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章

「不錯,就放在這裡讓朕下酒吧。」白帝讓內侍將美人首級連著金盤放在案頭,笑著看了一眼白墨宸,舉起了手裡的酒杯,「墨宸,你也再來一杯?」

在帝君舉起酒杯的一剎那,白墨宸明顯感覺到自己身側的美人顫抖了一下,臉色轉瞬慘白。窅娘沒有料到厄運會那麼突然地降臨到自己頭上,抬起眼看著身邊的軍人,瞳孔裡滿是恐懼,用顫抖的手倒滿了金盃——

只要他不喝,那麼,她的人頭就會立刻落地。

然而白墨宸只是微微歎了口氣,抬手接過了金盃,一飲而盡。那一瞬,窅娘長長鬆了一口氣,手指冰冷,癱軟在他身側。他放下空了的酒杯,輕輕拍了拍她的肩膀,隔著衣服都能感覺到這個美人遍體冷汗,戰慄不止。

帝君好色,卻並不憐惜這些美人本身。只要能永霸這個帝位,這天下美人還不是取之不盡用之不竭?

「果然好酒量!」白帝擊節讚歎,又轉向了宰輔那一邊,對著階下另一位花容失色的美人道,「去!還不快給宰輔滿上?」

那個美人嚇得面無人色,一下子跪倒在白髮蒼蒼的宰輔面前,顫巍巍地捧著金盃,舉過頭頂,滿目哀求。然而宰輔卻不為所動,笑著推辭:「老臣體弱多病,真的是不勝酒力。」

「哦?」白帝瞇起了眼睛,斜了一眼殿下,「來人。」

「宰、宰輔!…求您了!」那位美人知道大難臨頭,顫抖得無法控制,立刻爬到了地上,將金盃舉起,「求求您了…只是…只是喝一杯…」

宰輔搖了搖頭,眼皮也不抬:「抱歉。」

在美人遠去的哭喊聲裡,大殿上重新陷入了短暫的寂靜——外面暮色四合,烏雲低低壓著,將白塔的頂端遮蔽在雲裡,空氣彷彿漸漸凝滯了,沉悶得令人無法呼吸。

這是暴風雨到來之前的徵兆。

不一時,聽到門外傳來了第二聲慘呼。殿下所有的樂師和舞姬都嚇得面無人色,瑟瑟發抖地看著這血腥的一幕,沒有人敢喘一口氣。

血腥味瀰漫在光華殿裡,白墨宸吸了一口氣,看著坐在一邊的君臣二人——兩人血淋淋的人頭擺在面前,宰輔並沒有絲毫動容,反而掏出了水煙筒在金盤上磕了一磕,施施然吸了起來。看來,經過了十年的歷練,這個老狐狸的心更像是一塊鐵了。

白帝又端起了酒杯,對著他這邊笑道:「墨宸,請。」

身側的窅娘再度下意識地顫了一下,暗中拉緊了他的衣袖。白墨宸歎了口氣,順從地端起了酒杯:「多謝帝君。」

暮色四合的時候,已經有四甕美酒見了底——這些酒多半是白墨宸喝的,而宰輔從頭到尾還是拒絕,任憑一個個美人在面前戰慄哀呼,人頭落地,卻是毫不動容。

聽著那一聲聲慘呼,窅娘全身顫抖,唯一能做的就是抓緊身邊這個軍人的衣袖,生怕他一個搖頭說不,自己便要身首異處。然而白墨宸的表情沉穩,酒來杯乾。從頭到尾沒有絲毫的猶豫。他的酒量也好得驚人,連喝數十杯,居然臉色不變。

一杯接著一杯,他似乎永遠都不會醉。

窅娘倒酒的手漸漸不再顫抖。那一瞬,她彷彿有一個幻覺,只覺得身邊這個沉默的男人就像是一座山,令人無端地覺得安穩安全,彷彿天塌下來也有他撐著。

第五甕喝完,席間斬殺美從已多,白帝的桌前已經擺不下那麼多人頭,揮了揮手,讓內侍撤下擺在廊下,然後轉過臉,對著白墨宸懷裡的美人笑了一聲:「窅娘,今日你可算是幸運,遇到了白帥。」

