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章

「昀息師傅已經死了。」扶南沒有將這個無望的話題接下去,只是搖了搖頭,拍拍她的肩膀:「慢慢來吧,先別想那麼多——來,我們趕快做飯,阿澈定然餓壞了。」

縹碧聽話地坐回到了火塘前,撥弄著柴禾生火。扶南挽起袖子在灶前忙碌,將白米和水放到鍋裡,然後又從園子裡拔回了一把碧綠的菜。

兩個人默不作聲地忙碌著,配合默契。在這荒蕪的墳地裡相處了五年,雖然彼此之間不是戀人般的親密,但也已然培養起了知交之間的心照不宣。

「扶南。」生著火,縹碧彷彿想起什麼,忽然間問,「你發現了麼?阿澈原來手掌上那個印記,其實是一個極厲害的符咒!——那是融雪術。」

扶南半晌才會意過來,訥訥:「你的意思是說…阿澈汲取了沉嬰的修為,所以魘魔才趁機附到了她身上?」

「沒有別的解釋。」縹碧歎了口氣,「不然百年後,沉嬰好端端的為何忽然失控出關?」

扶南想了想,卻只覺得不可思議:「怎麼會?阿澈心地純良,從不害人,怎會無端端的使出這等惡毒手法來汲取沉嬰修為?」

縹碧眉梢一挑,淡淡:「或許,只為了逃出水牢來?」

「胡說。」扶南忽地怒了,將鏟子扔到灶上,低喝,「阿澈不會為了自己逃生去害人!」

「誰知道呢?」縹碧雲淡風清地分析著,冷冷道,「不過你也知道,魘魔是不會無緣無故附身於人的!只要心裡邪念一動,魘魔就隨心而入,根植於此——如果阿澈真的如一張白紙,心裡沒有仇恨沒有陰暗,魘魔又如何寄生?」

「…」扶南被問住,定定望著縹碧,忽地冷笑,「縹碧,怎麼光顧著揣測她的過去如何如何,就不想想怎樣替她驅除邪魔?」

「我…」縹碧張了張口,想分辯。

六十四

魘魔

要怎麼說呢?這並不是純粹猜疑,而是一種…完完全全的不祥預感和寒意!在第一眼看到那個畸形少女的剎那,她心裡就浮起了一片陰雲,彷彿從阿澈背上那個扭曲的嬰兒臉上,看到了某種逼來的災難。

她在靈鷲山下五年來刀耕火種、論劍品茶的平靜日子,就要完全、完全的碎裂了。

那個剎那,她想的只是如何遠離這個禍患,而不是如何拯救。

「你的心裡才有心魔!」扶南扔下了一句話,憤然轉身而出。

她怔怔地坐回了灶前,捧住了自己蒼白的臉,望著塘裡跳躍的火苗,出神。

是否,她的心裡真有了魔?

「啊!呀!」每天清晨醒來的時候,神澈都會難以控制的尖叫,躲到了牆角里拚命晃著自己的脖子,想把背後那個東西甩下來。然而,她越是動,背後那個嬰兒就越緊地吸附著她。

她不顧一切地尖叫著,抓著自己的後背,直至筋疲力盡。

每當這個時候,扶南只能用悲哀的眼神看著這個蒼白的少女,卻說不出一句安慰的話。

阿澈還是一個孩子啊…黑暗裡她的身體長大了,但性格和神智一直停留在十年前被關入水底幽獄的時候,出落成少女的她依然有著一顆孩子的心。

她像過去一樣依賴著他,把他當成世上最親近的人,像一個孩子獨佔玩具一樣霸佔著他所有的時間。很多時候縹碧過來看他,她就毫不掩飾的流露出敵意和憤怒,小獸一樣露出鋒利的爪牙,以至於他們倆人無法說一句話。

