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想說什麼,卻又覺得無從出口。
昨夜,在處理完望舒遇刺的事情後,元老院還是趕在子夜前為他們舉行了婚禮。然而,羲錚全程卻都是默默無一語。就算是酒宴結束,賓客散去,到了兩人獨處的時候,他也沒有說一句話。織鶯從小和他一起長大,視他如長兄,從不敢在他面前任性。此刻當然也不敢自己一個人去休息,只能在那裡陪他默默地做了一整夜。
“你去休息吧。”當陽光照到了他們衣襟上的時候,身邊那個沉默的男人忽然開口了。她震了一下,有些手足無措。
“我要去巡邏了。”他站起身來,除掉了外面婚禮穿的禮服,她連忙上前,從衣架上拿下他平日穿的戎裝,準備服侍他換上——然而他只是默默看了新婚妻子一眼,從她手裡拿過衣服,沒有說一句話。
“羲錚…”她看著他走出門去,忍不住低低喚了一聲。
他停了一下,沒有回頭,只是低聲道:“對不起。”
對不起?她卻愕然不知所措。他為什麼要說對不起呢?所有的錯,都在於她——她在婚禮前的所作所為,不僅令他在外人面前丟了臉面,更是傷透了他的心。此刻,他為什麼反而要對自己說對不起?
“無論怎樣,我實在無法擁抱一個自己不愛的女人,”羲錚卻背對著她,低聲道,“你永遠只是我妹妹,我愛的,是另一個人——對不起。”
她張大了嘴,卻說不出一個字。
他…他在說什麼?羲錚與自己成親,難道也是迫於父母的壓力和元老院的命令麼?——可是,羲錚是如此內向而寡言的人,平日幾乎從沒見他和其他女人說過什麼話。他所愛的女人又會是誰呢?是那些曾經和他並肩戰鬥過的女戰士麼?還是…
她忽然間脫口:“是凝?”
羲錚震了一下,臉色一變,卻沒有否認。
他這樣緘默的態度,讓她想起不久前在發現凝被刺殺的時候,他二話不說就扔下了自己,抱著那個鮫人飛奔前去找巫咸大人求醫。當時他臉上的關切,簡直和自己看到望舒被刺時候一模一樣!
——是的,除了那個鮫人——凝,還會有誰?她是唯一和他朝夕相處的女子,是他在血和火戰場上唯一的夥伴。
早就聽說過傳言,自從九百年前開始,那些鐵血的戰士都往往會愛上駕駛風隼的鮫人,因為她們美麗、溫柔、忠貞、容顏百年不老,有著陸地上女子所沒有的一切——可是無論怎樣,凝都已經是一個垂暮的鮫人了啊…是因為她絕對的忠誠麼?
織鶯忍不住苦笑了一聲:是啊,那的確是自己正好缺少的東西。
她說不出一句話,只能眼睜睜地看著新婚的丈夫轉身離開——羲錚的背影孤獨而沉默,走入人群,轉瞬淹沒在燦爛的朝霞裡。
那一刻,她竟然覺得心如刀絞。
片刻後,廣場上傳來一陣鳴動,一架風隼從大地上掠起,俯瞰著碧海上密密麻麻的空桑人艦隊,輕靈迅捷地上下掠行。
坐在操縱席上的那個鮫人已經老了,重傷初癒,水藍色的長髮上灑滿了霜雪,然而一雙眼睛卻還是澄澈如嬰兒。鮫人凝側過頭,輕笑:“主人可真是一個不會說謊的人哪…她會相信麼?您愛上了一個年紀足夠做您曾曾祖母的鮫人傀儡!”
“凝,要知道一個傀儡,是不會主動發現並提出疑問的。”羲錚彷彿不知道怎麼回答,臉色有些尷尬,只能蹙眉低聲道,“不要多話,不要讓人發現我已經暗自替你解除了控制的事實——否則我會被軍法處置。”
“呵,”那個叫做凝的鮫人操縱著風隼,在碧海上翱翔,語氣愉悅,“放心,沒有人知道上次您在替我療傷的時候,還順便給我解除了體內的傀儡蟲——真是奇跡!除了那個跟隨破軍的瀟之外,我是九百年來第一個獲得‘意識’的鮫人吧?您為什麼要這麼做呢?”
