簇擁著慕容雋的家臣們如臨大敵地看著這個天而降的少女,弓箭一齊地對準了她,個個疲憊不堪,卻殺氣凜然。
「等一等!」四大家臣之首的東方清認出這個少女是廣漠王的九公主,連忙攔住了要發射第二輪的同僚。然而慕容雋坐在馬背上,只是抬起頭怔怔地看著她,眼神渙散而恍惚,似乎完全沒有認出她是誰來。
「慕容雋,你這個沒義氣的傢伙!說好了要一起入宮救殷仙子的,你居然扔下我自己偷偷先跑來了?」琉璃看到對方一身都是傷,不由撇嘴,心裡的火氣登時消了,「你看你,背信棄義,到頭來弄得自己這麼狼狽!」
然而就在瞬間,慕容雋身子往前一傾,忽然從馬背上跌了下來!
「喂!」琉璃大吃一驚,下意識地一按鳥背。比翼鳥應聲呼嘯著一衝而下,利爪下探,在那個人跌到地面上前瞬地將他一把抓了起來。
「公子!」那一群人發出了驚呼,弓箭再度張開。
「別放箭!」東方清厲聲阻攔,「讓公子跟著她走更安全一些——追兵就要來了,我們來斷後!這樣,才能讓都鐸的人馬順利走脫。」
馬蹄聲果然已經近在耳側,那是驍騎軍的人包抄了上來。
「是。」彷彿知道此刻已經萬萬不能逃脫,所有人停下了撤退的腳步,聚攏在一起,回過身,對著後面追來的人齊刷刷地拔出了刀劍,臉色肅穆——雖然面對著比自己多十倍的人馬,鎮國公府的家臣卻沒有一個屈服。
「一個也不許逃了!都給我抓回去!」如狼似虎的驍騎軍已經追上了他們,當先一騎坐著的是白墨宸。一夜出生入死的劇戰後,他的全身上下都充滿了血和火的味道,鞭梢一指,喝令下屬圍困住了這一行人,厲叱:「慕容雋呢?給我滾出來!」
東方清在面具後的眼睛驟然變了,不可思議地喃喃:「你…還活著?」
不可能…那樣的一場大火,居然沒有把這個人燒死!居然還讓他毫髮無損地出現在了這裡!這難道是天意,還是神跡?!
「是,我活著。但有些人卻已經死了…」白墨宸看著這一行蒙面人,眼神亮如閃電,隱隱透著一種令人畏怖的光,一字一句地切齒,「所以,你們,全部都該跟著去!」他厲聲大喝:「慕容雋呢?讓他出來!」
「鎮國公?」東方清忽地冷笑了一聲,「此事和鎮國公有什麼關係?——我們今夜是奉宰輔素問之命前來的。白帥的話,在下實在聽不懂。」
白墨宸一怔,驀地明白過來:「死到臨頭,還信口雌黃!」
東方清手一擺,所有殘餘的人唰的拔刀。
「還要抵抗麼?」白墨宸厲聲冷笑,刀鋒斬下,頓時斷去了身邊的一顆頭顱,「慕容雋,既然你不敢出來——那麼,就讓我來把你的黨羽一個個的拔除乾淨!」
隨著主帥的衝鋒,驍騎軍立刻湧上,從四面八方將這一行人包圍。
那是一場沒有任何希望的眾寡懸殊的戰鬥,慘烈異常。
一個接著一個的家臣倒下去,血染紅了地面。然而,從頭到尾,沒有一個人說一句話,沒有一個人發出一聲慘呼。白墨宸策馬馳騁於殺場中,手起刀落,彷彿殺神附體,眼裡充滿了可怕的光芒:「慕容雋…出來!」
力量眾寡懸殊,這樣的殺戮持續了只有一刻鐘,到最後,迅速只剩下四大家臣之首、跟隨了慕容雋最久的東方清。
「停!」殺紅了眼的空桑主帥忽然大喝,所有人隨之束手。白墨宸跳下戰馬,踏著屍體一步步走過來,冷冷對最後的俘虜道,「慕容雋呢?交出他,饒你全家不死。」
東方清提劍站在滿地屍體裡,面對著最後的通牒,並沒有回答一個字。他看了看白墨宸,然後低下頭檢視了一番死去的同伴們,站直了身子,冷冷一笑,忽地回劍一抹,斷然割斷了自己的咽喉!