他看著白墨宸,意識深長,「墨宸,甘淡如鐵,卻唯獨對女人心軟。可真不像是做大事的人哪!——任憑你酒量多好,怎麼可能千杯不醉?護得了一時,難道護得住一世?」

白墨宸一震,敏銳地覺察到了什麼,手下意識地握緊,沉默了片刻,忽地淡淡地笑了一笑:「或許是因為我當年對母親不好,所以對女人一直深懷愧疚吧…」

白帝微微怔了一下,很快笑了起來:「哦?原來墨宸你還是個孝子啊…既然如此,應該不會違逆父母的意願吧?」他點了點頭,宰輔便咳嗽了一聲,從懷裡掏出一封信,平推了過來:「白帥,這是你北越老家寄來的信。」

白墨宸震了一下,看著信上熟悉的筆跡。

不用年,也知道信裡寫著什麼。

這是那個被他稱為「父親」的人寫的。那個鄉紳交到了好運,憑藉著徵兵征來的所謂「兒子」,飛黃騰達,風光了一輩子,卻沒料到到暮年居然還有這樣的飛來橫禍。這封信很長,裡面充滿了各種哀求,無非是勸他千萬不要觸怒帝君。

白墨宸面無表情的看完,將那封信放回了案上,淡淡道:「多謝帝君關愛。北陸老家的那些人因為臣而白享了多年富貴,如今也算是到了要付出一些回報的時候了。」

「果然…」白帝歎了口氣,不再繼續這個話題,揮了揮手,讓下一位美人給宰輔倒酒。那個美人戰慄得根本無法舉步,癱軟在帝君前。白帝非常之不耐煩,揮了一揮手,立刻便有帶刀的侍衛入內,二話不說拖起了那個美人。

白帝看了一眼若無其事吸著水煙的宰輔,眼裡掠過一絲笑:「宰輔真不是一個憐香惜玉之人。眼看美人香消玉殞,居然還能硬著心腸。」

「老臣不像白帥,一把年紀了,哪還有憐香惜玉的力氣?」宰輔咳嗽了幾聲,「人老了,最愛惜的便是自己這把老骨頭。酒多傷身,醉後亂性,這些,老臣都是不敢的。」

「是麼?」白帝眼裡泛起了一絲陰冷的微笑,「那麼說來,今日朕就算傾盡天下,也要請出一位能人出來,好好的勸宰輔喝酒了。」

不等再說什麼,白帝忽地抬起手,擊掌:「傳!」

那一聲「傳」被侍立在外的內侍們一層層地傳出去,縈繞在梁間,在深遠的宮殿內激起了重重的回音——當最後一聲「傳」消失的時候,傳來了簾幕被一層層拂開的聲音,裙裾悉數地拖拽過玉石地面。有人應聲而入。

烏雲聚攏,外面的天色已經黑了,廊上宮燈第次點燃。

如幻的光影裡,依稀可以看到一個美人捧著一罈酒,從遠處盈盈而來,腳步輕叩在廊上,敲擊出長短不一的聲響。她走過來,隔著最後一層薄薄的帷幕行禮,看到外面的廊下一列排著幾十顆新斬下的美人頭顱時,全身猛然一震,僵在了那裡。

「可別嚇到了美人——快裡來吧!」白帝拍案大笑,轉過身看著宰輔,「最好的酒,最極品的美人。這次如果宰輔還不給面子,只怕朕和墨宸都要傷心的呀!」

說到最後一句時,左右宮女捲起了簾子。

夜色裡,只見一個高挑輕盈的美人站在廊下,腳邊簇擁著十幾個美人的頭顱,血腥滿地。那個新來的美人垂下頭看著那些慘死的女子片刻,眼睛裡壓抑著雪亮的光芒。

在簾子捲起的瞬間,空曠的大殿內只聽「啪」地一聲,酒杯從對面人的手裡跌落。白墨宸全身一震,忽然間失控地長身站起,臉色剎那蒼白。

——是她!怎麼會是她!

夜來…夜來她不是應該早已在去往雲隱山莊的路上了麼?為什麼還會忽然出現在這裡?難道是沿途護送的十二鐵衛出了紕漏?還是帝君採取了什麼秘密的行動?難道此刻,他的家人已經全部落入了白帝的掌控?!