羲錚頷首,低聲:“我只是覺得…”
停頓了一瞬,他終於道:“如果當時刺客來襲的時候,你不是被傀儡蟲控制,也就不會差點被殺——我不想這樣的事再發生在你身上,凝。”羲錚轉過頭看了一眼白髮蒼蒼的鮫人:“我覺得恢復了意識的你,才能更好和我並肩戰鬥!”
凝微笑起來,湛碧色的眼睛裡有活人才有的光輝。
“謝謝您,主人。你給予了我選擇的權力,我也定然會為您戰鬥到最後一刻。”她看著羲錚,“不過,現在艙裡沒有第三個人,主人,您就不必掩藏自己的心了。那很累——我知道您是非常愛她的,為什麼要說那個謊呢?”
軍人沒有說話,線條冷硬的側臉一動也不動,只是監視著腳下空桑西海艦隊的動靜。半晌,才淡淡說了一句:“這樣做,至少會讓她心裡覺得好受一些吧?”
“嗯?”凝有些不解。
“三天後她就要帶著神之手出發了,這一去可能是生離,也可能是死別。”羲錚的聲音平靜而克制,“無論如何,分離之前,我不想她心裡有負擔。”
凝側過頭,看著這個講武堂出來的優秀軍人,眼神變了變。
“原來如此。”她歎息了一聲,默然無語。
片刻後,蒼老的鮫人喃喃:“活了一千年,我還從未見過冰族裡的戰士有著這樣柔軟的心啊…辜負這樣一顆心,她不會覺得愧疚麼?”
“集中精神吧,凝!”羲錚蹙眉,俯視著腳下的碧海,那裡萬艦待發,集結如雲,“元老院有令,要趁著白墨宸還沒有從雲荒返回,迅速出擊,打亂空桑人的部署,好讓冰錐趁機穿過封鎖線——神之手的計劃,絕對要萬無一失!”
“是!”鮫人傀儡凝聚了心神,低低應了一聲。風隼如同一道閃電掠過空桑人的艦隊上空,將兵力部署情況迅速紀錄下來。
“三天後,冰錐入海,發動總攻!”
帝都劫火,冬雷震震。
當一切都隨著雷電和大雨結束時,在遙遠的彼方,黑暗裡有人歎了口氣,對著天空收回了手——在那個人的手合攏的瞬間,掌心的金輪忽地停止旋轉,萬里之外的雷霆也在同一時間停止了。
那個人凝視著彼方的一切,紫色的瞳孔在暗夜裡發出淡淡的光華。在身側不遠處,三道銀白色的光在神燈裡無聲地旋轉,明滅映照。
三魂在不停地鳴動,顯然是感知了六魄凝聚的時間的逼近。
“鳳凰和龍都已經盡了力…帝都的局面得到平息,人世脆弱的秩序總算是被維持了下來。”那個人看了看水鏡許久,喃喃站了起來,“但這種平衡太脆弱。看來,這次我又要親自去一趟雲荒了。星象如此之亂,實在不是好的預兆。”
話音落地的那一瞬,奇跡發生了。
那個人的身體還坐在水鏡前,然而有一個虛幻的影子卻從身體裡“站”了起來,一分為二,緩步離開了這個密室!
靈體脫離了軀殼,長身而起。
和鳳凰臨死前“離魂”之術不同,那個人的靈體並不虛無,在地上留下了淡淡的影子!這是術法中最為高深的“神遊”之術,當魂魄離開軀殼後,聚則成形,散則成氣,所至之地,真神見形,直和身外之身無異。星主的手心裡握著金色的命輪,舉步走向虛空。從遠處看去,宛如一個手握星辰、發著微光的神像。
一步之遙,外面便是萬丈高空,目光所及之處是蒼茫不見邊際的群山。無風從腳底吹過,獵獵如割,那個虛幻的影子居然被一點一點的吹散,如灰燼般的消失。
然而,正當即將全部“解體”之時,那三縷旖旎旋繞的銀色的光芒卻忽然收縮了一下!與此同時,空中月亮的光芒也黯淡了一瞬。在光芒黯淡的一瞬間,天空裡有一道陰影投射下來,不偏不倚,居然將軀殼所在的地方全部覆蓋!
只是一瞬間,黑暗便壓頂而來,力量急速收縮。
一道看不見的屏障忽然建立,從四週四攏。那個即將消散的幻影忽然間恢復了,彷彿有一陣風將吹散的砂子一粒一粒瞬間送了回來,重新堆砌回了完整的人形!
