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醒來的時候,天已然全黑了。
耳邊是呼嘯的風聲,雪一片片落在臉上,然而身上卻是溫暖的。
身上的傷口已被包紮好,疼痛也明顯減緩了——得救了麼?除了教王外,多年來從來不曾有任何人救過他,這一回,居然是被別人救了麼?他有些茫然的低下頭去,看到了身上裹著的猞猁裘,和旁邊快要凍僵的紫衣女子。
「薛谷主!」他驚呼一聲,連忙將她從雪地上抱起。
她已然凍得昏了過去,嘴唇發紫手足冰冷。他解開猞猁裘將她裹入,雙手按住背心靈台穴,為她化解寒氣——然而一番血戰之後,他自身受傷極重,內息流轉也不如平日自如,過了好久也不見她醒轉。妙風心裡焦急,臉上的笑容也不知不覺消失了,只是將薛紫夜緊緊擁在懷裡。
她的體溫還是很低,臉色逐漸蒼白下去,就如一隻瀕死的小獸,緊緊蜷起身子抵抗著內外逼來的徹骨寒冷,沒有血色的唇緊閉著,雪花落滿了眼角眉梢,氣息逐漸微弱。
「薛谷主!」他有些驚慌地抓住她的肩,搖晃著,「醒醒!」
他想起了自己是怎樣請動她出谷的:她在意他的性命,不願看著他死,所以甘冒大險跟他出了藥師谷——即便他只是一個陌生人。而西歸路上,種種生死變亂接踵而至,身為保護人的自己,卻反而被一個不會武功的女子一再相救。
她在雪裡昏睡,臉頰和手凍得彷彿是冰塊。那一瞬間,他感到某種恐懼——那是他十多年前進入大光明宮後從來未曾再出現的感覺。他幾乎是發瘋一樣將沐春風之術用到了極點,將內息連續不斷的送入那個冰冷的身體裡。
「雪懷…」終於,懷裡的人吐出了一聲喃喃的歎息,縮緊了身子,「好冷。」
妙風忽然間就愣住了。
雪懷…這個名字,是那個冰下少年的麼?——那個和瞳來自同一個村莊的少年。
其實第一次聽她問起瞳,他心裡已然暗自警惕,多年的訓練讓他面不改色地將真相掩了過去。而跟著她去過那個村莊後,他更加確定了這個女子的過往身份——是的,多年前,他就見到過她!
那一夜的血與火重新浮現眼前。暗夜的雪紛亂捲來。他默默閉上了眼睛。
多少年了?自從進入修羅場第一次執行任務開始,已經過去了多少年?最初殺人時的那種不忍和罪惡感早已蕩然無存,他甚至可以微笑著捏碎對方的心臟。
那麼多的鮮血和屍體堆疊在一起,浸泡了他的前半生。
對於殺戮,早已完全的麻木。然而,偏偏因為她的出現,又讓他感覺到了那種灼燒般的苦痛和幾乎把心撕成兩半的掙扎取捨。
那一夜的大屠殺歷歷浮現眼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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血。
烈火。
此起彼伏的慘叫。
烈烈燃燒的房子。
還有無數奔逃中的男女老幼…
有一對少年的男女攜手踉蹌朝著村外逃去,而被教王從黑房子裡帶出的瞳瘋狂地追在他們兩個後面,嘶聲呼喚。
「風,把他追回來。」教王坐在玉座上,帶著寶石指環的手點向那個少年,「我的瞳。」
「是。」十五歲的他放下了血淋淋劍,低頭微笑,追了出去。
——是的。那個少年,是教王這一次的目標,是將來可能比自己更有用的人。所以,決不能放過。
教王在身後發出冷冷的嘲笑:「所有人都早已拋棄了你,瞳,你何必追?」
那個少年如遇雷擊,忽然頓住了,站在冰上,肩膀漸漸顫抖,彷彿絕望般地厲聲大呼:「小夜!雪懷!等等我!等等我啊…」——然而,奔逃的人沒有回頭。
他追上去,扳住了那個少年的肩膀,微笑:「瞳,所有人都拋棄了你。只有教王,需要你。來吧…和我們一起。」
「不…不!」那個少年忽然瘋狂地推開了他,執拗地沿著冰河追了上去,不過片刻,離那一對少年男女已然只有三丈。然而那兩個人頭也不回的奔逃,雙手緊握,沿著冰河逃離。
「還要追麼?」他飛身掠出,側頭對少年微微一笑,「那麼,好吧——」
手臂一沉,一掌擊落在冰上!
