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銅面具跌落在一旁,不瞑的雙目圓睜著,終於再也沒有了氣息。
「…」事情兔起鵠落,瞬忽激變,霍展白只來得及趁著這一空檔掠到衛風行身邊,解開他的穴道,然後兩人提劍背向而立,隨時隨地準備著最後的一搏。
黑暗裡,那些修羅場暗界的殺手們依然靜靜站在那裡,帶著說不出的壓迫力。
「好了,事情差不多都了結了。」瞳抬頭看著霍展白,唇角露出冷笑,「你們以為安排了內應,趁著教中大亂,五明子全滅,我又中毒下獄,此次便是手到擒來?」
他說的很慢,說一句,在屍體上擦一回劍,直到瀝血劍光芒如新。
「可惜人算不如天算,誰知道我中了七星海棠之毒還能生還?誰知道妙空也有背叛鼎劍閣之心?」瞳淡淡開口,說到這裡忽然冷笑起來,「這一回,恐怕七劍都是有來無回!」
霍展白沒有回答,只是冷定地望著他——他知道這個人說的全都是實話。他只是默不作聲地捏起了劍訣,隨時隨地準備和這個魔宮的第一殺手血戰。
「想救你這些朋友麼?」擦乾淨了劍,瞳回轉劍鋒逼住了周行之的咽喉,對著霍展白冷笑,「答應我一個條件,我可以放了他們。」
「別理他!」周行之還是一樣的暴烈脾氣,脫口怒斥,「我們武功已廢,救回去也是——」
一擊重重落到他後腦上,將他打暈。
「失敗者沒有選擇命運的權力。」瞳冷笑著回過身,凝視著霍展白,「霍七,我們來談判吧:我知道你尚有餘力一戰,起碼可以殺傷我手下過半人馬。但,同時,你也得把命留在崑崙。」
霍展白沉默。沉默就是默認。
「魚死網破,這又是何必?」他一字一字開口:「我們不妨來訂一個盟約。條件很簡單:我讓你帶著他們回去,但五年內鼎劍閣人馬不過鎖陽關,中原和西域武林井水不犯河水!」
霍展白和地上的其餘鼎劍閣同僚都是微微一驚。
的確是簡單的條件。但在佔上風的情況下,忽然提出和解,卻不由讓人費解。
「這樣做的原因,是我不想殺你,」彷彿猜出了對方心裡的疑慮,瞳大笑起來,將瀝血劍一扔,坐回了榻上,「不要問我為什麼——那個原因是你猜不到的。我只問你,肯不肯訂約?」
霍展白沉吟片刻,目光和地下其餘幾位同僚微一接觸,也便有了答案。
——事情到了如今這種情況,也只有姑且答應了。
「可以。」他伸出手來和瞳相擊,立下約來,「五年內,鼎劍閣人馬不過鎖陽關!」
瞳的手掌和他交擊,卻笑:「有誠意的話,立約的時候應該看著對方眼睛吧?」
看著他的眼睛?鼎劍閣諸人心裡都是齊齊一驚:小心瞳術!
然而霍展白卻是坦然抬起了眼,無所畏懼地直視那雙妖異的眸子。視線對接。那雙淺藍色的妖異雙瞳中神光閃爍,深而詭,看不到底,卻沒有絲毫異樣。
「好!」看了霍展白片刻,瞳猛然大笑起來,拂袖回到了黑暗深處,「你們可以走了!」
他伸手輕輕拍擊牆壁,雪獄居然一瞬間發生了撼動,樑上釘著的七柄劍彷彿被什麼所逼,剎那全部反跳而出,叮的一聲落地,整整齊齊排列在七劍面前。
「告辭。」霍展白解開了同伴的穴,持劍告退。
瞳在黑暗裡坐下,和黑暗融為一體。
他沒有再去看——彷彿生怕自己一回頭,便會動搖。
縱虎歸山…他清楚地知道自己做了一件本不該做的事,錯過了一舉將中原武林有生力量全部擊潰的良機。
然而…他的確不想殺他。
不僅僅因為他心裡的確厭惡妙空;也不僅僅因為連續對六位一流高手使用瞳術透支了精神力,已然沒有足夠的勝算——最後、也最隱秘的原因,是因為他是「那個人」的朋友。
在藥師谷那一段短短時間裡,他看到過他和那個人之間,有著怎樣深摯的交情。如果殺了霍展白,她…一定會用責怪的眼神看他吧?
