沒有人比他更瞭解那個修羅場的殺手之王。瞳是極其危險的人,昔年教王要他不離左右的護衛,其實主要就是為了防範這個人。
「妙風使,你又是站在哪一邊呢?」霍展白微微而笑,似不經意地問。
雅彌臉上一直保持著和煦的笑意,聽得那般尖銳的問題也是面不改色:「妙風已死——醫者父母心,自然一視同仁。」
霍展白饒有深意的看著他,卻是沉默。
「夏淺羽他們的傷,何時能恢復?」沉默中,他忽然問了一個不相干的問題。
雅彌遲疑了一下:「五位劍客的拇指筋絡已斷,就算易筋成功,也至少需三年才能完全恢復。」
「三年啊…」霍展白喃喃自語,「看來這幾年,不休戰也不行呢。」
中原和西域的局勢,不是一個人的力量可以完全控制。多少年積累下來的門派之見,正邪之分,已然讓彼此勢如水火。就怕他們兩人彼此心裡還沒有動武的念頭,而門下之人早已忍耐不住——而更可怕的是,或許他們心裡的敵意和戒心從未有片刻消弭,所有的表面文章,其實只是為了積蓄更多毀滅性的力量,重開一戰!
「如若將來真的避不了一戰,」沉默了許久,雅彌卻是微微的笑了,略微躬身,遞上了一面回天令「那麼,你們儘管來藥師谷好了——」
「我將象薛谷主一樣,竭盡全力保住你們兩位的性命。」
十六、餘光
一個動盪不安的時代終於過去。
繼三年前天山劍派首徒、八劍之一的霍展白接替南宮陌繼任鼎劍閣主後,武林進入了難得的安寧時期。遠在崑崙的大光明宮在一戰後近乎銷聲匿跡,修羅場的殺手也不再縱橫於西域,甚至,南方的拜月教也在天籟教主繼任後偃旗息鼓,不再對南方武盟咄咄逼人。
那一戰七劍裡折損大半人手,各門派實力削弱,武林中激烈的紛爭也暫時緩和了下來。
仿如激流衝過最崎嶇艱險的一段,終於漸漸平緩寧靜。
※※※
藥師谷的回天令還是不間歇的發出,一批批的病人不遠千里前去求醫——谷裡一切依舊,只是那個紫衣的薛谷主已然不見蹤影。
前任谷主廖青染重返藥師谷執掌一切,然而卻從不露面,凡事都由一名新收的弟子打點。
所有人都驚訝一貫只有女弟子的藥師谷竟收了一個男子,然而很快他們也就覺得理所應當了——那個叫雅彌的弟子有著一頭奇異的藍色長髮,俊美溫和,不但天資聰穎勤奮好學,更難得的是脾氣極好,讓受夠了上一任谷主暴躁脾氣的病人們都讚不絕口。
而且無論多凶狠的病人,一到了他手上便也安分聽話起來。曾經有一次,大盜孟鵠被診斷出絕症,在谷裡瘋狂殺人,他臉上笑容未斂,只一抬手,便將直接斃於掌下。
他很快成了江湖裡新的傳奇人物,讓所有人揣測不已。
他對誰都溫和有禮,應對得體,然而卻隱隱保持著一種無法靠近的距離。有人追問他的往昔,他只是笑笑,說:自己曾是一名膏肓的病人,卻被前任谷主薛紫夜救回了性命,於是便投入了藥師谷門下,希望能夠報此大恩。
沒人知道這一番話的真假,就如沒人能看穿他微笑背後的眼神。
沒有人知道這個妙手仁心溫文爾雅的年輕醫者,曾是個毫無感情的殺人者。更沒人知道,他是如何活過來的。
——那「活」過來的過程,甚至比「死」更痛苦。
而在他活過來的時候,那個救活了他的人,卻已經永遠的死去了。
他也曾托了瞳派人下到萬丈冰川,去尋找王姊的遺體,卻一無所獲——他終於知道,自己和這個世界的最後一根線也被斬斷。
而他依舊只是淡淡的微笑。
很多時候,谷裡的人都看到他站在冰火湖上沉思——冰面下那個封凍了十幾年的少年已然隨薛谷主一起安葬了,然而他依然望著空蕩蕩的冰面出神,彷彿透過深不見底的湖水看到了另一個時空。
他在等待另一個風起雲湧時代的到來,等待著中原和西域正邪兩位高手、再度顛峰對決的時刻——
在那個時候,他必然如那個女醫者一樣,竭盡全力、不退半步。
※※※
每年江南冬季到來的時候,鼎劍閣的新閣主,都會孤身來到藥師谷。
