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交代?」她看著眼前這個男人,終於忍不住問:「這區區一個交代難道如此重要,值得你用天下來換取?」
「是。或許你不會理解,但這對我而言非常重要。否則我將畢生無法安心,」說到這裡,白墨宸看了看天色,蹙眉,「時間已經不早,很快驍騎軍的各位將領都要到這裡來聚會,女帝不方便久留。」
悅意沒有多說,只是深深地凝視了他一眼,默然頷首:「那麼,再見了。」
「不必說再見。」白墨宸淡淡,「我們永生都不會再見。」
「呵…是啊。」悅意笑了一聲,眼神裡掠過複雜的表情,點了點頭。她沒有再說什麼,只是最後看了一眼自己的丈夫以及他手裡那個小小的青瓷罈子,發出了幾乎不可聞的歎息,轉身離開。
是的,這就是天意。
他們彼此有著屬於各自的緣分,卻偏生被硬生生湊在了一起,捆綁半生,相互折磨,痛苦不堪。到如今,她幾乎已經屈服於命運,不再掙扎不求脫離,願意接受這既成事實的一切,只求能保全所愛男人的性命——然而沒有想到,最後首先要離開的,卻居然是他。
他居然比自己更加有勇氣,不顧一切地掙脫了這個牢籠,也解放了她。
那一刻,夜風吹拂過墓園,溫柔地撫著女帝的臉,帝冕上的玉勝叮噹飄搖。她忍不住地想:這個名為白墨宸的男人,她的丈夫,其實終其一生她都從未真正的認識過他。而在她對他開始有所瞭解的時候,也到了他們畢生緣盡的時候。
這就是命運,永隔一方。
——
當女帝離開墓園,隨駕的人紛紛離開後,空蕩蕩的佛堂裡只剩下了兩個男人。負傷的清歡一直躺在地上旁聽他們的對話,卻是聽得滿頭霧水,此刻女帝一走,他便迫不及待地開口詢問:「怎麼回事?剛才你們倆說的都是啥?」
「沒什麼。」白墨宸垂下眼睛,看著懷裡的青瓷罈子。
「什麼叫做沒什麼!」清歡卻有些煩躁,只覺得一股氣從腔子裡重新騰起,「你是不是和那個女人又做了什麼見不得人的交易?——他娘的!我妹子剛死,你居然就…」
白墨宸打斷了他:「悅意今天來,是告訴我她將在明天下的詔書上按照十二律之一的《戶婚律》,宣佈我們之間『義絕則離』『永不復夫妻之名』。」
「什麼律?什麼抉擇離?」清歡聽得莫名其妙。
白墨宸歎了口氣,一字一句地解釋給他聽:「就是說,悅意她將以詔書的方式對外宣佈解除我們之間的夫妻關係,並昭告天下。」
他說得平靜,清歡卻不由得愣住了。
「這…這不就是休妻麼?」半晌,他才不敢相信的開口,喃喃,「他娘的,問題是你老婆是空桑女帝!誰敢休掉皇帝啊?…你不是開玩笑吧?」
「當然不是開玩笑。」白墨宸低下頭輕撫手裡的青瓷罈子,眼神變得黯淡,「這是我交出虎符作為條件和她換來的,她也答應了。從此後她既可以收回兵權,又能名正言順和慕容逸在一起,也算是一舉兩得。」
「…」清歡一震,沉默著說不出話。許久許久,才喃喃:「人都已經死了,在這個時候做這些,還有個屁用!」
「對死者,當然是已經沒用了,但生者不過是求一個心安。」白墨宸歎了口氣「就是因為夜來活著的時候我沒有做到的事情太多,所以才要給她一個交代——否則,你讓我怎麼面對安大娘和那一對孩子?」
他回過身,指著那一片荒蕪空曠的墓地:「其實我很羨慕這片墓地裡長眠的那些普通人…他們生平籍籍無名,沉默著活著,沉默著死去,如同螻蟻,三代之後,不會有人記住他們的名字——但當他們死去後,卻可以把墓穴空著一半,碑文上用黑字刻著伴侶的名字,等待著另一方百年後同穴合葬,再把名字塗成朱紅。」
他喃喃地說著一些瑣碎的話題,語氣卻是悲涼的:「我很羨慕。」
「在她活著的時候,我們終其一生都生活在陰影裡,不曾見過日光。那麼,至少在我死的那一顆,我可以把她的名字刻在我的墓碑上,不需要避忌任何人,堂堂正正。」
空桑元帥抬起了頭,看著暮色漸起的天空,眼神空無而遼遠。
「我不願自己的名字被刻在空桑王位或者豐碑上,成為一個冰冷的記號。」
「你,明白我麼?」
—
當琉璃從墓園回到秋水苑行館的時候,日頭已經高高昇起,路上車水馬龍,那一層淡淡的霜痕早已無影無蹤。葉城又恢復到了一貫的熱鬧喧囂氣氛中——只是這裡忙碌著賺錢的人們沒有誰去關心葉城原來的主人如今去了何處,而這個雲荒的命運,又將走向何處?
