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後的一句話已然是嘶喊,他面色蒼白的衝過來,彷彿想一把扼住老人的咽喉。南宮老閣主一驚,閃電般點足後掠,同時將茶盞往前一擲,劃出一道曲線,正正撞到了對方的曲池穴。
那樣的刺痛,終於讓勢如瘋狂的人略略清醒了一下。
「她…她…」霍展白僵在那裡,喃喃開口,卻沒有勇氣問出那句話。
「是的,薛谷主在一個月前去世。」看到這種情狀,南宮老閣主多少心裡明白了一些,發出一聲歎息,「不知道為什麼,這樣手無縛雞之力的女子,竟敢去孤身行刺教王!——小霍,你不知道麼?大約就在你們趕到崑崙前一兩天,她動手刺殺了教王。」
「了不起啊。拼上了一條命,居然真的讓她成功了。」
「這可是多年來我們傾盡全武林的力量、也未曾做到的事!」
「…」霍展白踉蹌倒退,頹然坐倒,全身冰冷。
原來如此…原來如此!
難怪他們殺上大光明宮時沒有看到教王——他還以為是瞳的叛亂讓教王重傷不能出戰的原故,原來,卻是她刺殺了教王!就在他趕到崑崙山的前一天,她搶先動了手?
她為什麼不等他?…為什麼不多等一天呢?
他一直知道她是強悍而決斷的,但卻還不曾想過、這個手無縛雞之力的病弱女子竟然就這樣孤身一人、以命換命地去挑戰那個天地間最強的魔頭!
那是整個中原武林,都不曾有人敢去做的事情啊…
他無力的低下了頭,用冰冷的手支撐著火熱的額頭,感覺到胸口幾乎窒息的痛楚。
那麼,在刺殺之後,她又去了哪裡?第二日他們沒在大光明宮裡看到她的蹤跡,她又是怎樣離開大光明宮的?
忽然間,霍展白記起了那一日在烏里雅蘇臺雪原上和妙風的狹路相逢,想起了妙風懷裡抱著的那個人——那個看不到臉的人,將一隻蒼白的手探出了狐裘,彷彿想在空氣中努力地抓住什麼。
他的臉色忽然蒼白——
原來…那就是她?那就是她麼?!
他們當時只隔一線,卻就這樣咫尺天涯地擦身而過,永不相逢。
永不相逢!
那一瞬間,排山倒海而來的苦痛和悲哀將他徹底湮沒。霍展白將頭埋在雙手裡,雙肩激烈地發抖,極力壓抑著自己的情緒,卻終於忍不住爆發出了低低的痛哭。
南宮老閣主站在一旁,驚愕地看著。
這,還是他十幾年來第一次看到這個年輕人如此失態地痛哭。
「咦…」屏風後的病人被驚醒了,懵懂地出來,看著那個埋首痛哭的男子,眼裡充滿了驚奇。她屏聲靜氣地看了他片刻,彷彿看著一個哭泣的孩子,忽然間溫柔地笑了起來,一反平時的暴躁,走上去伸出手,將那個哭泣的人攬入了懷裡。
她輕輕拍著他的後背,喃喃:「乖啦…沫兒不哭,沫兒不哭。娘在這裡,誰都不敢欺負你…不要哭了…」
她拿著手絹,輕柔地去擦拭他眼角滑落的淚痕,就像一個母親溺愛自己的孩子。
那種悲慟只爆發了一瞬,便已然成為永久的沉默。霍展白怔怔地抬起頭,有些驚訝地看著多年來第一次對自己如此親近的女子,眼裡露出了一種苦澀的笑意。
「秋水。」他喃喃歎息,伸出手觸及她的面頰。
她溫柔的對著他笑。
——原來,真的是命中注定?他和她,誰都不能放過誰。
就這樣生生糾纏一世。
※※※
三個月後,鼎劍閣正式派出六劍做為使者,前來迎接霍展白前往秣陵鼎劍閣。
在六劍於山莊門口齊齊翻身下馬時,長久緊閉的門忽然打開,所有下人都驚訝地看到霍公子地站在門後——他穿著一件如雪的白衣,那種白色彷彿漫無邊際的雪原。他緊握著手裡純黑色的墨魂劍,臉上尚有連日縱酒後的疲憊,但眼神卻已然恢復了平日的清醒冷銳。
