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噢?」殷夜來蹙起眉頭,想了想,「也是。」
「你儘管放心,好好休息。」白墨宸扶著她躺下,想了想,俯身吻了一下她的額頭,「等你睡著了我再走。」
她怔了一下:很多時候,墨宸只喜歡親吻她的額頭。風塵經年,她已經不是昔年那個純情少女了,自然能體會出那是一個溫柔沉默、卻並不含任何慾望的安慰之吻,彷彿是一個兄長溺愛著自己的妹妹,而不像是一個男人對待自己的戀人。
這個男人,到底是什麼樣的人呢?
她歎了口氣:「你好不容易回來一次,我卻不能好好陪你。」
「養好身子,來日方長。」他重新扶著她躺下,為她掖好了被角。「嗯。」她輕輕應了一聲,顯然「來日方長」四個字觸動了她內心微妙的地方,沉默了片刻,她仰起頭看著他:「你又要趕著去辦事麼?能陪我說會兒話麼?」
白墨宸微微詫異了一下,隨即點了點頭。
「說什麼呢?」他笑了笑,有些笨拙地摸了摸自己的鼻子。
——他一直是個不善於和女人相處的人。天性沉默,生平所熟悉的女人除了名義上的妻子之外就只有殷夜來。平日裡都是和幾十萬的男人們在戰場上廝殺來去,一旦坐了下來,真的不知道該怎樣安慰一個傷病中的女人。
沉默了片刻,他終於找到了一句話:「對了,我寄給你的珊瑚,收到了麼?」
「收到了,」殷夜來笑了笑,露出愉悅的表情,「已經拿到玲瓏閣去製作了——本來還想戴上它給你洗塵接風,不料你竟回來得這般突然。」
「沒關係,等我下一次來,一定就可以看到了。」他不善言辭地喃喃說了一句,便又不知道該說什麼了。他坐在榻邊,將手放在她單薄的肩膀上,視線卻落在她頸後。殷夜來並沒有察覺,只是靠在他的手臂上,如家常一般絮絮說了一些閒話。
「知道麼?沙嫩剛吃了官司。」她閉著眼睛,「她差點把婢女給活活打死了。」
「為什麼?」他順著她的語氣問。
「為了男人唄。」她笑了一笑,「她有個相熟的恩客,來往也有快十年了。那天沙嫩想留他過夜,可那個男人推辭說有事要走,她也只好怏怏地放了——後來你知道怎麼著?」
「怎麼了?」他漫不經心地問,看著她白皙的脖子。
是的…那裡有一顆硃砂痣,一如清歡所描繪的那樣!而且,在她方纔的噩夢裡,他清楚地看到那顆硃砂痣在以肉眼幾乎無法察覺的速度,緩緩地移動向腦部——難道所謂的「命輪」的說法「破軍」傳說,竟然都是真的?
那麼說起來,明年的五月二十日便是大劫之期,那些冰夷蠢蠢欲動,可能會趁機發起一場空前的大戰!怪不得那個俘虜死之前會說出「破軍」兩個字。
白墨宸的手指不易察覺地握緊,眉間有狠厲的戾氣慢慢凝聚。
耳邊卻聽夜來嗤煌一笑,「半夜她聽到側廂裡有熟悉的聲音,過去一看,原來卻是那個白日裡告辭的恩客,留宿在了自己年輕侍婢的房裡!」
白墨宸聽到這裡忍不住笑了一笑,卻不知道該如何評論這種事——這些青樓的風花雪月,爭風吃醋,在他聽來半分趣味也無。若不是為了遷就夜來,他早已打起了瞌睡。但一想起她這些年來不得不待在這種地方,和這樣的女人結伴而居,耳聞目睹的儘是這些鉤心鬥角的齷齪事,心裡忽然間就微微的一疼。
清歡說得對——她,本該是空桑女劍聖安堇然!
