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池隱俠久已不出現江湖,教王未必能立時識破他的謊言。而這支簫,更是妙火幾年前就輾轉從別處得來,據說確實是隱俠的隨身之物。
「呵呵,瞳果然一向不讓人失望啊。」然而教王居然絲毫不重視他精心編織好的謊言,只是稱讚了一句,便轉開了話題,「你剛萬里歸來,快來觀賞一下本座新收的寶貝獒犬——喏,可愛吧?」
得了准許,他方才敢抬頭,看向玉座一側被金索繫著的那幾頭魔獸,忽然忍不住色變。
那群凶神惡煞的獒犬堆裡,露出一具血肉模糊的屍體。
看衣飾,那、那應該是——
「看啊,真是可愛的小獸,」教王的手指輕輕叩著玉座扶手,微笑,「剛吃了烏瑪,心滿意足的很呢。」
烏瑪!
連瞳這樣的人,臉上都露出驚駭的表情——
那具屍體,竟然是日聖女烏瑪!
「多麼愚蠢的女人…我讓妙風假傳出我走火入魔的消息,她就忍不住了,呵呵,」教王在玉座上微笑,鬚髮雪白宛如神仙,身側的金盤上放著一個被斬下不久的絕色女子頭顱,「聯合了高勒他們幾個,想把我殺了呢。」
瞳看著那個昔日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日聖女,手心漸漸有冷汗。
「真是經不起考驗啊,」教王撥弄著那個頭顱,忽然轉過眼來看他,「是不是,瞳?」
他平靜地對上了教王的視線,深深俯身:「只恨不能為教王親手斬其頭顱。」
「呵呵呵…」教王大笑起來,抓起長髮,一揚手將金盤上的頭顱扔給了那一群灰驁,「吃吧,吃吧!這可是回鶻王女兒的血肉呢,我可愛的小獸們!」
群驁爭食,有刺骨的咀嚼聲。
「還是這群寶貝好,」教王回過手,輕輕撫摩著跪在玉座前的瞳,手一處一處的探過他髮絲下的三枚金針,滿意地微笑:「瞳,只要忠於我,便能享用最美好的一切。」
※※※
走下丹階後,冷汗濕透了重衣,外面冷風吹來,週身刺痛。
握著瀝血劍的手緩緩鬆開,他眼裡轉過諸般色澤,最終只是無聲無息地將劍收起——被看穿了麼?還是只是一個試探?教王實在深不可測。
他微微舒了口氣。不過,總算自己運氣不錯,因為沒來得及趕回反而躲過一劫。
不知妙水被留在教王身側,是否平安?這個樓蘭女人,傳說中是教王為修藏邊一帶的合歡秘術才帶回宮的,後居然長寵不衰,武學漸進,最後身居五明子之一。這一次願意她和他們結盟,也是意料之外的事情。其實對於這個女人的態度,他和妙火一直心裡沒底。
看來,無論如何,這一次的刺殺計劃又要暫時擱置了。
還是靜觀其變,等妙火也返回宮裡後,再做決定。
他走下十二玉闕,遙遙地看到妙水和明力兩位從大殿後走出,分別沿著左右輦道走去——向來,五明子之中教王最為信任明力和妙風:明力負責日常起居,妙風更是教王的護身符。
可此刻,怎麼不見妙風?
