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雲夢之城裡隨處可見的雲荒三女神,比神廟裡供奉的那些要小上一大半。池水中,曦妃、慧伽、魅啊三位女神浮出水面,背生雙翼,面帶微笑抬首向天,呈現飛翔之態——三雙手合力托起一個巨大的卵,似乎要將其托上天宇。那個卵是用純金打造的,直徑三丈,上面密密麻麻刻滿了符咒。
那樣奇特的造型,不同於雲荒大地上任何一處的三女神神像。
不知道被什麼力量籠罩著,三女神手裡托著的那一個圓在雨中依然發出耀眼的光,彷彿一個小型的太陽,簡直令人無法直視。然而,那些孩子圍在池塘邊,卻一瞬不瞬地盯著那道光,絲毫不敢移開視線。
那些孩子是被遴選出來的,具有毀滅天地力量的神之手,在一個眼神之間就能摧毀所有有形體的東西。可是此刻,任憑他們看多久,池塘的水還是依舊微微蕩漾著,沒有發生任何別的變化,而矗立在水中的三女神神像也一動不動。
那一團光芒還在三女神的手裡綻放,而長久的凝視讓孩子們眼裡的力量漸漸衰竭,開始露出了疲態——有的孩子看著看著,眼裡忽然沁出血來!
血從眼眶流下,滑下孩子無邪的臉,然後彷彿整個人被抽空一下撲通往前傾倒。不停有人倒下,雙眼流血,筋疲力盡,蒲團一個接著一個地空了。
「已經有十六個孩子失明了,閭笛少將。」軍靴踩過雨水,有人上前稟告,有些氣餒,「蘊靈池的結界還是沒有打破。」
「哦。」一個男人皺起了眉頭,握緊了身側的軍刀。那是一個三十多歲的軍人,有著金色的頭髮和輪廓深刻的臉龐,一身戎裝,神態幹練而嚴肅,在他身後站著一隊約一百人的戰士,也有著類似的髮色,同樣的制服。
「怎麼回事?」軍人霍地站了起來,走向池塘邊,來回看了一遍。
細雨裡,無數白色的飛花盤旋而下,一切顯得如此靜謐而正常——似完全不知道這個城市已經覆滅,這裡簇擁的都是虎狼一樣的入侵者。
「離我們出發已經快兩個月,時間快要來不及了…元老院開始催促我們返回。」閭笛少將的神色開始有些急躁,忍不住厲聲道,「我們萬里迢迢來到雲荒,歷經千難萬險才找到這個藏在叢林裡的地方。如今這個城市已經被我們毀滅,連神廟都坍塌了!為什麼這樣一個小池子卻遲遲無法突破?」
他「刷」地一聲抽出佩刀,一刀斬向了水面:「這裡頭,到底有什麼東西在?」
他那一刀有雷霆之力,然而,水卻沒有向兩邊分開——彷彿遇到了一種極其柔軟,卻無法受力的屏障,刀鋒下落的力量在瞬間被全數消解了,居然連一尺都砍不下去!
「閭笛將軍,這可不是能用刀來突破的結界啊…。」忽然間,身後傳來了一個溫柔的聲音,「他們已經沒剩下幾個人了,我們一定能攻破隱族人最後的堡壘。請勿急躁。」
濛濛的細雨中,無數白色的雪一樣的花隨風落下,凋落在這樣一片充滿了血與火的廢墟上,有一種寧靜而殘酷的美。而在這樣的背景裡,一個白衣少女從遠處出現,撐著一把傘,走過了遍佈廢墟和血跡的街道。她的衣衫上還染有血跡,純金一樣柔順的髮梢沾染著細雨,身姿輕盈而美麗,如同一隻寒塘上掠過的鶴。
顯然她是這一群人的首領,那些孩子一看到她立刻轉過頭來,眼裡露出了親近和渴盼的表情,有的孩子已經無法將注意力凝聚,伸出手來,似是乞求著什麼。
「大家都累了吧?先休息一會兒吧。」織鶯穿行在池邊,溫柔地撫摩著每一個孩子的頭頂,一聲不響地俯下身將那些倒下的孩子抬起,用柔軟的純金打造的帶子圍住他們的眼睛,抱到一邊休息。然後,從懷裡拿出一個盒子,將裡面的朱丹和赤丸一一分發到他們手裡,「來,吃一點東西,接著好繼續努力。」
「嗯。」孩子們歡天喜地答應著,一隻隻小手伸了過來。
