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他沒有料到,暮色中歸來找他的並不是神澈本人,而是一具被邪魔操縱的傀儡身體。
那個邪魔,又是什麼來頭?…扶南心裡忽然一動,想起了那個嬰兒左頰殘留的金新月記號——那,分明就是拜月教主的表記!
據它所說,它曾經和阿澈一起,從紅蓮幽獄裡逃出,從山頂聖湖底沿著地底泉脈逆流而下,從山下墳地裡破土而出——那麼,它應該同樣也應該是被關在那個聖湖水牢裡的…
扶南回憶著那個嬰兒鬼魅般的身手,以及所操縱的白骨之劍,心下一凜:沉嬰教主!
百年來,這白骨之劍已然失傳。而他清楚地記得,在教中的記載裡,最後一個身負這一絕技的,只有百年前的沉嬰教主!
三百年前,先代的迦若祭司捨身飼魔,以永閉地底的代價放空了聖湖之水,將所有惡靈鬼降渡往彼岸——從此拜月教中再無役鬼之術。
然而一百五十年後,教中出了一個名為沉嬰的術法天才。
一般來說,拜月教自從華蓮教主以降,歷代祭司的力量都遠遠超過教主。
但沉嬰卻是個例外——她從襁褓時期開始學習各類術法,尚未學會走路的時候便學會了飛馭之術,剛滿八歲便將神廟中所有術法典籍看完。
還是孩童的她,術法能力已然能和當時的蒼明祭司抗衡!
但,她不但天資驚人,對力量的慾望也是極其瘋狂的——在神廟裡教中典籍再也不能提供給她更大的上升空間時,她開始研習苗疆民間的一些偏門巫術,從五仙教到百毒教,從占星到下毒,只要是有用的她都竭盡全力去學習。
然而,當她掌握了一切人間流傳的術法後,又進入了舉步維艱的地步。
按照典籍的記載來看,這是一切修習之人到了本身的極限後,必然會遇到的一種「知見障」,有些人從此後畢生再無法進一寸。她對於力量的追求永無止境。但俗世裡,人的力量總有極限,經常難以得窺天道。
在閉門修煉十年尚未能破障後,她竟然按照上古流傳的一種神秘血祭做法,用自己的軀體來換取更大的力量——
月食之夜,她沐浴更衣,然後在月神像前舉火燒面,舉刀斷肢,獻出了自己的眼、耳、鼻、手、足,美麗的容貌和正在成長中的身體——用如此巨大的代價,終於突破了自身的「障」。
獲得了那樣驚人的力量後,沉嬰的性格卻也由此改變。
她變得陰梟而獨斷,不顧蒼明祭司和長老們的反對,重新開啟聖湖機關,畜養惡靈和鬼降,以求靠著此處的天地之陰氣,來掌控更大的力量。
最後,她和祭司蒼明之間,終於爆發了一場決戰。
明知她的力量是不可戰勝的,但一手將她帶大的蒼明終究還是出來阻止她了。
他的奮不顧身,反而激起了她心中最強烈的悲哀和憤怒。血戰持續了一個月,那段時間內靈鷲山上空烏雲密佈,不見日光,所有月宮子弟爭相避走。一個月後,教主沉嬰重新打開山頂月宮的門,走下靈鷲山——手上,托著蒼明的頭顱。
那個一手將她從孩童教導成出色術法家的蒼明,那個多年來一直是她唯一同伴的蒼明,拜月教的第十九任祭司,最終死在了她的白骨之劍下,屍身被沉入聖湖水底。
那是拜月教歷史上,第一個死在教主手中的祭司。
五十六
沉嬰成為繼華蓮教主之後,又一位集教主祭司大權於一身的人,她支配了南疆整整二十年,對這一方土地上的一切生死予奪。然而,這一切,又何以為繼呢?
權與力的顛峰上,她的心靈開始迅速的枯竭了。
她無法控制內心黑暗面的蔓延,變得越來越暴躁殘忍,到的後來,居然只能不停地用殺戮來換取內心的平靜。在那二十年裡,聖湖裡迅速積滿了屍骨和怨靈,南疆百姓怨聲載道,連教中子民都敢怒不敢言。
然而,在黑暗侵蝕著內心的時候,沉嬰卻也清醒地明白自己面臨的處境。
「我身體裡棲息著巨大的魔物。」某一日,在失控的瘋狂下,她終於將跟隨了自己十多年的貼身侍女殺死。怔怔地張著鮮血淋漓的十指,清醒過來的拜月教教主彷彿終於明白自己做了什麼,臉色蒼白:「我身體裡棲息著魔物!…魘魔在我身體裡長大了…就要出來了…怎麼辦啊?」
左右聽到的教眾無不失色——
在拜月教的教義中,魘是和月神對立的魔,法力高強。它控制著黑暗的力量,一直在與月神爭奪著大地上生靈的命運。傳說中在一萬年前,月神為了不讓大地陷入黑暗,便用天心月輪從日神那裡借來了光,灑落大地。魘魔的本體被消滅了,但不曾死去,所以千百年來,只能藉著佔據別人的軀體來延續自己的存在。
一代又一代,它附身在人的身上,傳承著自己的力量。魘魔有著諸多追隨者,它的力量來自人心的黑暗面,所以從來不曾被消滅。傳說中每隔一百年,它的力量就會達到顛峰,開始瘋狂地反撲,甚至會吞噬掉明月,讓天地陷入完全的黑暗。
那一日,被稱之為拜月教的「滅天之劫」。
那樣的先例雖然寥寥可數,卻清晰地存在著。在過去的一百多年前,聽雪樓南渡瀾滄江時,天象便呈現出了「滅天之劫」的預兆——如果不是最後迦若祭司和聽雪樓主兩位曠世奇才通力合作,以犧牲自己的方法將惡靈引入地底永久封印,那一次的禍患將會蔓延到整個南疆!
