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手在黑暗裡抖了一下,許久,才點了點頭。
「呵,我就知道,」殷夜來輕笑起來,「哪一個男人,不夢想著要名垂史冊呢?不過即便如此,我還是很高興,無論是為了建功立業,還是為了空桑大局,你所堅持的都沒有錯——而我,很高興自己是在為了一個正確的決定而戰。」她歎了口氣,「如果只是單單為了一個男人而死,也未免太辱沒了劍聖一門啊…」
死?他忽然為她提到的這個字而猛地戰慄了一下。
「我走了,你自己保重。」她沒有再說什麼,對著他點了點頭,就這樣拂開一重重簾幕,從這座充滿了殺機的光華殿裡走了出去,將他留在了身後的黑暗裡。
白墨宸在空寂的大殿裡遙遙望著她的背影,心懷複雜。
「不會吧?太讓人失望了。」寒蛩在黑暗深處喃喃,「我還以為會有好戲看呢。」
走出去,外面是大風大雨,雷電交加。廊下不遠處站著宰輔素問,身邊帶了幾個全副武裝的心腹,看到她出來時不由笑了一聲,迎了上去:「白帥果然還是心軟啊…殷仙子快過這邊來!站開些,等會兒這裡就要打起來了,別弄傷了玉體。」
殷夜來盈盈走了過去:「宰輔如此關心,妾身真是擔當不起。」
宰輔吐了一口水煙,打量了一下這個艷名滿天下的青樓女子,發現她在如此險惡環境中居然還不曾驚慌失措,不由低低笑了一聲,指了指背後:「仙子過獎了,老臣可不是什麼憐香惜玉的人物。仙子若要謝,也應該謝後面那位貴人。」
殷夜來一驚,順著他的手看去——此刻天上雷聲隆隆,閃電交錯,在數百內侍後面,赫然停著一頂軟轎:轎子裡有個衣衫華貴的年輕男子,正用一種帶著陰冷笑意的目光遠遠地打量著她。那種視線陰毒而齷齪,令她全身止不住地一顫。
居然是玄凜!他,果然也是今夜陰謀的策劃者之一!
玄凜坐在軟轎裡,對著走出殿來的殷夜來勾了勾手指,態度輕慢。一個青樓風塵女子,居然還敢放出大話說什麼就算自己將來當了皇帝也別想見她一面!真是可笑…也不看看自己是什麼身份!不等登基,就在今晚,他就要把她捏在手心裡了!
到時候,非要這個賤人求生不得求死不能不可。
殷夜來緩緩朝著玄凜的方向走了過去,在路過素問身側時,忽地停下來,問「宰輔,你想不想知道我最後在白帝耳邊說了一句什麼,他就立刻乖乖地把出宮令符交給我了呢?」
「什麼?」宰輔微微一怔,想起白帝在聽到耳語後的驚愕表情,心裡忽然有些不安。
「因為,我和他說——」殷夜來輕輕俯過身,在他耳邊吹氣如蘭,低聲道:「十年前我能殺掉一個皇帝,十年後,自然也不吝於再殺第二個皇帝!」
「什麼?」宰輔脫口驚呼,驀地抬起頭,如遇雷擊,「你是——」
只是短短的兩個字之後,他的眼睛頓時睜大了。
——那一支尖利的簪子從他心口一瞬間刺了進去,深深扎入了心脈。她的動作之快,連他身邊的那些侍衛都根本沒有反應過來的機會!
「現在你知道我是誰了吧?」殷夜來將簪子從他心臟裡抽出,動脈隨即碎裂,一股血噴上她的面頰,襯得女人蒼白的容顏如同沐血修羅,「哈哈哈哈!」
宰輔捂著心口踉蹌後退,定定看著眼前的女人,目眥欲裂。
「不…不可能…」他喃喃,「白墨宸怎麼會…」
「是啊,白墨宸當年怎麼會沒有殺我滅口,我又怎麼會為了他回到這裡?這些,你都是怎麼也想不通的吧?」殷夜來冷笑,語氣鋒利如劍,「哈,宰輔大人…任你千算萬算,還是算漏了人心!」
葉城的花魁一轉身,抽出髮簪,掠向了玄凜所在的軟轎。她的動作快如驚電,彷彿一隻飛鳥穿梭在人群裡,長不到一尺的髮簪飛快地點在那些揮舞過來的刀劍上,發出刺耳的短促聲音,一把把鋼鐵的刀劍居中折斷,落了一地。
她毫不猶豫地衝向了那一座軟轎,手一揚,長袖獵獵捲出。
——當前形勢危急,當務之急是要抓到這次行動後的幕後首腦人物做為人質,才能在如此敵眾我寡的情況下扳回局面!