他放緩了腳步,有意無意的等待。妙水長衣飄飄,步步生姿地帶著隨從走過來,看到了他也沒有駐足,只是微微咳嗽了幾聲,柔聲招呼:「瞳公子回來了?」
他默然抱劍,微一俯身算是回答。
妙水笑了笑,便過去了。
瞳垂下了眼睛,看著她走過去。兩人交錯的瞬間,耳畔一聲風響,他想也不想地抬手反扣,手心霍然多了一枚蠟丸。抬起頭,眼角里看到了匆匆隱沒的衣角。那個女人已經迅速離去了,根本無法和她搭上話。
捏開蠟丸,裡面只有一塊被揉成一團的白色手巾,角上繡著火焰狀的花紋。
那是…教王的手巾?!瞳的手瞬間握緊,然而克制住了回頭看妙水的衝動,只是不動聲色地繼續沿著丹階離開——手巾上染滿了紅黑色、噴射狀的血跡,夾雜著內臟的碎片,顯然是血脈爆裂的瞬間噴出。
「妙風已去往藥師谷。」
身形交錯的剎那,他聽到妙水用傳音入密短促地說了一句。
瞳的瞳孔忽然收縮。
七、雪·第六夜
霍展白在揚州二十四橋旁翻身下馬。
剛剛是立春,江南寒意依舊,然而比起塞外的嚴酷卻已然好了不知多少。
霍展白滿身風塵,疾行千里日夜兼程,終於在第十九日上回到了揚州。暮色裡,看到了熟悉的城市,他只覺得心裡一鬆,便再也忍不住極度的疲憊,決定在此地休息一夜。
熟門熟路,他帶著雪鷂,牽著駿馬來到了橋畔的玲瓏花界。
騎馬倚斜橋,滿樓紅袖招。混在那些鮮衣怒馬、容光煥發的尋歡少年裡,霍展白顯得十分刺眼:白衣破了很多洞,已有多日沒有沐浴,頭髮蓬亂面色蒼白——若不是薛紫夜贈與的這匹大宛名馬還算威風,他大約要被玲瓏花界的丫鬟們當作乞丐打出去。
「柳非非柳姑娘。」他倦極,只是拿出一個香囊晃了晃。
老鴇認得那是半年前柳花魁送給霍家公子的,嚇了一跳,連忙迎上來:「七公子!原來是你?怎生弄成這副模樣?可好久沒來了…快快快,來後面雅座休息。」
他根本沒理會老鴇的熱情招呼,只是將馬交給身邊的小廝,搖搖晃晃地走上樓去,逕自轉入熟悉的房間:「非非,非非!」
「七公子,七公子!」老鴇急了,一路追著,「柳姑娘她今日…」
「今日有客了麼?」他頓住了腳。
「沒事,讓他進來吧。」然而房間裡忽然傳來了熟悉的聲音,綠衣美人拉開了門,盈盈而立,「媽媽,你先下樓去招呼其他客人吧。」
「可是…錢員外那邊…」老鴇有些遲疑。
「請媽媽幫忙推了就是。」柳非非掩口笑。
老鴇離開,她掩上了房門,看著已然一頭躺倒床上大睡的人,眼神慢慢變了。
「回來了?」她在榻邊坐下,望著他蒼白疲倦的臉。
「嗯。」他應了一聲,感覺一沾到床,眼皮就止不住的墜下。
「那件事情,已經做完了麼?」她卻不肯讓他好好睡去,抬手撫摩著他挺直的眉,喃喃,「你上次說,這次如果成功,那麼所有一切,都會結束了。」
他展開眉毛,長長吐出一口氣:「完結了。」
架子上的雪鷂同意似的叫了一聲。柳非非怔了一下,彷彿不相信多年的奔波終於有了一個終點,忽地笑了起來:「那可真太好了——記得以前問你,什麼時候讓我贖身跟了你去?你說『那件事』沒完之前談不上這個。這回,可算是讓我等到了。」
霍展白驀地震了一下,睜開了眼睛:「非非…我這次回來,是想和你說——」
然而,不等他把話說完,柳非非噗哧一聲笑了,伸出食指按住了他的嘴。
「看把你嚇的,」她笑意盈盈,「騙你的呢。你有那麼多錢替我贖身麼?除非去搶去偷——你倒不是沒這個本事,可是,會為我去偷去搶麼?」
他蹙眉望著她,忽然覺得大半年沒見,這個美麗的花魁有些改變。
忘了是哪次被那一群狐朋狗友們拉到這裡來消遣,認識了這個揚州玲瓏花界裡的頭牌。她是那種聰慧的女子,洞察世態人心,談吐之間大有風致。他剛開始不習慣這樣的場合,躲在一角落落寡合,卻被她發現,慇勤相問。那一次他們說了很久的話,最後扶醉而歸。
她是他的第一個女人。
然後,他幾乎每年都會來這裡。一次,或者兩次。每次來,都會請她出來相陪。
那樣的關係,似乎也只是歡場女子和恩客的交情。她照樣接別的客,他也未曾見有不快。偶爾他遠遊歸來,也會給她帶一些新奇的東西,她也會很高興。他從來沒有和她說過自己的過去和現在,不曾和她分享過苦痛和歡躍。
他們之間的距離是那樣近,卻又是那樣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