「走吧。」沒有半句客套,他淡然轉身,彷彿已知道這是自己無法逃避的責任。
「沫兒!沫兒!」前堂的秋夫人聽到了這邊的動靜,飛奔了過來,「你要去哪裡?」
她的眼神驚惶如小鹿,緊緊拉住了他的手:「別出去!那些人要害你,你出去了就回不來了!」
衛風行和夏淺羽對視了一眼,略略尷尬。
霍展白的眼裡卻滿含著悲傷的溫柔,低下頭去輕輕拍著她:「別怕,不會有事。」然後,他溫和卻堅決地拉開了她的手,抬起眼示意,旋即便有兩位一直照顧秋水音的老嬤嬤上前來,將她扶開。
他在六劍的簇擁下疾步走出山莊,翻身上馬,直奔秣陵鼎劍閣而去。
「展白!」在一行人策馬離去時,隱隱聽到了門內傳來一聲尖利的呼喊。秋水音推開了兩位老嬤嬤踉蹌地衝到了門口,對著他離去的背影,清晰地叫出了他的名字,「展白,別走!」
霍展白握著韁繩的手微微一顫,卻終究沒有回頭。
「青染對我說,她的癲狂症只是一時受刺激,如今應該早已痊癒。」衛風行顯然已經對一切瞭然,和他並肩急馳,低聲,「她一直裝作癡呆,大約只是想留住你——你不要怪她。」
「我知道。」他只是點頭,「我沒有怪她。」
衛風行頓了頓,問:「你會娶她吧?」
霍展白沉默,許久許久,終於開口:「我會一輩子照顧她。」
衛風行眼神一動,心知這個堅決的承諾同時也表示了堅決的拒絕,不由長長歎了口氣。
兩人又是默然並騎良久,衛風行低眉:「七弟,你要振作。」
「是。」霍展白忽然笑了起來,點頭,「我會當一個好閣主,你就放心的去當你的好好先生吧!」
在遠征崑崙回來後的第四個月上,霍展白和六劍陪伴下來到秣陵,在天下武林面前、從老閣主南宮言其手裡接過了象徵著中原武林盟主的黃金九鼎,攜著墨魂劍坐上了閣中的寶座。
全場歡聲雷動——然而,那個新任的武林盟主卻只是淡淡的笑,殊無半分喜悅。
——衛五,是的,我答應過要當好這個閣主。
雖然,我更想做一個你那樣、伴著嬌妻幼子終老的普通人。
※※※
南宮老閣主前去藥師谷就醫的時候,新任盟主儘管事務繁忙,到底還是陪了去。
白石陣依然還在風雪裡緩緩變幻,然而來谷口迎接他們的人裡,卻不見了那一襲紫衣。在廖青染帶著侍女們打開白石陣的時候,看到她們鬢邊佩戴的白花,霍展白只覺得心裡一陣刺痛,幾乎要當場落下淚來。
廖青染看著他,眼裡滿含著歎息,卻終於無言,只是引著南宮老閣主往夏之館去了。
「霍公子,請去冬之園安歇。」耳邊忽然聽到了熟悉的語聲,側過頭看,卻是霜紅。
不過幾個月不見,那個伶俐大方的丫頭忽然間就沉默了許多,眼睛一直是微微紅腫著的,彷彿這些天來哭了太多場。
他咬緊牙點了點頭,也不等她領路,就逕自走了開去。
那一條路,他八年來曾經走過無數遍。
而這樣的一條路,於今重走一遍,每一步都是萬箭穿心。
到了庭前階下,他的勇氣終於消耗殆盡,就這樣怔怔凝望著那棵已然凋零的白梅,再也無法往前走一步——那只雪白的鳥兒正停在樹上,靜靜的凝視著他,眼裡充滿了悲傷。
「等回來再一起喝酒!」當初離開時,他對她揮手,大笑,「一定贏你!」
然而,如今卻已然是參商永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