「又出去了麼?」廣漠王在門口等待著,看到女兒歸來也沒有多說什麼,只是指了指已經整裝待發的族人,「該走了。」
「什麼?今天就該走了?」琉璃有點意外。
廣漠王點頭:「是的,昨夜我已經連夜把事情都安排好了。算了算剩下的時間,也已經很緊張,我們必須抓緊時間上路,否則說不定月蝕之前無法趕回,那就要出大事了。」
「好吧…」琉璃無奈地點了點頭,這一次沒有再鬧,「我去收拾下。」
「對了,」她剛轉過身,忽然聽到父親在身後叫了她一聲,有些遲疑地道:「今天一大早,有人來找你,還在這裡等了你半天。」
「誰?」她愕然,這個雲荒她沒啥熟人,怎麼會有人找她?
廣漠王沒有說話,只是從懷裡拿出一個袋子,道:「這是那個人留給你的。」
「那個人?」那個袋子晶瑩柔順,是用上好的鮫絲編的,琉璃拿在手裡一掂量,一看就知道是個好東西,忍不住的雀躍道,「今天我是撞了什麼好運啦?接二連三的有人給我送東西來!」
然而才打開往裡看了一眼,她的臉色就變了,失聲:「他呢?!」
「已經走了。」廣漠王歎了口氣,「我怎麼也留不住他。」
「他…他去哪裡了?」琉璃飛快地朝著門口衝出去,然而看了一眼外面熙熙攘攘的人群,忽然又停住了。她攀著門框站在那裡,低著頭看著掌心那個鮫綃織成的袋子——裡面是一朵奇特的白花,晶瑩剔透,觸手冰冷,如同一朵玲瓏的雪花。
那是海誓花,只生長在北海寒冷的冰晶之上,百年不敗。
難道是那個叫做溯光的鮫人來過,留下了這個?一場相識,他畢竟沒有就這樣走掉,還記得來和自己告個別…可是,他畢竟還是沒有等到自己回來,就這樣消失在人海裡,宛如一滴水融入大海,再無蹤影。
琉璃握著那一朵晶瑩的海誓花,怔怔地看著門外的人群。
葉城裡有成千上萬的人,川流不息。那裡面,哪一個是他呢?他是從海上來的,自然還是要回去。此刻他已經融入了茫茫人海,是再也看不到了。
她的父親以為她還會像以前那樣不顧一切地追出去,然而,琉璃只是倚著門口,怔怔地望了外面的世界片刻,歎了口氣,將那朵海誓花珍而重之地戴在了耳後——那是他留給她的最後紀念了。
以後,在遠離大地的萬丈高空,在遠離人世的寂寞裡,她只能憑藉著這些微的細節回憶起在雲荒遇到的人,遇到的事,借此度過漫漫看不到頭的餘生。
「我回房去收拾下東西。」琉璃轉過頭有些悶悶地說了一聲,便往裡面走去。
「阿九!你沒事吧?」廣漠王反而有些不放心,一把拉住了女兒,「要不我們過幾天再走,我派人出去替你找找那個鮫人?你是不是還有什麼話要和他說?」
琉璃搖頭,輕聲嘀咕:「算了,找到又如何呢?——他還是要回到大海,我還是要回到密林。何必多浪費時間精力?姑姑肯定在等著我回去。」
「…」廣漠王看著女兒忽然變得看不透的眼神,不知道說什麼才好。
「真的,我沒事!」琉璃抬頭一笑:「稍微等我一下,很快就好!」她很快恢復了平日的摸樣,一蹦一跳地朝著行宮後院走去,和在裡面忙碌的珠瑪撞了個滿懷。「九公主,大清早的你跑去哪裡了?我們都擔心死了!」珠瑪一眼看到她,喜出望外地道,說到一半卻忽然啊了一聲,眼睛直直地看著她:「天啊!」
「怎麼了?」琉璃愕然。
「你…你的耳朵上…」珠瑪吃驚地壓低了聲音,「是辟水珠?」
「哦?這個啊…是慕容送我的。」琉璃摸了摸自己的耳垂,那一顆冰冷晶瑩的珠子搖晃在發間,她笑了一笑,不以為意,「很不錯吧?」