「喀喇——」厚實的冰層忽然間裂開,裂縫閃電般延展開來。冰河一瞬間碎裂了,冷而黑的河流張開了巨口,將那兩個奔逃在冰上的少年男女吞噬!
「現在,結束了。」他收起手,對著那個驚呆了的同齡人微笑,看著他崩潰一樣的在面前緩緩跪倒,發出絕望的嘶喊。
……
結束了麼?沒有。
十二年後,在荒原雪夜之下,宿命的陰影重新將他籠罩。
「雪懷…冷。」金色猞猁裘裡,那個女子蜷縮得那樣緊,全身微微發著抖,「好冷啊。」
妙風低下頭,望著這張蒼白的臉上流露出的依賴,忽然間覺得有一根針直刺到內心最深處,無窮無盡的悲哀和無力席捲而來,簡直要把他擊潰——在他明白過來之前,一滴淚水已然從眼角滑落,瞬間凝結成冰。
在十五年來第一滴淚水滑落的瞬間,笑容從他臉上消失了。
他不知道這種從未有過的感覺究竟是怎麼回事,只是默默在風雪裡閉上了眼睛。
他本是樓蘭王室的倖存者,親眼目睹過一族的衰弱和滅絕。自從被教王從馬賊裡救回後,他人生的目標便只剩下了一個——他只是教王手裡的一把劍。只為那一個人而生,也只為那一個人而死…不問原因,也不會遲疑。
那麼多年來,他一直是平靜而又安寧的,從未動搖過片刻。
然而…為什麼在這一刻,心裡會有深刻而隱秘的痛?他…是在後悔嗎?
他後悔手上曾沾了那麼多的血,後悔傷害到眼前這個人嗎?
他無法回答,只是在風雪裡解下猞猁裘,緊緊擁住那個筋疲力盡的女醫者。猞猁裘裡的女子在慢慢恢復生氣,凍得發抖的身子緊緊靠著他的胸口,如此的信任而又倚賴——
完全不知道,身側這個人雙手上沾滿了鮮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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烏里雅蘇臺驛站的小吏半夜出來巡夜,看到了一幅做夢般的景象:
漫天紛飛的大雪裡,一個白衣人踉蹌奔來,一頭奇異的藍發在風中飛揚,衣衫上濺滿了血,懷裡抱著金色的絨裘。那人奔得非常快,在他睡意驚醒的瞬間早已沿著驛路奔入了城中,消失在楊柳林中。
「天…是見鬼了麼?」小吏喃喃揉著眼睛,提燈照了照地面。
那裡,雪上赫然留下了深深的腳印,腳印旁,滴滴鮮血觸目驚心。
薛紫夜醒來的時候,已然是第二天黎明。
這一次醒轉,居然不是在馬車上。她安靜地睡在一個炕上,身上蓋著三重被子,體內氣脈和煦而舒暢。室內生著火,非常溫暖。客舍外柳色青青,綠蔭連綿如紗。有人在吹笛。
令她詫異的是,這一次醒來,妙風居然不在身側。
奇怪,去了哪裡呢?
「夏之日,冬之夜,百歲之後,歸於其居。
「冬之夜,夏之日。百歲之後,歸於其室。」
那是《葛生》——熟悉的曲聲讓她恍然,隨即暗自感激,她明白妙風這是用了最委婉的方式勸解著自己。那個一直微笑的白衣男子,身懷深藏不露的殺氣,可以覆手殺人於無形,但卻有著如此細膩的心,能迅速的洞察別人的內心喜怒。
她下了地走到窗前。然而曲子卻驀然停止了,彷彿吹笛者也在同一時刻陷入了沉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