房間裡沉默了半晌,殷夜來又道:「你知道麼?楚宮的玉京大半年前從良了。」
「哦?」他根本不記得那是個什麼樣的人,只道,「嫁給誰了?」
「據說是一個中州來的大富商——花了兩萬金銖給她贖身,排場很大。」
「喲,」白墨宸笑了,「那不是要跟夫君回中州了?」
「嗯,是啊。」殷夜來閉著眼睛笑了一笑,「多好啊…回到中州,就沒有人知道她曾經是個青樓女子了。可以脫胎換骨,做個好人家的妻子。而且,中州人麼,畢竟還是回到自己的地方才——雲荒終究不是我們的家園。」
「…」白墨宸沒有說話,只是默默握緊了她的手。
「可惜卻不長久。」殷夜來歎了口所了。
「怎麼了?」白墨宸無可無不可地問,心裡卻在暗自盤算著半年內即將爆發的大戰,想著如何說服白帝和朝臣立刻傾力支持自己出兵。
「那個富商本來要帶著她回中州的,不料就因為平日行事太鋪張高調,被藍王那邊盯上了,在他回鄉路過神木郡的時候,找了個借口沒收了他的貨,還要罰他一大筆錢。」殷夜來笑了笑,無奈地搖頭,「一個中州人,哪怕再有錢,哪裡還能和空桑藩王爭論什麼?——為了湊足那一筆款子,那人賣掉了所有奴僕和駿馬,到最後還是不夠,就打算把新娶來的如夫人也給折價賣了。」
「什麼?」白墨宸失聲。
到此刻之前,他都是在漫不經心地聽著這些毫不感興趣的話題——然而聽到了這裡,他全身一震,彷彿心裡某個隱密的地方被忽然狠狠刺痛,忽然間眼神就有了殺氣。
「呵,『做人莫做女兒身,百年苦樂由他人』。」殷夜來笑了一聲,「可憐玉京那個小妮子,本來還以為找到了良人可以白頭偕老呢——可惜這美夢,也只做了三個月。」
「後來如何?」白墨宸咬著牙間,眼裡有冷光。
「後來?玉京寫信來向我求助,」殷夜來沉默了一下,「我讓她和那個富商說:神木郡的人並不富有,如果他這樣急著在當地折價賣掉她,估計所得不過區區數千金銖——但只要讓玉京回葉城,憑著她的人脈和名聲,不出三個月,她就能籌到兩萬金銖來救他!」
「哦。」白墨宸點了點頭,知道她說得不錯。但是一個女人,在這種絕境下居然還有心情和急著賣掉自己的丈夫討價還價,卻也實在是太艱難殘酷的事情。
殷夜來淡淡笑了笑:「那人畢竟是商人,頭腦精明,心裡一盤算就知道這番話說得不錯,於是扣下了玉京的身份丹書,讓她輕放匹馬一個人返回葉城去籌錢。」
白墨宸明白過來:「然後你幫了她?」
「是啊,我找了姐妹一起捧場,替她舉辦了幾場賞花會鬥酒會什麼的,再加上我們私下饋贈,兩個月不到就湊足了兩萬金銖。」殷夜來歎了口氣,「她也是個守信用的人,便帶著籌來的錢去了神木郡,把那個人給贖了出來——那富商感激得痛哭流涕,想要和她再續前緣,卻被玉京拒絕了。她說:「當日你用錢替我贖身,如今我也用錢把贖了回來,從此我們恩怨兩清,再不必相見。」
他輕拍她的手背,不知道說什麼才好,許久才道:「那她後來怎麼樣了?」