“這…”似乎被什麼力量逼迫著,星主的魂魄無法脫離軀殼,在一瞬間移魂歸位。坐在暗影裡的人睜開眼睛,抬頭望著黯淡的月色,“這是…”
眾星之主面對著暗月,伸出手指在虛空裡勾出一道道複雜的線條。那些線發出淡淡的虛無光華,浮在夜空裡,組成奇怪的符咒。星主在虛空裡快速地計算著什麼,片刻後,忽然一掌拍在那些符咒上,失聲,“什麼?月蝕要開始了?”
高空冷月如鉤,光芒皎潔,灑落大地——然而細細看去,卻能看到月亮的右下方存在著一個隱約的暗色的點,正在緩慢地朝著月亮移動,彷彿一隻不動聲色的黑色棋子,一步步地逼向王座。
那不是一顆星辰,而是一個不明來歷的巨大物體,漂浮在九天之上!
它擋住了月光,而落下的陰影,不偏不倚,居然正好落在了這裡。這…這難道是…“預兆”?是那個流傳了千古的噩夢的影子麼?
星主抬起頭,用紫色的雙瞳凝望著那個黯淡的影子時,剎那,腦海裡有無數的幻象湧現——入侵、屠殺、烈火、毀滅的城市、堆積如山的屍體,從此消失的一族…星主臉色蒼白如死,雙手開始不受控制地發抖。
那是什麼…是預兆麼?在方才短短的片刻內,自己居然看到了“未來”!那個存在於傳說中千萬年的噩夢的影子,已經悄然降臨了麼?
不…不可能!
如今還不到十一月,月蝕的時間怎麼會提前了那麼多?而且,隨著月蝕的提前到來,一股邪氣從西北的狷之原悄然滲透了雲荒大陸,以自己的能力,居然還不看出那股力量的去處!蟄伏已久的魔,趁著九百年大限的到來,到底打算做什麼?
天地六合風起雲湧,無數異象湧現,是大災難的前兆。
暗影在持續地籠罩,那三縷銀色的光顯得越發耀眼,映照著星主深沉莫測的雙瞳。平靜了一下情緒,站起身來,朝著外部走了幾步,然而,每次一踏足到黑暗的邊緣,就有一股奇特的力量推了過來,宛如銅牆鐵壁,將腳步逼回原地。
彷彿是一個看不見的暗之牢籠,將星主困在了原地。
看來,在暗之力量不曾消退之時,自己是暫時無法離開這裡了…但,雲荒大地上驟然而來的災禍又該怎麼辦?整個命輪組織正在崩潰,人世的秩序已經非常脆弱,當空桑離開了數百年來的隱秘庇護力量之後,會不會立刻在冰族的進攻下覆滅?
“龍,”沉思了片刻,星主忽然張開手,對著掌心低低說出了一個名字,“你,此刻聽得到我說話麼?”
“是,星主。”萬里之外,在葉城黑石礁的聽濤閣上,藍發在海風裡獵獵飛舞。溯光張開手,低下頭,看到了掌心同樣開始旋轉起來的命輪——這是很不尋常的事情,星主居然直接和自己取得了聯繫!
或許,是因為鳳凰去世,組織裡的訊息傳遞陷入癱瘓的原因吧!
金色的字開始一個接著一個地浮現在他掌心,傳送來自彼方的秘密訊息:“我無法如期來雲荒和你們匯合——請你盡快來到我現在所在的位置見我。”
溯光微微一怔:“您所在的位置?”
——命輪建立的數百年來,沒有人知道這個神秘的星主是誰。那只是一個身外之身,可以瞬間轉移到雲荒的任何地方。即便是命輪裡的成員,也不知道這個星主到底是他,還是她?是一個人,還是幾個人?更罔論星主本體的所在位置和真正的身份。
如今到底發生了什麼,星主居然不惜現出真身?
又一行金色的字浮現出來:“順著命輪指向前來。”
溯光只覺得掌心一熱,便看到了那個金色的命輪開始逆向旋轉,正北方向那一支發出了淡淡的光華,緩緩偏向西北方某處分野,定住,不動。
“龍,如今鳳凰明鶴已死,麒麟叛變,孔雀守狷之原無法離開——有一些至關重要的秘密,我只能親手交付給你了。
“盡快,一定要在月蝕到來之前抵達!
“否則,我不知道你還能不能…見到活著的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