「啊?」在旁人的驚呼聲裡,蒙著布巾的臉迅速變黑,轉瞬腐朽成白骨。
白墨宸一步上前,一把抓住他的肩膀,然而對方的身體也在迅速潰爛,很快就軟得已經無法抓住——那一刻,不僅是東方清,那些倒地死去的人的臉上也同時發生了巨大的變化,屍體迅速化成了一灘水!
「沒有活口。」駿音低聲,「無法確認身份。」
白墨宸定定看著那些腐屍片刻,頹然鬆開手來。這人在最後選擇了自行了斷,就是為了不讓今晚的事情牽連到鎮國公府——這些家臣估計出發前就在舌下藏了毒藥,還真的是對慕容氏忠心耿耿,死而後已!
他看著腳下纍纍白骨,沉默了一瞬,忽然一咬牙,勒轉了戰馬飛奔離開。
「白帥!」將士們在後面急追,「您要去哪裡?」
「鎮國公府!」
比翼鳥下探下迅速起飛,帶著慕容雋和琉璃飛起。忽然墜落後又被提上雲霄,然而慕容雋卻似乎沒有絲毫的驚訝恐懼,甚至沒有絲毫表情,彷彿失去了魂魄。
「你…你怎麼了?」琉璃有些不安。
慕容雋搖了搖頭,沒有回答,只是將雙手覆蓋在了臉上,默然了許久,才長長地歎了口氣:「我畢竟還是輸了…」
「輸了?」琉璃愕然,「你是說你沒救出殷仙子麼?」
慕容雋微微搖頭,似是再也不想解釋什麼,只是垂下手,指向了地面。琉璃探頭往下看去,忽然「啊」地驚呼了一聲。
在他們剛離開不久,地面上就已經出現了一場大屠殺!鎮國公府的那一行人被驍騎軍包圍,無數支利箭急射而來,轉瞬射殺了所有人——宮門不過在十丈之外,但那短短的距離卻彷彿是鬼門關,沒有一個人可以活著離開。
「那個人是誰?」琉璃指著殺場裡一個策馬馳騁的人影,「好狠啊!」
在那個人殺過之處,被一刀斷頭的屍體紛紛倒下,鮮血濺了滿身,從半空看下去也是殷紅可怖,分外的刺眼。琉璃只看了一眼,心裡就隱約騰起一種不詳的感覺。這個人身上,似乎有一種奇怪的黑暗和狂熱。
「白墨宸。」慕容雋輕聲,語氣冷酷而空洞,「他居然沒有死。天意?」
「白墨宸…」琉璃緩緩念了一遍,這個名字曾經在殷夜來嘴裡吐出——那是殷仙子的男人,空桑的主帥,在世人口中是一個強大、自製、重情重義、言出必行的軍人。然而此刻,這個滿身是血馳騁在屍骸裡的人,卻瘋狂得宛如一個惡魔。
「這個人…」琉璃喃喃,「不大對勁。」
地下的那一場屠殺轉眼結束,在東方清倒下的那一瞬,琉璃感覺到身邊的慕容雋劇烈地震了一下。她以為他會忍不住衝動地做什麼傻事,連忙上去拉住了他的衣袖,然而,慕容雋畢竟還是沒有動,只是在高空低下頭,看著自己的下屬被屠戮殆盡,沒有說一句話。
「血的代價…」慕容雋望著腳上的大地,喃喃,「成王敗寇。既然白墨宸還活著,那麼,就要輪到我們付出代價了。」
「代價?」琉璃訥訥,頓了一下,似乎陡然明白過來了,失聲,「你要殺白帥?為了搶女人?——天啊!你就算為了救出殷仙子,也不能放火燒了皇宮呀!」