顯然沒有料到事情兔起鶻落,瞬間發生這樣的逆轉。轎子裡的玄凜皇子早已驚得面色蒼白,拚命往裡躲,似乎全無反抗之力——然而,就在殷夜來的長袖捲入,將要抓住他的一瞬間,忽然聽到耳邊風聲一動。
那種細微的嗤嗤聲,被此刻的雷雨掩蓋,任憑她這樣的高手也沒有立刻分辨出來。就是在這一瞬間,她看到有六道白芒從身側綻放,忽然化為了一個圈,把圍在了中間!
她驚覺,立刻後退。然而一股奇特的壓迫力油然而生,從四面八方聚集過來,彷彿一堵牆壁突然圍合。她就像是受困於一座透明的水牆,一時間居然無法再動上一動!
這…這是怎麼回事?術法?
她驚愕地看著,陡然看到轎子更深處還坐著一個人。那個人坐在玄凜的身後,臉色青白,穿著黑色的神官服飾,彷彿一個虛無的影子。那個人一手按在玄凜皇子的肩上,一手探出,對著自己迅速結下了咒印——這個強大的咒術,一瞬間就從正面擊中了沒有準備的自己。
神官?這次的行動裡,玄族居然請出了族裡的大神官!
自從神的時代結束後,九百年以降,在人治的時代裡,術法因為過於艱深而漸漸式微。到最後,連空桑六部藩王都已經不習幻術。唯有每一族的神官還保留著上古傳下的秘技,用來侍奉神明,地位崇高無比,從不輕易離開屬地的宗廟。
玄凜嚇得面無人色,然而看到殷夜來被困在結界裡無法動彈,膽子大了些,臉上又露出了得意而陰毒的笑意,一揮手:「給我拿下!帶回府裡去好好調教!」
他身後的神官蹙了蹙眉,低聲:「皇子,現在不是顧慮女色的時候——這個女人很麻煩,要立刻殺!絕對不能留到天亮!」
神官威嚴如父,他只得咳嗽了一聲:「都殺了!立刻!」
「是!」周圍一聲應和,數百位下屬立刻動上了手。
忽然間雨幕裡又是一道電光閃過——那個剛接近殷夜來的下屬忽然「啊」地驚呼了一聲,往邊上緊急避了一下。然而那一道光刺穿了他的肩膀,立刻廢掉了他的一隻手。
那是一把長刀,從黑暗裡如雷霆般刺過來!
「白帥?!」神官發出了一聲驚呼——刀光映照著閃電,凜冽刺眼,映照出白墨宸亮而冷酷的眼神。在看到自己的女人即將陷入重圍的瞬間,留在大殿裡的他毫不猶豫地奪門而出,如一頭獵豹急撲而來,一刀又快又準地洞穿了敵人的肩膀!
在他身後,忽然間無聲無息地冒出了一群人。
那一行人大概有一百餘名,雖然穿著普通裝束,然而眼神卻有著軍人特有的冷亮。他們是從內宮府庫方向悄然前來,簇擁在白墨宸的背後,和一眾玄王宰輔的人馬對峙。當先的一個青年走過來,在大雨裡行禮:「參見白帥!」
「這是…」玄凜有些吃驚,「哪兒出來的?」
神官搖了搖頭,吐出了一口氣。早知道白墨宸不會如此輕易束手就擒——這些人,應該是前日以「運送貢品入京」名義進入帝都的人馬吧?顯然,白墨宸在孤身入宮之前,也壓了一張底牌在手裡。可是就憑這一百多號人,想要從天羅地網裡殺出去又談何容易!
「動手,一個不留!」神官一揮手,斷然下令。
只聽得一陣刺耳的金鐵交擊聲,長刀在夜裡劃出一道道雪亮的光,雙方的人馬交織在一起,各不退讓,只殺得天昏地暗。
「白帥,快走!」青砂擋住了玄王的進攻,回頭急切道——按照他們預先的計劃,一旦白帥在宮中遇險,他們這一批先期潛入帝都的人便要及時趕來保護,且戰且退,盡快撤離到安全的地方,等待穆先生帶援軍到來。
然而此刻,當他們開始交戰的時候,白墨宸卻並沒有離開的意思。
他撲向了那個結界,咬著牙,一刀砍了下去!
「墨宸!快走!」被困在結界裡的人明白了對方的心意,失聲喊,「不要管我!」
大雨在不停落下,電閃雷鳴,光影交錯。殷夜來在結界裡看著那些人在雨中揮刀戰鬥,不由焦急萬分——墨宸帶來的那些人雖然悍勇,但數量上卻只有對方的一半,如此強行硬拚下去,只怕再過一個時辰便要盡數死在深宮裡。
不…一定要闖出去!不然,便是要所有人一起死在這裡了!