「天啊…九公主!你、你難道偷偷的去見鎮國公了?」珠瑪嚇得不輕,跟在後面連聲道,「現在這個時候,你還敢和慕容家的人有來往?你難道答應了他的求婚?不會吧!——這可是會惹禍上身的呀!要是白帥他知道了…」
「哎,哎,沒事的,」琉璃漫不經心地搪塞,「反正我今天就要回南迦密林去啦!」
她走入自己的房間,發現東西都被珠瑪率領侍女整理得差不多了。她拿出懷裡的龍血珠放進了箱子,然後又打開另一個箱子,裡面卻是滿滿的一箱子瑤草,旁邊還有許多大塊未經雕琢的流光玉、以及一些雲荒特產的草藥和玉石。
——這些東西,都是姑姑曾經列出過清單讓她在回來時一併要帶回去的,果然「父親」準備得萬無一失。看來,他這些年來可是日思夜想盼著要回到叢林裡去啊。
可是,這些東西到底是用來做什麼的呢?
琉璃呆呆地看著,心裡有些忐忑不安。忽然,聽到身後有細微的啜泣聲,轉過頭看去卻是珠瑪抱著一堆她日常穿的衣服和器具,站在那裡眼眶發紅。
「九公主,你…你還會回來麼?」看到她轉過頭來,一貫嚴厲的老嬤嬤不好意思地擦擦眼睛,喃喃,「王讓我帶著長公主和其他人先回銅宮,他和你直接去南迦密林。可是…他沒說你什麼時候回來——你不會就留在那兒不回來了吧?」
「這個呀…」琉璃剛要說什麼,外面只聽到撲簌簌的聲音,頭頂一暗,有巨大的東西從天而降,卻是一朱一黑兩隻比翼鳥——那對比翼鳥落在了馬車附近,眼睛卻盯著這個少女,探出巨大喙子,輕輕啄了啄房頂。
「知道了知道了,馬上就好!」琉璃有些無奈,然後回過頭擁抱了一下珠瑪,坦率地搖了搖頭,在她耳邊輕聲道:「珠瑪,我是不會再回來的了!不過,我父王他會回來。而且,會帶回若…不,我母親。」
琉璃笑了一笑,對著陪伴了自己四年的女管家道,「把我忘了吧,珠瑪!」
她打開了門,對著外面的比翼鳥吹了一聲口哨,巨大的黑鳥和朱鳥雙雙落到了庭院裡,彷彿通人性似地伸長脖子探進頭來,尖尖的喙子一勾,將打包好的行囊啄上了背部,撲扇了幾下翅膀,凝望著琉璃,喉嚨裡發出低低的咕嚕聲。
「看,阿朱阿黑都在催我了呢。」琉璃抬起頭,看了一眼天空。
——白晝裡,並不見月亮的影子。然而她卻清楚地知道那一點暗色正在緩緩地逼近,一點一點地、在不久後的某一刻定然和明月重疊。
在那之前,她一定要返回南迦密林中去!
「走吧!」廣漠王的聲音在庭院裡響起,走下庭院來,雙手抱著一塊巨大的玉石——那是一塊流光川出產的流光水玉,足足有一個成人般高,在日光下折射出潤澤瑩透的光芒來,彷彿是一團燦爛的雲霞。
「哇!」琉璃忍不住失聲驚呼了起來。
——她在雲荒停留了四年多,走遍大陸各方,也去過流光川下的采玉場,自然知道隨著開採量的增加,近二十年來流光川逐漸枯竭,已經不再出產大塊的水玉。哪怕組織了上萬名采玉工冒著開春刺骨的雪水下河踩踏打撈,最多也只能撈上來寸許見方的料子。如此巨大的上等玉料簡直是傳說中的東西,只怕連伽藍帝都的皇家府庫中也沒有。
「好厲害啊…」見多識廣的她也不禁讚歎,「哪裡來的?」
「不是新開採的料子,」廣漠王笑了笑,吃力地將玉石放在了車上,「兩百年前,流光川上挖出來過一塊一丈見方的玉石,成色非常好,可惜有裂痕貫穿上下,最後打磨完,只能取出來這麼一塊完美的料子。一直存在銅宮最底層的寶庫裡。」
琉璃盯著那一塊玉石看了半天,手指輕輕在上面一碰,猛然縮了回來——是的,這不是一塊普通的玉!這一塊玉上凝聚著天地的靈秀,蘊含著巨大的力量!