慕容雋苦笑了一下,不置可否。這個九公主的心思簡單純淨,哪裡能明白這麼複雜的權謀爭鬥。此刻,他甚至連解釋的力氣都沒有了。
「殷仙子呢?」琉璃追問,「你找到她了麼?」
「…」慕容雋沒有回答,辰角緩緩露出一種讓琉璃冷徹心肺的笑容來。他仰起頭。漠然地看著烏雲上刺眼的陽光,瞳孔居然沒有任何變化。
「你笑什麼?」琉璃失聲,有些不詳的預感,「她在哪裡?」
「在火裡。」他木然地回答,「在我眼前,被活活燒死了。」
「什麼!」琉璃失聲驚呼起來。
「她死了!」那一瞬間,她聽到慕容雋一直克制著的聲音終於有了起伏,那是一種彷彿爆發似的憤怒和絕望,在雲上失聲狂笑起來:「她…她為了那個男人,居然可以赴湯蹈火!她寧可與他共死,也不願和我同生…哈,哈哈哈!」
他笑得如此瘋狂,手舞足蹈,幾乎要一頭從比翼鳥上栽落雲霄。
「喂,小心啊!」琉璃連忙一把抱住了他。
「哈,哈哈哈…我拼了命的想去救她回來…她卻寧死也不跟我回來!」懷裡的人在大笑,胸臆不停地起伏,幾乎是惡狠狠地道,「她寧可與他共死,也不願和我同生!」他哽咽著,忽然間又出了一聲大笑:「而且,那火是我放的!是我…是我!」
琉璃怔怔地看著他。說不出話來——她感覺到有滾燙的淚水一滴滴濺落在手上。這個向自己求了幾次婚的貴族青年,一貫是個心思縝密的人,冷靜優雅,長袖善舞,似乎生下來臉上帶著面具。然而這一刻,他卻哭得像個孩子和瘋子。
——這就是人類麼?是那種最脆弱也最堅強、最卑微也最強悍的生靈麼?他們小小的心臟裡,蘊藏著多少的力量啊!
琉璃怔住,遲疑了半晌,才絞盡腦汁想出來幾句安慰的話:「我知道你現在一定很傷心…不過,別難過了…人死不能復生。我知道你盡力了…你盡力了呀!」
她也知道自己說辭的蒼白,慕容雋搖了搖頭,還是沒有說話。
「那麼,不如我們先回家去吧?」琉璃等了片刻,還是不見他有反應,有些無奈地開口,「一夜沒回去,我爹一定急死了。」
「家?」一直木然的慕容雋聽到這句話卻震了一下,不知道想著什麼,臉色緩緩變化。他終於歎了口氣:「你說的對。現在我還不能死——慕容家已經到了存亡關頭,這個時候,我怎麼能坐以待斃?」
「啊?」琉璃張大了嘴巴,「存亡關頭?」
「是。」他微微苦笑了一下,「白墨宸命大,居然在那場大火裡活下來了!你以為他會放過我?還有那些給了兩百石黃金的那些人,他們…」
說到這裡,他下意識地低下頭,看著自己左手的無名指。
從刺破那一天開始,那個小小的傷口一直沒有痊癒,不停滲出血跡來,似乎除非他體內血全部流乾才會停止——那些冰夷,在抽取了那滴血之後,也已經把他的靈魂束縛在那個水晶球裡了吧?如果知道了自己沒有完成約定,那麼,隨之而來的報復定然殘酷萬分。
可是…這又有什麼呢?