一陣腳步聲從外面傳來,一隊穿著白衣的孩童匆匆返回,看到這裡正在分發丹丸,個個眼裡露出了貪婪的表情,響亮地嚥了一下口水。
為首的一個孩子開口道:「姐姐,外面的清掃工作基本完成,我讓他們都回來了。」
「好孩子,」織鶯微笑著摸了摸一風的頭,轉頭對閭笛少將道,「這個蘊靈池是隱族的聖地,也是最後的堡壘。我想元老院要我們除掉的目標,那個星主應該就在那裡面。**所有「風」和「火」系的孩子的靈力,一定可以成功。」
閭笛少將點了點頭,沒有反對。這個女子雖然年輕,卻位居元老院的十巫之列,階位比自己高上許多,此次深入雲荒完成機密任務,她也是唯一指揮這一群神之手的人——那些天才又白癡的孩子無所畏懼、無所不能,唯有織鶯才能控制,自己雖然並不想聽命於女人,卻也不得不給她幾分面子。
織鶯抬起手,那一群回來的孩子立刻無聲地散開,圍在了池塘周圍。
「所有人都閉上眼睛,開始冥想。」她溫柔地開口,對著池塘邊的孩子道:「我數十下,在我數完「十」的時候,所有人一起睜開眼!知道了嗎?」
「嗯。」孩子們噙著丹丸,乖巧地點頭。不等織鶯吩咐,他們便一個接著一個地回到了蒲團上,靜靜閉上了眼睛。
「一,二…」織鶯輕聲數著,聲音安靜而有力。池邊的時間彷彿忽然凝滯了,連吹拂的風都遲緩起來。閭笛少將按刀而起,站在一群白衣如雪的孩子背後,緊緊盯著水池中心那一個金色的圓,眼神警惕。
「十!」織鶯吐出了最後一個字——那一瞬間,孩子們的雙眼驟然睜開!
一雙接著一雙,每一雙眼睛都帶著洶湧而出的毀滅力量。上百雙眼睛一起盯在了三女神的手心,一瞬不瞬地直視著耀眼的金光,任憑血從瞳孔裡沁出。池塘裡波瀾不興的水面忽然開始起伏,彷彿被一隻看不見的手攪動著,越來越激烈。
結界受到了劇烈的衝擊,風和火的力量開始入侵。
只是僵持了片刻,池水已經如同沸騰一樣不可控制。只聽輕微的卡嚓聲,整個池子猛然顫了一下!池水中心的三女神神像上應聲出現了一道裂縫,迅速地延展——那些裂痕向著女神們托舉的雙臂蔓延,六隻手瞬間同時截斷!
「成了!」閭笛少將狂喜地脫口喊道。
「還有最後一道。」織鶯看著那一組開始崩潰的女神像,搖了搖頭。果然,奇跡出現了。三女神的神像已經四分五裂,然而,即便失去了支撐,那個巨大的光球還是懸浮在空氣裡。
「那才是隱族的『心』啊…所有隱族人的力量都被抽取出來,凝聚在這裡了。」她低聲,一字一句地下令,「所有人,用盡一切力量摧毀那個光球!」
「是。」孩子們齊齊點了點頭,眼裡掠過一絲黑暗盯著池水的中心——巨大的力量從虛空裡傳來,向各個方向拉扯著,轟然一聲巨響,三女神神像被瞬間粉碎!
碎裂的神像朝著四處飛出,宛如一道道流星。然而令人震驚的是,當一切都被摧毀後,那顆太陽般的光球卻還是浮在空中,並未墜落和崩潰!冥冥中似乎有一股神奇的力量托住了它,竭力維持著外形,不曾四分五裂。
然而,黑暗的裂痕開始蔓延,如同閃電遍佈了光的表面。
裂痕裡隱約傳出蒼老的祝頌聲,衰微,卻始終不曾斷絕。
「隱族果然有高手啊......所謂的星主,到底是什麼樣的存在呢?」織鶯低聲歎息,聽著那個聲音,「**了那麼多神之手的力量,他們居然還能勉力維持到現在!」
話音未落,她忽然掠起!
如同一隻雪白的鶴,瞬間飛過了池塘,雙手在空中交錯,握緊時,已經凝聚出了兩道光芒奪目的長戈,凌空直劈下來!
又一聲轟然巨響,最後的一擊之下,那一團光終於崩塌了。
黑色的裂痕迅速蔓延,撕裂了光的帷幕,在光的裂縫裡,露出了一張蒼老的臉。那是一個老婦人盤膝坐在裡面,背後有著一對灰白色的羽翼,衣衫華美,神色莊嚴。她似是極其衰弱,甚至已經無法坐穩,只能用背後的羽翼來支撐著身體,搖搖欲墜。
然而老人的手裡,卻提著一顆孩童的頭!