如今,又過去了一百年,由於她對力量的極度渴望,引發了內心黑暗面的擴張——聖湖的水乾涸了又充盈;而魔,也在人心內逐漸復生了吧?
然而,在越來越不能控制自己的同時,沉嬰僅存的神智卻恪守著最後的一絲清醒。
在預言中那個「大劫」到來前夕的夜裡,拜月教最強的一任教主白衣燃香,自沉於聖湖——據說,她曾想效仿百年前祭司迦若的做法將湖水放入地底,以身做引渡盡死靈,無奈卻找不到聽雪樓主那樣的夥伴協助,只能孤身沉於湖底。
躍入湖中之前,她滴血立誓,心中的惡靈不盡,誓不出湖。
她就這樣將魔物關閉在自己的心裡,又將自己永久地關閉在了聖湖底下。
一百多年來,幾乎所有人都已將其遺忘,甚至懷疑起百年前這一事件的真實性——在拜月教中,很多關於教主和祭司的事情都是被有意無意神化的,以便於後世教徒的膜拜,例如三百年前的迦若祭司。
然而,在這樣一個鬼節的夜裡,那個蟄伏地底百年的沉嬰教主卻附身於人,驚現於世間!
返回屋內,坐下包紮傷口,扶南從窗側的暗格裡拿出一個匣子,打開,深紅色絲絨上赫然躺著三枚晶瑩的七葉明芝,馨香襲人。
這種七葉明芝只生在極陰的地方,汲取著黃泉之水長大,不見日光,和冥靈為伍。
靈鷲山雖然號稱集天地之陰氣,但也只有在聖湖底下才能尋到。然而,聖湖裡陰靈密佈,惡念充盈,採摘這種靈芝更是危險重重,幾乎每一棵都要付出人命的代價。
然而每年七月半,月宮都會派人下山送一枚靈芝,說是流光贈與他的——然而他明白,這,分明是天籟教主借此警告他,流光一直在她手上,令他不得輕舉妄動。
扶南依舊怔怔地想著這些往事,手指下意識地叩著卻邪劍,聽著叮叮的劍聲,臉色越來越凝重。牙牙受了傷,拖著一隻翅膀滿桌子亂轉,發出呱噪的叫聲。
「閉嘴!」手指猛然一敲桌面,扶南沉聲厲叱,嚇得牙牙嘎然而止,睜著黑豆似驚惶的眼睛看著主人。扶南自顧自站起身走到了窗前,沉默地望著月色中的靈鷲山,眼神閃爍。
記憶中那雙眼睛越來越清晰地浮出來,無邪純澈,隔了十年的光陰靜靜地看著他…心裡陡然有一種深而細的刺痛,宛如一根針刺入心底,有舊傷漸漸碎裂開來。
十年了…從眼睜睜看著阿澈被打入水底幽獄,已經過去了那麼長的時間。他曾經發誓要將那個孩子帶出不見天日的牢獄,然而他的力量和膽量遠遠不及;五年前的奪宮之變裡,在唯一的機會到來時,他又因為內心的怯懦,而在一瞬間退縮了。
他眼睜睜地看著紅蓮幽獄轟然關閉,卻不敢伸出手去。
十年前,五年前,兩度的抉擇中,似乎有一雙看不見的魔爪扼住了他的咽喉。
這些年來,他過著隱忍而淡漠的生活,而這樣的活著,其實和死也沒有多大的區別。
再也忍耐不住,他執劍長身而起,推開竹舍之門走出去!
他曾發誓再也不踏入月宮半步,可今日,他已然決意為了那個女孩負劍上山。
流光在山上,阿澈也在山上…那些他在意的人,都在那裡!即使月宮依然是個冒犯了必然要復出生命代價的地方,可這又有什麼可恐懼的呢?就算阿澈已被邪魔附身,他也不能眼看著她死在月宮裡!
屋外冷月無聲,一眼望不到頭的曼珠沙華在月下怒放,宛如烈焰燃起。
五十七
歸來
五更後,天色漸亮,天地一片沉寂。
忽然間,竹舍門發出一聲低響,殘燈被衣袂帶起的風猛地吹了一下,晃了晃,幾乎滅掉。
牙牙警醒,驀地睜開眼睛,嘎地叫了一聲。然而在看到來人時,卻立刻收斂了敵意,親熱地蹭過去咕噥起來。扶南卻顧不上多說,在竹榻上放下了懷裡的東西,從匣中拿出一枚靈芝,想也不想地就立刻喂到了那人嘴裡。
眼看著靈芝一接觸到唇舌就化為甘露滲入,扶南一手抵著對方背心,將真力不徐不緩地傳入。牙牙卻驚醒了,繞著桌子亂走,黑豆也似的眼睛盯著扶南帶回的那個人看,忽地大叫了一聲,飛起來一口啄下去!
不錯,這分明就是昨夜從墳裡爬出的那個女鬼!
雖然此刻她氣息奄奄,沒了半夜前那種囂張勁頭,一身白衣也被血浸成了血紅,但牙牙還是一眼認出了那張慘白無血色的臉,敵意大起。
「住一邊去!」扶南厲喝,將那只扁毛畜生趕開。
一連吃了三枚靈芝,總算挽回了一些生機,血從身上各處大穴裡流出的速度也減緩了。她佝僂著背,無法正面躺在榻上,只能側身弓著,急促而微弱地喘息。背上的衣衫碎裂,露出一個一尺高的「肉瘤」——那個嬰兒應該也同樣受了嚴重的內傷,此刻處於昏迷狀態,但手指依舊緊緊地扣著她的後頸。
扶南是在山腰的曼珠沙華叢中發現神澈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