在眼睜睜地看著堇然葬身火海那一刻開始,他的心也已經死去了。接下來肉體的死亡或者靈魂的禁錮,都已經無足輕重——到了此刻,唯一令他還覺得牽掛的,是他的家人和中州人的命運。
「咦?」琉璃又一次注意到那個小傷口,驚詫地湊了過來,「這是怎麼弄出來的?」
「沒什麼。」慕容雋很快將手藏到了袖子裡,在比翼鳥上站起身來,俯視著已經近在腳下的葉城,深深吸了口氣:「九公主,今日你救了我的命——我會永遠記得,也希望還有機會能報答。可現在,我要回家了。」
「大難立刻就要來臨,我必須竭盡最後的力量,保住慕容家!」
琉璃不是很明白他說的是什麼,看了一眼腳底下亂糟糟的帝都,喃喃:「可是…我還得找一個人呢!那個傢伙重傷未癒,會出什麼事情。」然而,話剛說到這兒,有什麼東西卻忽然掠過了她的眼角。
那是一道光,從雲霧下面而來,飄忽飛過,宛如淡淡的閃電去向了不遠處高聳入雲的伽藍白塔頂上——白光裡依稀可見一個女子的影子,飄向了神殿。
「啊?」琉璃順著那個影子看去,忽地震了一下,「那是…」
比翼鳥掉轉了頭,迅速追了上去。
在萬仞高的白塔上,神廟寂靜。
巨大的神像下點起了燈,一共七七四十九盞,布成了一個詭秘的陣容。在那些用來增強靈力的陣法中間,盤膝坐著兩個人。空桑祭司和鮫人男子相向而坐,雙掌相抵。兩隻掌心都刻有命輪的手緊扣在一起,金光緩緩而轉,氣息在兩人體內流動。
鳳凰的眼睛緊閉,枯槁的臉上沒有絲毫生的氣息。
片刻,一陣微風從神殿外吹入。一道虛無縹緲的白色人影從腳下的大地上掠來,忽地來到了黑暗的殿內,迅速地飄近。
那,赫然也是「鳳凰」!
然而,那個鳳凰卻是一個散發著微光的「靈體」,虛幻如霧。那個靈體從殿外掠入,彷彿被什麼力量吸引著,迅速地飄向了盤膝而坐的本體,一瞬間合二為一。
那一瞬,空桑女祭司的身體震了一下。
溯光吐出了一口氣,將右手緩緩鬆開——在他掌心的命輪離開對方掌心時,彷彿身體的生氣被抽去,盤膝而坐的空桑女祭司忽然間就癱倒了下來,白髮如瀑,面容泛灰,一瞬間又似老了十歲。
「鳳凰?」溯光俯下身,「怎麼樣?」
魂魄歸體後,空桑女祭司勉強地睜開了眼睛,只覺得身體有千般重,彷彿有一塊巨大的石頭壓在四肢百骸上一樣。她緩緩點了點頭,說不出話來。
神殿內和麒麟一戰之後,她已經接近垂死之境。然而為了不讓帝都的局面不至於一發不可收拾,她在龍的協助下強行讓元神脫離軀殼,以靈體的方式去紫宸殿上履行白塔女祭司的責任。然而,這樣的最後一舉,已經讓燈枯油盡的她再也無法支持下去。
「好了…完成了。」她眼裡的神光在渙散,虛弱地喃喃,「該做的…我都做了。我為雲荒已經盡了力,剩下的…就看天意了。」
溯光默默頷首,看著懷裡的同伴氣息逐漸微弱,心痛莫名。
「其實,黎縝…是我的人。」鳳凰低聲,「入宮幾十年來,他只遵照我的旨意行事…他會暗中輔助悅意,讓她學會如何做一個好皇帝…我也只能做到這樣了。麻煩你告訴星主…請再派一個人,繼承『鳳凰』的位置吧!」
空桑女祭司斷斷續續地道:「破軍即將甦醒…這個時候,如果女祭司的位置忽然空缺…太危險了。龍,在沒有選定新的人之前…千萬不要把我的死訊洩露出去。」
「你會沒事的。」溯光輕聲安慰,自己也覺得這句話的空洞無力。
「呵,我已經八十二歲了…就算麒麟沒有殺我,也活不長了。」空桑女祭司苦笑著,「我不怕死,龍…我知道輪迴永在,而死生,不過是晝夜更替。」
溯光說不出話來,只是歎了口氣。
「你好好休息吧!我把麒麟帶回去。」靜默了片刻,他看了一眼神廟裡另一個垂死的胖子,「等星主來到雲荒再做處理。」
「不!」空桑女祭司卻緊緊地握住了他的手,「別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