「還不是回到了青樓做這一行?」殷夜來淡淡地笑了一聲,「雖然丹書拿回來了,算是贖回了自由身——可是得了自由後,四顧才發現天下之大居然無處可去!哈,還不如回到這個勾欄裡繼續醉死夢死,好歹還熱鬧點兒,有姐妹陪著。」
「…」白墨宸說不出話來,蹙眉沉默。
「哎,說起來,當年我簽賣身契給你的時候,好像只要了三千金銖呢。」她忽地瞇著眼睛笑起來,看著帳子頂,「你將來如果要轉賣我,可記得要加一點價——我覺得自己現在可不止值那麼一點。」
「胡說什麼呢?!」白墨宸霍然變了臉色,低叱。
「開玩笑的。」她微笑起來,「別生氣。」
「別拿這種事開玩笑,」白墨宸的眼神卻是冷而亮的,「你知道我不是開玩笑的人。」
「…」殷夜來輕輕歎了口氣,輕聲,「其實我和玉京一樣,也是無處可去——我犯下的事,這天下也只有你可以替我遮擋。」
白墨宸眼裡掠過刀一樣的亮光,「不要擔心,我當年既然能保下你,如今就不怕人來翻舊帳。何況,我答應了你哥,絕不會讓任何人任何事來威脅到你的安全。」
「嗯。」殷夜來微微一怔,唇角卻露出了一絲笑意——這十年來,清歡和墨宸一直處於敵視的狀況下,相互不買帳。不料這一次,因為自己的受傷,倒是令這兩個倔脾氣的剛強男人坐下來握手言和。如此說來,自己這一番無妄之災,倒是也值得了。
「墨宸,有件事我要和你交代,」她抬起眸子看著他,「你別生氣。」
「嗯?」他微微蹙眉。
「我殺了一個人。」她抬起手,看了看自己的十指。
「是麼?」他有些驚訝,卻沒有多問,「不用擔心,我會安排人來善後。」
「我殺的是藍王的侄子藍扈。」她繼續輕聲,彎了彎纖細的手指,面無表情,「三天前的夜裡,用水袖勒斷了他的脖子,扔到了橋底下——也不知道如今屍首浮出來了沒?」
藍王的侄子?白墨宸的眉頭微微蹙起,卻依舊道,「我來處理。你放心養傷吧。」
「…」殷夜來的手指停頓了一下,忽地撐起身體,轉頭盯著他的眼睛:「墨宸,你就不問問我為什麼要殺他麼?殺身份那麼棘手的人物,會給你帶來麻煩吧?」
「你殺他一定有你的理由。」白墨宸淡淡,「你從不亂殺人。」
殷夜來一震,看著他的眼睛,許久不說話。
外面更漏遙遙,只聽到黑夜裡細雨簌簌開始下起來,敲打著屋瓦,聲音寂寥而淒清。在那種風雨聲裡,白墨宸感覺到那只冰冷纖細的手在自己掌心漸漸溫熱起來。
停了片刻,等那隻手完全溫暖,白墨宸拍了拍她:「你休息吧,我得趕去行宮見駕了——白帝明天就要起駕回帝都,最好是今晚和他見上一面,如果能解決問題,我就可以直接回西海上去了。要知道只要一入京,又得見許多麻煩的人,應酬不及。」
他站起身,從衣架上拿起戎裝和黑色大氅,重新開始穿上。他斜倚床頭,看著他的背影——和丰神俊秀的貴公子慕容雋比起來,墨宸的確說不上是個美男子,但英氣逼人,整個人挺拔如劍,有一種無慾則剛的力量,令人不敢直視。
儘管當初作出抉擇時,內心是激烈而複雜的矜持,夾雜著萬般的不情願和捨身般的絕決,然而今日看起來,卻不知道是喜是悲。她是真的不想回頭,還是早已疲倦?
女人,難道真的是如此軟弱而容易改變的麼?