並不為看病,只是去梅樹下靜靜坐一坐,獨飲幾杯,然後離去。陪伴他來去的,除了那只通人性的雪鷂,就只有藥師谷那個神秘的新谷主雅彌。
除此之外,他也是一個勤於事務的閣主。每日都要處理大批的案卷,調停各個門派的紛爭,遴選英才去除敗類——鼎劍閣頂樓的燈火,經常深宵不熄。
而每個月的十五,他都會從秣陵鼎劍閣趕往臨安去看望秋水音。
她出嫁已然有十載,昔日那個鮮衣怒馬的少年也已到了而立之年,成了中原武林的霸主,無數江湖兒女憧憬仰慕的對象。然而,他對她的關切卻從未減少半分——
每一個月,他都會來到九曜山莊,白衣長劍,隔著屏風長身而坐,傾身向前,客氣地詢問她身體的近況,生活上還有什麼需要。那個女子端坐在屏風後,同樣客氣的回答著,保持著一貫的矜持和驕傲。
喪子之痛漸漸平復,她的癲狂症也已然痊癒,然而眼裡的光卻在一點點的黯淡下去。
每一次他來,她的話都非常少。只是死死望著屏風對面那個模糊的影子,神情恍惚:彷彿也已經知道這個男子將終其一生停駐在屏風的那一邊,再也不會走近半步。
她一直是驕傲的,而他一直只是追隨她的。
她習慣了被追逐,習慣了被照顧,卻不懂如何去低首俯就。所以,既然他如今成了中原武林的領袖,既然他保持著這樣疏離的態度,那麼,她的驕傲也不容許她首先低頭。
他們之間蕩氣迴腸的佳話一直在江湖中口耳相傳。人人都說霍閣主是個英才,更是個情種,都在歎息他的忠貞不渝,指責她的無情。她卻只是冷笑——
只有她自己知道,她早已在不知何時失去了他。
八年來,她一直看到他為她奔走各地,出生入死,無論她怎樣對待他都無怨無悔。她本以為他將是她永遠的囚徒——然而,他卻早在她沒有覺察的時候、就掙脫了命運給他套上的枷鎖。
他的心,如今歸於何處?
那一日,在他照舊客氣地起身告辭時,她終於無法忍受,忽然不顧一切地推倒了那座橫亙於他們之間的屏風,直面他,強自克制的聲音微微顫抖:「為什麼?為什麼!」
在轟然巨響中,離去的人略微怔了一怔,看住了她。
「對不起。」他沒有辯解半句,只是吐出了三個字。
是的,在鮮衣怒馬的少年時,他曾經立下過一生不渝的誓言,也曾經為她跋涉萬里、雖九死而不悔。如果可以,他也希望這一份感情能夠維持到永遠,永遠鮮明如新。然而,在歲月的洪流和宿命的變遷裡,他卻最終無法堅持到最後。
他看著她,眼裡有哀傷和歉意。然後,就這樣轉過身,不曾再回頭。
門外是灰冷的天空,依稀有小雪飄落,沾在他衣襟上。
每次下雪的時候,他都會無可抑制的想起那個紫衣的女子。八年來,他們相聚的時日並不多,他清晰地記得最後在藥師谷的那一段日子裡,一共有七個夜晚是下著雪。他永遠無法忘記在雪夜的山谷裡醒來的那一剎那:天地希聲,雪梅飄落,爐火映照著懷裡沉睡女子的側臉,寧靜而溫暖——他想要的生活不過如此。
然而,在那個下著雪的夜晚,他猝及不防地得到夢想的一切,卻又很快的失去。只留下記憶中依稀的暖意,溫暖著漫長寂寞的餘生。
如今,又是一年江南雪。
不知道漠河邊的藥師谷裡,那株白梅是否又悄然盛開?樹下埋著的那罈酒已經空了,飄著雪的夜空下,大約只有那個藍發醫者,還在寂寞地吹著那一首《葛生》吧?
冬之夜,夏之日。百歲之後,歸於其室。
——然而,百年之後,他又能歸向於何處?
※※※
遙遠的北方,冰封的漠河上寒風割裂人的肌膚,呼嘯如鬼哭。
廢棄的村落,積雪的墓地,長久跪在墓前的人。
「…」凍得蒼白的手指抬起,緩緩觸摸冰冷的墓碑。那隻手的食指上帶著一枚巨大的戒指,上面鑲嵌著紅色的寶石,在雪地中奕奕生輝。
「姐姐…雪懷。」穿著黑色長袍的人仰起頭來,用一種罕見的熱切望著那落滿了雪的墓碑——他的瞳仁漆黑如夜,眼白卻是詭異的淡淡藍色,輕聲低語,「我來看你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