殷夜來強迫自己沉下心來,在結界內盤膝而坐,調勻內息。然而經過海皇祭一場惡戰,她身受重傷,已經不能發揮出原有的力量。此刻強行催動內息,卻只覺得氣脈斷續,左右肩、潭中、璇璣、氣海幾處大穴上內息淤積,竟不能在體內自由流轉。
眼看一個又一個戰士在大雨裡倒下,她忽然間睜開了眼睛,從鬢髮上拔下了那一支髮簪,吸了一口氣,陡然回過手,刷的一聲刺入了自己左肩的肩井穴上!
「夜來!」白墨宸失聲驚呼,「你做什麼?」
然而只是那麼一分心,他身形一頓,立刻有一把刀在他左肩上留下了一道傷!
「不要管我,」殷夜來噗的一聲拔出了簪子,一股血如同箭一樣射出,染紅了肩膀上的衣衫,厲聲提醒,「小心身邊!」
她咬著牙,手上毫不停頓,尖利的簪子緊接著刺入右肩井穴、潭中、氣海幾處大穴,每次刺入拔出,都伴隨著噴湧如泉的血——當最後一次刺入胸口的璇璣穴時,隨著一股真氣猛然的湧出,她忽然吐了一口血來!
用這樣近乎自毀的方式強行「打通」了所有穴道,那一瞬,伴隨著鮮血的湧出,全身的氣脈忽地通暢無阻,瞬間便流轉開來!
——就是現在了!她知道這一瞬自己恢復到了巔峰的狀態,再不猶豫,手腕微微一轉,只聽卡嚓一聲響,右手裡忽然吞吐出了一道白色的光!那一瞬間正好有一個霹靂從天落下,映照得大地一片雪白。在刺眼的光之後,結界四分五裂,她從中飛躍而出,隨之咳出了一大口血。
「光劍!」玄凜還莫名所以,神官卻在轎子裡驚呼,「是光劍!」
——這是光劍!傳說中劍聖一門才持有的神兵利器!
殷夜來破界而出,在大雨裡劇烈地咳嗽著,全身穴道上血如泉湧。白墨宸被數十個個包圍著,正在大殿左側的垂花門下血戰,已經多處負傷,血染了半身。她幾度試圖衝過去和他匯合,卻都被密密麻麻的兵器擋了回去。
「隔開他們兩個!」神官在轎子裡指揮,「先殺白墨宸!不要讓她靠近他!」
更多的人衝過來,攔在他和她之間,不讓她有靠近救援對方的機會。殷夜來眼看著白墨宸被幾十個人圍攻,漸漸不能支持,忽然間,她不再試圖殺出一條血路,而是持劍在手,縱身一躍,忽然消失在了夜幕裡!
數百人不自禁地一起抬頭看去,然而,在黑色的天幕裡,只有冷雨如注而落,哪裡還能看到半個人影?
「逃了?」玄凜有些詫異。
然而,話音未落,轟隆隆的雷聲裡,忽然有一道閃電從天擊落!那道閃電亮得出奇,耀眼奪目,在離落地還有三丈的時候忽然裂開,一分為二,二分為四、四分為無數,彷彿陡然綻開了一朵美得凌厲的花來!
「小心!」神官脫口大呼,「那是劍氣!」
不過,已經遲了。劍氣蓬然炸開,向著四處激射,縱橫而舞,連接成陣。她的速度極快,快到幾乎可以同天上的閃電媲美。只是一個電光明滅之間,她的身姿便會從一側閃到另一側,猶如鬼魅,招招奪命,毫不留情。
一瞬間,那些人的眼裡居然看到了六個殷夜來同時出現,迅捷如電,聯劍而上,從不同角度聯手發起了狠絕的攻擊!
「分光!化影!」神官喃喃,「難道真的是傳說中的劍聖一門…」
忽然間,他只覺得心頭一凜,彷彿有什麼東西極快地逼近,然而肉眼卻看不見痕跡——神官雙手猛地拍合,一聲低喝,從地上忽然憑空生長起了一道牆,將軟轎圍合。只聽噗的一聲,果然有什麼東西刺在上面的聲音,不到一尺之遙。
那一瞬間,整個世界都寂靜了。
閃電的光芒陡然收斂,從無數歸為一道,回到了女子的手裡。殷夜來落在了原地,在大雨裡急速地喘息著,不停地咳嗽,握劍的手已經開始有些顫抖,全身鮮血如湧——而此刻,她的腳下流淌的已經不是雨水,而是滿地殷紅可怖的血水!