一瞬間萬種焦慮猜測湧上心頭,讓一直沉默隱忍的人變了臉色。

新來的美人卻款款走入,斂襟行禮:「夜來有幸得見天顏。」

「不必多禮,」白帝大笑起來,揮手,「來來,殷仙子,快來給宰輔斟滿此杯!」

殷夜來沒有看白墨宸一眼,只是應聲上前給宰輔倒酒。她的舉止落落大方,手極其穩定,一傾而入,那酒水竟沿著杯口齊平,一滴也沒有濺出來。

「宰輔,如何?」白帝施施然說了一句,「朕派出了殷仙子來勸酒,面子夠大了吧?——這一杯,喝還是不喝呢?」

宰輔看著面前斟滿的酒杯,枯瘦的臉上掠過一絲笑,看了一眼坐在左首的人。

白墨宸再也沉不住氣,一掌拍在案上。他身邊的窅娘低低「啊」了一聲,伸手怯怯地扯住了身邊軍人的衣袖,似是在勸阻仔不能如此衝動。身側軍人的目光令人有一種刀鋒過體的寒意,然而宰輔並不曾為這種目光所動,口裡只笑道:「帝君不是為難老臣麼?老臣這把骨頭,再喝下去可就要完了。」

「哦?」白帝笑了笑,擊掌,斷然道,「來人!」

門外有刀斧手應聲而入,按刀上前,直奔殷夜來而去。然而剛走了幾步,又齊齊一震,下意識地止住了腳步——坐在帝君右側的白墨宸已經抬起了身體,半身站起,全身肌肉繃緊,彷彿一頭即將搏殺獵物的猛虎。

如果再前進一步,只怕會立刻血濺三步吧?

宰輔默默的看著這一切,眼裡湧動著奇特的光,手指撫摸著水煙筒,抬頭看了一眼屋裡某處暗角——那裡,似有人默默對他點了一下頭。

是的,該下手了…只要白墨宸一動手,這個局立刻可以發動!

然而就在氣氛一觸即發時,卻聽白帝在上首笑了一聲:「怎麼還站著?快把這裡的瓶瓶罐罐酒罈子都給朕撤下去,去血跡抹乾淨——仙子駕臨,可不能髒了玉趾。」

白墨宸和宰輔齊齊吃了一驚,不由自主地轉過頭。

帝君今日,到底是懷著什麼樣的心?

「…」看到那些佩刀的侍從只是上來抹去了血跡,白墨宸繃緊的身體緩緩放鬆,重新坐了回去。等他坐下時,窅娘止不住低低驚呼了一聲:她清楚地看到,在他挪開手後,面前硬木的案幾上赫然留下了一個深深的掌印!

窅娘戰慄地拉住了白墨宸的袖子,不知道今日到底是會怎樣收場。然而白墨宸已經沒有心思再顧及她的感受,眼神一瞬不瞬地只盯在殿中的女子身上。

白帝笑了一笑,對殷夜來道:「來,仙子也該敬白帥一杯。」

「是,」殷夜來並不推辭,只是用纖纖十指捧起金盃,走到他面前,微笑,「白帥請。」

白墨宸沒有動,無言地凝視著她,眼神複雜。

——這真是一個令人無法琢磨的女人。這麼多年來,見慣了修羅場、走多了生死路,他曾經以為自己早已心如鐵石無所畏懼。然而如今,她只這樣站在他面前,一句話也不用說,他就感覺到一種極大的壓力撲面而來,說不出的恐懼瞬間就將自己包圍。

帝君…難道都知道了麼?她和他的家人,是否都已經落入了對方手上?

寂靜的光華殿裡,兩人只是這樣僵持了片刻。沉默中,外面忽然傳來了一聲沉悶的響聲,似乎在天的另一頭滾滾而來,轟的一聲擊在頭頂上。

「啪!」那一瞬,白墨宸再也忍不住,忽地一抬手,把那杯酒打到了地上!

「啊?!」窅娘吃了一驚,失聲驚呼。

白墨宸一把抓住殷夜來的手腕,將她扯到了自己的身側,殷夜來顯然也是有些意外,微微驚呼了一聲,一個踉蹌跌到了他的懷裡,旋即感到那隻鐵一樣的手將她攏進臂彎中。她愕然抬頭,發現那個一直沉穩如山嶽的男人眼裡已經燃起了熊熊的怒火。

他終究還是無法繼續忍下去。

「帝君的意思,臣已經明白了,」白墨宸長身站起,直視著居中位置上的白帝,語氣克制而冰冷,「帝君派人將夜來抓入內宮,是想說明臣的一切均在帝君股掌之間,是麼?」

聽到這樣直截了當的詰問,白帝卻神色不動:「墨宸,你怎麼會把朕或成是如此不懂憐香惜玉的人呢?——你問問殷仙子,是不是她自願進宮來的?朕可有強迫半分?」

白墨宸微微一怔,卻聽殷夜來回答:「不錯。」

什麼?他一震,不可思議的看著身邊的女子——她是自願回來的?那麼說來,他們的父母應該安然無事了?可是,她為什麼又要自投羅網?