那個神之手還睜大著眼睛茫然地看著虛空,眼眸裡凝聚的力量尚未散開,卻已經被切斷了咽喉。老人的腳邊也橫七豎八地躺了十幾具屍體,無一不是穿著白衣的神之手以及冰族的戰士——她,竟然以一人之力,和整個神之手對抗了那麼久!
「找到了!」那一刻閭笛少將大喊起來,「隱族的族長在這裡!」
他手一揮,身後的戰士立刻單膝下跪,調整好了架在地上的射日弩——此行極其重要,所以那些跋涉了萬里來到這裡的冰族軍人,無一不是帶上了他們族裡最好的武器來到了南迦密林深處!
聽到密如雨的上弦聲,垂死的老人驀地抬起頭來,和外面密密麻麻的敵人對視。她的眼神深不見底,有著某種奇特的吸力——那一刻,無論是神之手還是冰族的戰士都不由得激靈靈打了一個冷戰,回憶起不久前的那一場慘烈血戰。
幾個月前,他們乘坐者冰錐秘密從本島出發,繞道北海,從荒僻的帝王谷彼端登陸雲荒大陸,然後轉入了地下行程,從九郡、北越郡一路到了南迦密林。
最後,他們從地底出現,沿著通天之木奪取了隱族在樹上的據點,然後通向了這座移動在林梢的雲夢城。進入的時候,正好是子夜,最黑暗的時刻。
戰爭只持續了一天,在天明前結束。
隱族人對於他們的到來似乎有所預料,然而依舊不是神之手的對手。當那些孩童眼睛上的純金帶子被解下來的時候,整個城市開始瞬間土崩瓦解。在猝不及防的驚人力量面前,隱族的戰士一個接著一個地被扯斷了雙翼、撕碎、死去,甚至連屍體都不曾留下。只有四位護法守衛著神廟,頑強地抵抗到了天明,然而最終還是被連同神廟一起夷為平地。
唯有這個老人,居然以一人之力對抗著整個軍團,殺掉了接近半數的神之手!她到底在守護著什麼?是否和這次行動的最終目的有關?
閭笛少將深深吸了一口氣,看著面前的垂死老人,揮了揮手。頓時,無數支箭向著池塘上空呼嘯而來,綿密如雨地射了過去。
而那個老人不閃不避,盤膝坐在那裡,看著外面密密麻麻圍著的異族人,一手飛快的結印,另一手卻緊緊捂著胸口,不停地咳嗽,每咳一聲,嘴角都沁出大量的血。她咳嗽著,用手指蘸著那些鮮血,在虛空裡急速地書寫著符咒!
老人的手在虛空中迅速畫著,一道道亮光隨著她書寫而浮現、擴展,在面前結成一道防線——所有的箭都在那一道光網前停住了,然後卡嚓一聲斷為兩截,掉落下去。冰族闖入者在不停地發箭,呼嘯如風,她面前的箭堆積的越來越高,幾乎埋住了瘦小的老人。
然而隨著力量的持續消耗,她在虛空中書寫符咒的手移動得越來越慢。周圍呼嘯的勁弩依舊密集如雨,一撥一撥的戰士輪流上陣,持續發箭。而那些神之手的視線更是無處不在,無孔不入。
一道又一道的力量洶湧撲來,令她疲於應付。
過了大約一個時辰,只聽卡嚓一聲,她身體前方的那道光幕忽然碎裂了!那一瞬,老人的身體被一股無形的力量猛地扯起,狠狠地甩向了空中——那是神之手的力量,終於突破了屏障!
「姑姑!」忽然間,一個聲音帶著哭音喊了起來。
那一刻,,所有人才發現在老人的身後居然還有一點幽然的光——那是一塊六稜形的晶體,浮在水池的中心、雲夢城的心臟上,在雨裡折射出透明而璀璨的光。那塊玉,正是廣漠王千里迢迢帶回來的流光玉,具有極大的力量。
而在那個奇特的冰晶中,居然封印著一個少女!
那個十六七歲的少女滿身披瓔珞,脖子上戴著一個雙翼形狀的古玉,然而她的身體卻和這塊奇特的晶玉融合在了一起,宛如躺在一座晶瑩剔透的水晶棺中。
老人在半空裡奮力擺脫了無形的控制,重重跌落。卡嚓一聲,她左邊的翅膀也應聲折斷,白骨外露,已經再也無法飛翔。只是一個停頓,另外一種力量又纏繞了上來,將老人連著折斷的羽翼一起捲起——有兩股力量從空中交錯著急速推來,將她左右兩肩卡嚓一聲壓得粉碎!
