紫色——自己的左手卻不知何時已經掐在了對方的脖子上,青筋突兀,准而狠,幾乎生生將對方扼死在地!
白墨宸吃驚地想鬆開手去,卻發現左臂居然完全不聽自己使喚!就像是有一股力量灌注在內,左臂死死地掐住了這個想要對自己下殺手的人,以完全不可思議的力量——他抬起右手,用力地握住左臂一連幾次發力,才硬生生地將自己的手從從清歡的咽喉上扯了下來。
那一刻,他震驚地看到自己左手的手腕上已經有了淡淡的金色!
他一把捲起自己的袖子,看到整條手臂都呈現出一種詭異的金色,從那一圈被斬斷的疤痕處蔓延,由內而外地發出淡淡的光來!
這是…他吃驚地看著自己的手,一時間回不過神。
早上,在那一群冰夷刺客到來的時候,他已經感覺到了身體裡的某種異常。他的身體似乎不再屬於自己,裡面進駐了一股奇特的力量,在時時刻刻警惕保護,不讓自己有絲毫危險。而此刻,看著身側清歡,白墨宸更清晰地瞭解到了那種力量的存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