殷夜來歎了口氣,在他耳畔輕輕的說了一句:「我…看到了你的信。」

他猛然一震,愕然看著她:「信?」

怎麼會?臨別的時候,他根本沒有給她留書!那個匣子裡只有一雙他兒時穿的布鞋,一份丹書、一本帳簿和一把光劍而已——到底是什麼地方出了紕漏,居然讓她居然看到了所謂的「信」?那一封信裡到底又都說了什麼,能讓她這樣義無反顧地回到了這裡?

這是一場陰謀,還是…

他腦子裡迅速掠過種種揣測。然而,看到身側那雙靜如止水的眼眸,忽然間,所有紛亂的思緒都平息了。是的,此時此刻,這些問題都已經不重要了——她是為了他而回來的,就是光憑這一點,一切都已經有了最終的答案。

「你不該回來的。」他聽得出自己的聲音在顫抖。

「我知道。」她笑了一笑,輕聲,「但我不想讓你一個人待在這個地方。」

「墨宸,」白帝撫掌大笑,「你享有如此艷福,真是令朕羨慕不已啊!」

白墨宸看了看殷夜來,又轉頭看著高座上的帝君,目光緩緩變幻,從袖中掏出了那一枚象徵著無上兵權的虎符,手指忽然一鬆。「噹」的一聲,沉重的青銅令符墜落在帝君案頭的金盤裡,發出一聲刺耳的重響。

「…」殿上所有人都齊齊一震。

「請帝君收回兵權罷!」白墨宸的聲音凝重而低沉:「墨宸甘願做回一介平民,從此解甲歸田,終身不入帝都。帝君可滿意?」

白帝拿起那枚虎符,和自己手裡的另一枚合在一起,只聽卡的一聲響,兩枚虎符完整吻合,脊上那十二個字清晰浮現——那是可以調動千軍萬馬的重器,天下軍權的象徵,不遜色於象徵皇權的皇天神戒。

然而,這個手握天下的男人,居然就這樣放開了它!

「沒想到你還真棄權勢如鄙履。」白帝眼裡卻掠過一絲不悅,冷笑,「朕還真的沒說錯,你終究會在女人上面吃大虧——可真不像一個做大事的男人!」

白墨宸只是淡淡:「讓帝君失望了。」

宰輔在一旁靜默地抽著水煙,看了一眼虎符,又看了一眼白墨宸,眼神變幻不定。在這瞬息萬變、危機四段的深宮裡,今日這個對局,到底會是什麼樣的結果,連他心裡也沒有底——但無論如何,贏家不會是兩個人中的任何一個!

「如果朕只是想要虎符,任何留你到今日?」白帝冷笑了一聲,「墨宸,朕只是愛惜你一代將才,希望你繼續執掌大軍,替朕打下這萬世江山!」

「萬世江山?」空桑元帥歎了口氣,「撤軍西海,挑起內戰,引狼入室——帝君是非要逼著臣做萬世罪人麼?」

「什麼罪人不罪人?後世均以成敗論英雄!等朕百年之後,一切還不是你的?」白帝一撐拍在桌上,不容爭辯,「權柄這個東西,拿到的時候固然需要付出代價,交出來時,難道輕鬆一句『不要了』就可以了結一切?」

這句話說得露骨,不啻是撕開了臉面。

殷夜來微微一震,抬頭看了白墨宸一眼——他已經為她妥協了第一次,如今,還會為她屈服第二次麼?讓他放棄兵權,可以;讓他違背原則發動內戰,他肯麼?

「拿回去!」白帝一揚手,將那一半虎符扔到了腳下,「只要你撿起來,我就當什麼都沒發生——你還是我最得力的左右手,還是空桑千軍萬馬的統帥!否則…」

「好了好了,先別說這麼殺風景的話,」宰輔看得氣氛又有些緊張,笑著打了個圓場,「今日好容易能見到殷仙子,微臣實在非常想欣賞那絕世歌舞。」

「哦…」白帝語氣裡帶著一絲陰冷的笑意,語意雙關,「其實朕也私心盼望已久,只是礙著墨宸的面子,一直不好勞仙子芳駕入宮。」

《羽·赤炎之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