他是無法承受那樣的眼光的。
即便是為了報答姐姐的救命之恩,他也要放走霍展白一次。
她最後的話還留在耳邊,她溫熱的呼吸彷彿還在眼瞼上。然而,她卻已經再也不能回來了…在身體麻痺解除、雙目復明的時候,他瘋狂地衝出去尋覓她的蹤跡。然而得到的消息卻是她昨日去了山頂樂園給教王看病,然後,不知道發生了什麼,整座大殿就在瞬間坍塌了。
他在斷裂的白玉川上怔怔凝望山頂,卻知道那個金壁輝煌的樂園已然成為一夢。
一切灰飛煙滅。
在鼎劍閣七劍離去後,瞳閉上了眼睛。揮了揮手,黑暗裡的那些影子便齊齊鞠躬,拖著妙空的屍體散去了。只留下他一個人坐在最深處,緩緩撫摩著自己復明的雙眸。
雪獄寂靜如死。
如果沒有迷路,如今應該已經到了烏里雅蘇臺。
妙風抱著垂死的女子,在雪原上瘋了一樣的狂奔。
向北、向北、向北…狂風不斷捲來,眼前的天地一片空白,一望無際——那樣的蒼白而荒涼,彷彿他二十多年來的人生。
他找不到通往烏里雅蘇臺的路,幾度跌倒又踉蹌站起。儘管如此,他卻始終不敢移開抵在她後心上的手,不敢讓輸入的內息有片刻的中斷。
猛烈的風雪幾乎讓他麻木。
妙風在烏里雅蘇臺的雪野上踉蹌奔跑,風從耳畔呼嘯而過,感覺有淚在眼角漸漸結冰。他想起了二十多年前的那一夜,那個時候,他也曾這樣不顧一切的奔跑。
轉眼間,已經是二十多年。
「呀——呀——」忽然間,半空裡傳來鳥類的叫聲。
他下意識的抬起頭,看到了一隻雪白的鷂鷹。在空中盤旋,向著他靠過來,不停的鳴叫,悲哀而焦急。
奇怪…這樣的冰原上,怎麼還會有雪鷂?他腦中微微一怔,忽然明白過來:這是人養的鷂鷹,既然它出現在雪原上,它的主人只怕也就不遠了!
明白它是在召喚自己跟隨前來,妙風終於站起身,踉蹌的隨著那隻鳥兒狂奔。
那一段路,彷彿是個夢——
漫天漫地的白,時空都彷彿在一瞬間凝結了。他抱著垂死的人在雪原上狂奔,風雪模糊了過去和未來…只有半空中傳來白鳥淒厲的叫聲,指引他前行的方向。
如果說,這世上真的有所謂的「時間靜止」,那麼,就是在那一刻。
在那短暫的一路上,他一生所能承載的感情都已然全部消耗殆盡。
在以後無數個雪落的夜裡,他經常會夢見一模一樣的場景,那種刻骨銘心的絕望令他一次又一次從夢中驚醒,然後在半夜裡披衣坐起,久久不寐。
窗外大雪無聲。
※※※
烏里雅蘇臺。
入夜時分,驛站裡的差吏正在安排旅客就餐,卻聽到窗外一聲響,撲簌簌的飛進來一隻白鳥。他驚得差點把手裡的東西掉落。那只白鳥從窗口穿入,盤旋了一下便落到了一名旅客的肩頭,抖抖羽毛,鬆開滿身的雪,發出長短不一的淒厲叫聲。
「雪兒,怎麼了?」那個旅客略微吃驚,低聲問,「你飛哪兒去啦?」
那人的聲音柔和清麗,竟是女子口聲,讓差吏不由微微一驚。
然而不等他看清楚那個旅客是男是女,厚厚的棉質門簾被猛然掀開,一陣寒風捲入,一個人踉蹌地衝入城門口的驛站內。
那是一個年輕男子,滿面風塵,彷彿是長途跋涉而來,全身沾滿了雪花。隱約可以看到他的懷裡抱著一個人,那個人深陷在厚厚的狐裘裡,看不清面目,只有一隻蒼白的手無力垂落在外面。
「有醫生嗎?」他喘息著停下來,用著一種可怕的神色大聲問,「這裡有醫生嗎?」
在他抬頭的瞬間,所有人都嚇了一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