少女眼睜睜地看著老人被神之手的力量拋向半空,撕扯,再也忍不住用手拍擊者封印的冰晶,哭喊:「姑姑…姑姑!」
然而,被封住的她,已經連淚水都無法流出。
最後的防線破碎了。這些異族人蜂擁而入,滅亡了她的故園,甚至找到了這個被重重封印隱藏起來的最後的聖地。族長一次次地被擊倒,卻一次次地站起,用盡全力守護著被封在晶玉裡的少女,不讓那些入侵者靠近。
時間忽然變得無比漫長,每一次擊倒、每一次爬起都似乎變慢了,一分分地折磨著被封印在冰晶裡的少女。
她用力地拍擊著封著自己的那塊冰晶,試圖出去。她感覺到胸口的刺痛和灼熱,知道那是極度的憤怒在體內燃燒,催促著她的血液加速奔湧。她的眼眸變成了純紫色,熠熠生輝。身後的羽翼開始迅速擴散,一片一片潔白的羽毛在冰封下伸出,錚然如刀出鞘,切割著冰晶!
「不!別動!」耳邊卻傳來微弱的聲音,族長厲聲喝止,「你已經受了傷,必須積蓄力量…否則,等黯月來臨的時候,你就無法飛上天宇了!」
「我才不要飛上天宇!」被封在冰晶裡的少女大喊,「我…我要殺了這些魔鬼!」
「說什麼孩子話?別忘了自己的身份和責任!」族長咳嗽著,用盡全力加固周圍千瘡百孔的結界,厲聲呵斥,「就算所有人都死了,琉璃,你也要活下去!如果你也死了,我們、我們這一族就從此灰飛煙滅了…你要活著!」
「…」琉璃沉默下去,眼裡有淚水盈眶。
已經到了這種時候,族長還不肯放棄那個夢想嗎?從小,養尊處優的她就被告知了自己的命運:在黯月到來的那一夜,她需要展翅飛上九天,實現族人千百年來的願望。漫長的歲月裡,她被困在神廟中,等待著那一天的到來,似乎回到雲浮城就是她存在的全部意義。
可是,如今都已經快要滅族了,回到雲浮城還有什麼意義?
她用顫抖的手指死死摳著面前透明的冰晶,咬住牙,不讓自己哭出聲來。然而忍了片刻,忽然開口喊:「姑姑,小心!」
話音未落,一支箭從背後激射而來,刺破了隱族族長的結界,刷的一聲洞穿了老人的胸口,將老人釘在了身後的冰晶上!
「姑姑…姑姑!」琉璃終於忍不住哭喊,拚命拍著冰晶,「姑姑!」
「不要哭,琉璃,」垂死的老人伸出手,隔著透明的冰晶撫摸著她的臉,十指上沾滿了血,低喃,「淚水會帶走勇氣和生命。琉璃,你一定要活下去,等到黯月來臨的那一刻——再、再忍一會兒。會、會有人來幫助我們的…」
「還有誰會來幫助我們?」琉璃絕望地喊,「不可能!」
話音未落,勉力維持的、薄如蟬翼的結界最終轟然破裂!無數支箭呼嘯而來,射入了周圍的空間,有幾支甚至射到了塗滿血跡的冰晶上——結界崩潰了。那些穿著白衣的孩童眼裡露出了殘忍的狂喜,紛紛起身,涉水沖了過來!
池水被攪動,水面上那些細碎的白色花朵瘋狂地旋轉著,在接觸到異族人的瞬間化為烏有。眼前的一切已經讓少女瀕臨崩潰,她隔著冰晶看著老人垂死的臉,絕望地低喃:「誰還會來?我們所有的族人都已經…」
那一刻,神之手們已經蜂擁而入。
「住手!」忽然間,一個聲音低叱。
所有人都吃了一驚,不由自主地回過頭去——廢墟上,細雨還在濛濛地下,沖洗著血跡和焦痕。在細雨和無邊的落花裡,遠遠地掠來一個如風般的人影。
那個人御風而來,穿著黑色的長衣,藍色的長髮在風裡飄飛,氣質飄逸柔和,眼神卻猶如利刃。他一出現就震懾了所有神之手。那些孩子紛紛看向他,眼神裡露出了各種驚詫、意外、茫然的表情。
這個人…是個鮫人?一個鮫人怎麼會出現在南迦密林深處?雖然事先有周密的計劃,但冰族的入侵者沒有料到會出現這樣的變故,不由得吃了一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