青砂愕然看著這一切,不敢相信。
「神官!」玄凜皇子這才看清楚了眼前的一切,不由失聲驚呼,戰慄地抓緊了唯一的依靠——不過短短片刻,庭院裡的所有人都已經變成了屍體!整整兩百多人,居然就這樣被一個女人在片刻間斬殺!
那是多麼可怕的力量,多麼可怕、妖魔一樣的女人!
「玄凜皇子,如今你不打算要收我去金屋藏嬌了吧?」殷夜來低啞地笑了一聲,握著劍一步步走過來。玄凜看著她握劍一步步逼近,只嚇得面色蒼白,「別…別過來!妖怪…妖怪!」
神官沉聲:「皇子莫怕,坐到我身後去。」他一按玄凜的肩頭,整個人便躍了出去,擋在了軟轎前面,雙手合起結印,看著走來的女子,如臨大敵。
「讓開。」殷夜來冷冷,「我不殺他,只要他帶我們出去。」
神官沒有讓開,咬著牙,低聲:「我們也不殺你,只要仙子別再插手這件事——殷仙子既然是劍聖一門的人,那應該恪守不涉足雲荒政局的師門遺訓。為什麼一定要為白帥這邊賣命,和我們過不去呢?」
「師門遺訓?」殷夜來顫了一下,冷冷笑了一聲,「只可惜,我早已不是劍聖一門的人了——我只不過是個青樓女子!」
神官吸了一口氣,目上神光暴漲,雙手緩緩合攏,念動了咒術。
然而,不等他念完第一句,一道凌厲的閃電從天而降,瞬間將他剛合起的手橫向斬斷——那是凌厲之極的一劍,幾乎令天上的閃電失色!
「九問!」神官在生命在最後一刻失聲驚呼,一道光從心臟裡綻放。
「神官…神官!」玄凜皇子恐懼地大喊起來,看到族裡最高宗教領袖身上忽然出現了縱橫十幾道裂痕,整個身體土崩瓦解!血如同箭一樣從身體裡射出,將坐在後面的他全身染紅。玄凜面無人色地往後縮去,生怕這個殺神一樣的女人接下來會一劍斬向自己的脖子。
然而,在施展了九問最後一句「蒼生」之後,彷彿竭盡全力後全身精神氣瞬間枯竭,殷夜來踉蹌著落地,光劍的光芒剎那間黯淡萎縮。她勉強往前走了幾步,忽然倒下,恍惚中只感覺到大雨如鞭子一樣打在自己的身體上。
——她離玄凜只有咫尺之遙,然而神智卻在一剎那抽離了身體。
「夜來!」白墨宸失聲驚呼,衝過去,在大雨中俯下身將她抱起。她的手頹然滑落,手心的光劍光芒全無,在地上滾動了一下便現無聲息。
聽到他的呼聲,彷彿是為了安慰他,殷夜來的手指動了動,卻無力抬起。
玄凜坐在轎子裡,只被這一幕嚇得全身戰慄,抱著僥倖的心理小心翼翼地探出身體,剛要俯身出轎,忽然間眼前黑影一動,卻是青砂校尉迅捷而來,只是一伸手,便將他如老鷹捉小雞一樣的提了起來。
玄凜嚇得面色蒼白:「不關我的事…都是、都是宰輔那傢伙攛掇的!」他拚命地辯解,然而青砂根本沒有理會他說什麼,只是一手揪住他的衣領把他拖出轎子,對大雨裡的男人俯下身,請示:「白帥,我們該撤退了。不然驚動更多人,事情會更麻煩。」
白墨宸撿起了光劍,抱著殷夜來站起來,抬頭看了一眼天幕。
下著雨的夜,看不見星辰。然而估算下來,如今已經是三更過後——按照他們預先的計劃,援兵應該已經在趕來的路上了。在入宮前,他曾經給了穆星北三道密令,分別調動了三路人馬:第一道命令是給遠在西海的軍隊的,為了防止白帝用虎符奪走他的兵權,他已經密令西海上的人對於帝都所有來使都斬殺不論。第二道命令給了駐紮在京畿的駿音將軍,因為在此刻,唯有他手下的驍騎軍才有可能成為他真正的後盾。
而第三道命令,便是給了負責押運貢品的青砂校尉。在驍騎軍不曾趕來的時候,這一行他預先派回雲荒的心腹人馬,將會成為他入宮後的唯一一張護身符。
此刻,深宮危機四伏,雖然他們贏了眼前這一仗,但也只剩下了寥寥十幾個人,不宜久留,的確應該盡快撤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