「為什麼忽然回來?」她看著他,輕聲,「是前線出了問題麼?」
「不是,前線一切順利,」他的回答照例是含糊的——不對任何人談及軍事國事秘密是他的一貫風格,即便是對她也不例外。然而這次彷彿是為了遷就傷病在身的她,他破例多說了一句:「我是擔心後方出大問題,才連夜趕回來的。」
「什麼?」她愕然,「後方?」
「雲荒本土。」白墨宸替她整理了一下被子,「可能要出事。」
「什麼?」那些冰夷難道還想染指雲荒本土?」殷夜來有些不敢相信,「他們都被你打得龜縮在了棋盤洲了——國破在即,還能做什麼?」
「沒有誰會束手待斃,何況是破軍的族人。」白墨宸回答著,「雲荒平安太久,帝都的那些人只顧享樂,完全不知道那些冰夷的可怕。」
殷夜來嫣然一笑,開口:「天下人都說白帥是空桑的國之柱石。只要有你在,那些冰夷就永遠不會威脅到雲荒大地。」
白墨宸看著她,默默無言。
這種話他已經聽得多了,多半是官場上的相互奉承,或者是民間百姓的視其如神——然而,此刻從夜來嘴裡說出來,卻又有另一番味道,聽不出是真心還是假意。
「夜來,」他沉默了良久,低聲,「有時候我想,如果在最初的最初,我們的這場相識不是以『交易』和『契約』來開始——那麼到了今日,你會不會對我有半點的真心?」
他低沉的語氣帶著一絲說不出的悲哀,令她陡然一驚。
「我是一個粗人,只知道打仗,不懂得女人的心,」白墨宸聲音低啞,「但是從一開始在那個巷角見到你,我就知道我們兩個人是同一類人。」
「同一類人?」她茫然地問。
「我們都是窮人家的孩子,也都知道這世間血和淚的味道。」他低聲,語速很慢,彷彿每一個字都是從心底最深處冒出,「這些東西,那些生在富貴裡的人永遠不會懂。」
「…」她微微一顫,說不出話來。
十年了,墨宸很少對她提起自己的過往和家人。她只隱約聽說他的出身不是很好,是北陸一個鄉下小鄉紳的兒子,以軍功晉陞。後來攀附上了當時還是二皇子的白燁,和宰輔素問一起輔佐其登基稱帝,後來又娶了白帝唯一的女兒,入贅了帝王家,從此平步青雲。
這是典型的平民奮鬥史,說不上乾淨,但卻不乏真刀真槍幹出來的業績——這和鄉紳人家的出身,雖然要比錦衣玉食的慕容雋更貼近自己,但,又哪裡能和她的家世相比?
「難道這就是你當年沒有殺我的原因麼?」她微笑著。
「你不信?」他默默凝望著她。
她笑了笑,沒有說話。或許,他只是看中了她身負的劍技罷了吧?對他而言,她是一個有用而且廉價的護身符,留著她,將來某天說不定還可以為他擋住第二次災難。
這樣,才更符合常理吧?
「白帥,」沉默裡,忽然聽到門口有人低聲稟告,「已經二更了。」
「知道了。」白墨宸應了一聲,手漸漸鬆開。「你好好休息,」他低聲,「我留下一半人手在非花閣看護你,我沒有回來之前,不要隨便出去。」
殷夜來笑了笑,順從地微微點頭。
「那我先走了。」他拿起劍,轉身走向門口。
「外面多風雨,路上要小心。」她輕聲囑咐。等他走出去,消失在窗外,殷夜來的身體頹然倒下,靠在枕上微微地咳嗽了起來。
許久,等鬆開手,掌心裡又是一灘殷紅。
「白帥!」看到他走下非花閣,十二鐵衣衛紛紛肅立行禮。他揮了揮手,從暗門裡走出星海雲庭,不曾驚動外面飲酒尋歡的那些人——當年,把夜來送到這裡來安置的時候,他就重金買通了這家葉城最負盛名的青樓老鴇,建了一條從小巷直通非花閣的暗道。
馬繫在側門,然而牽馬的卻是一個青衣中年人,撐著一把油紙傘,身形高瘦,宛如一隻孤拔的鶴站在雨中。
雨落在傘上,卻悄無聲息,如同那個人寒星般枯寂深沉的眼眸。
「穆先生?」白墨宸有些意外地停下腳步,對著這個安插在葉城的幕僚一拱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