她抬起頭,霍地看了廣漠王一眼:「這…是姑姑讓你帶回去的麼?」
「這幾年我一直在尋找,終於被我找到了合適的『器』,」廣漠王用厚厚的毛氈將流光玉層層裹起,放到了黑鳥的背上。這種玉石在冰冷的雪水裡浸泡了數萬年,甚至比同等體積的黃金更重,一放上去連黑鳥也忍不住縮了縮脖子,才把那麼大一塊玉穩穩地接住。
「器?」琉璃有些疑慮地看著這一塊價值連城的玉石,「做什麼用?」
「我也不知道——阿九,該走了!」廣漠王最後一次催促女兒同行,翻身上了黑鳥,一聲呼嘯,撲啦啦一片巨大的烏雲騰空而起,轉瞬飛離。
琉璃輕輕歎了一口氣,躍上了朱鳥的背部。
在比翼鳥飛向天宇的瞬間,她有些留戀地回過頭,凝望著腳底下迅速遠離的大地和城池,忽然間,有淚光從她明亮如星的眸子裡滑落。少女摀住了臉,從指縫裡偷偷回望著大地,淚水模糊了雙眼。
永別了,雲荒。
當月蝕來臨,當羽翼展開,我將掙脫一切束縛、展翅飛上九霄,完成這一族千百年來的宿命和夢想——從此後,碧海青天夜夜心。我將只能在萬丈高的天宇,永恆地回望這一片曾經給我帶來過無數驚喜、歡樂、憂傷和回憶的大地,卻再也不能返回。
——
當比翼鳥掠過葉城上空的時候,青水渡口上有一個旅人回過頭,似是無意看了一眼天空,眼神一變。他將手放在腰畔的一柄黑色長劍上,輕撫上面鑲嵌的那一顆明珠,低聲:「你看,是比翼鳥啊…紫煙。」
那一顆明珠在他掌心裡流轉出一道光華,溫潤晶瑩。
「那個丫頭也離開了…」那個人看著天空,微微咳嗽著,「她要回故鄉了麼?」
從此後,天空海闊,再不相逢。
「客官,船就要開了!」船夫看著碼頭上最後一個客人,慇勤招呼著,希望船上能再多坐一個人。然而那個人搖了搖頭,並沒有要搭船的意思,眼神祇是盯著高空久久不放。
船夫嘀咕了一聲,竹篙點了一點岸邊,將渡船撐了開去。
這個傢伙也真是奇怪,已經在這裡站了半天了,卻不搭船,不知道到底在搞什麼。看他臉色蒼白,不停咳嗽,顯然身體有點不適,居然不肯坐船,難道準備徒步上路麼?
當唯一的渡船離開後,碼頭轉瞬就空無一人,只有冬日的風瑟瑟地穿響在枯萎的蘆葦裡,顯得寂寥而冷清。那個人頭上的風帽在風裡落下,一頭水藍色的長髮在風裡飛舞,如同遠處的碧落海之水,美麗飄渺得不可方物。
比翼鳥巨大的雙翅平滑地掠過高空,投下的陰影迅速地移動,彷彿一片雲,掠過他的臉。那個人輕輕地對著天空點了點頭,似是在做無聲的告別。
是的…那個丫頭,終究是要走了。
那個瞬間,他想起了他們在狷之原上的第一次相見。那時候,他在篝火旁對著她訴說了深藏在心底裡的秘密——他以為自己再也不會見到這個眼神明亮的少女了。然而,他們卻隨即又在海皇祭上的重逢。她又一次救了他,並如影隨形地跟著他。
這是命運麼?他雖然消除了她的「記憶」,她卻依舊執著地追尋。
剛開始的時候,他以為她只不過是好奇罷了——她的苦苦追索,只不過是對一個陌生人和陌生世界的好奇,對那一段模糊不清記憶的好奇。然而,在帝都大火中,她站在神廟外看著他——那一刻,她的眼神完全不像一個孩子,而是蘊藏了深刻的悲哀。
就在那個瞬間,彷彿醍醐灌頂,他忽然明白了。
是的,她在索求更多的東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