然而如果縹碧不在,神澈便會變得很聰明乖巧,纏著他不停地問這問那,像多年前一樣撒嬌和發嗔——其實,神澈完全沒有意識到自己在做什麼,只是理所當然地以為時光還停留在十年前。

——那段她可以獨霸扶南的時間。

然而對扶南來說,這卻不是一段輕鬆的日子。多年前月宮裡動盪黑暗的生活一夜之間重新降臨,噩夢重新籠罩,令他在每個黑夜來臨的時候,都如臨大敵,無法入睡。

為了鎮住神澈身上夜晚復甦的邪魔,他翻出久已不看的術法篇章,在臥室內佈置了強大的結界,一到晚上就牢牢將神澈反鎖在房內。他還在每天晚飯中,暗自下了足夠份量的迷迭香——這樣,那個復甦的怪物也不能再憑借她的身體移動。

於是,每夜每夜,他都守在佈滿了符咒結界的房間內,膝上橫著卻邪劍,枕戈待旦。

那個畸形的邪魔時常睜開眼睛看他,露出詭異的笑,卻沒有過多的掙扎。

阿澈什麼都感覺不到,只是每晚早早的香甜入睡,第二日茫茫然的醒來。然而,她的神氣卻在一天天衰竭下去,有時候白天和他說著話,就會忽然暈倒過去。

扶南知道,那是附身其上的邪魔在一分分汲取著她體內的精氣。

那只魔物從水底下逃出後,在竹舍中和月宮內兩度被打傷,已然是元氣大傷。此刻它蟄伏不動並不是示弱,而只是在藉機恢復。等到它將阿澈的所有精神氣都吸乾,便會重新出來。

然而即便他心焦,卻沒有任何方法可以將那個邪魔從神澈身體上分開。

夜裡的時候,他偶爾也會和那個邪魔說話,比如問它的來歷和意圖。

「放出我的,是她。」那個逐漸恢復元氣的魔物面對著他的詢問,單手插入了神澈的頸椎,搖了搖她的腦袋,露出詭異的笑,發音也慢慢連貫,「我在沉嬰那個女人體內,困了上百年…她在水下,與世隔絕,斷了一切惡念…我找不到機會復甦。困了一百多年。」魔物盤踞在神澈背上,睜開一線眼睛,扯著嘴角冷笑,「幸虧這個傢伙被關到了水牢裡…才給了我逃脫的機會。」

扶南霍然抬頭,望著那只詭異的眼睛。

這,就是阿澈記憶裡消失的那一段麼?

六十五

「沉嬰寂寞了太久,一看到她就喜歡,把什麼都教給她,毫不提防。因為相信她是『善』的。」含含糊糊地,魔物笑起來了,獨手撥弄著神澈沉睡的軀體,「卻不料,到了最後她只用了一個符咒,就把沉嬰上百年的修為全數汲取!」

「哈哈哈…那時候,沉嬰的表情真有趣啊!我甚至能聽得到她心裡喀喇的碎裂聲呢。」邪魔狂笑起來,表情可怖,「那一瞬間她就垮了!枉她百年來辛辛苦苦壓制心裡一切邪念,持守心裡的準則,可到最後,還不是不堪一擊?」

看著那個邪魔在神澈背上狂笑,扶南下意識地握緊了劍,感覺佩劍幾乎是要躍出劍鞘來。然而內心裡卻是一陣猛烈的顫動:果然是阿澈汲取沉嬰的修為,放出了魘魔!

那麼…她的心裡,是否也有著陰影?

慢慢說著,那個嬰兒的眼睛逐漸閉合,在射進來的天光中沉沉睡去。

「咦…」天已然亮了,神澈醒來的時候,正看到扶南凝視的眼睛,不由脫口叫了一聲,蒼白的臉頰上浮出淡淡的紅暈,「你…看我做什麼?」

隨即察覺,她臉色重新雪白,慌亂地重新蹭到牆角,將背後那個畸形的怪物掩蓋。

然而力氣已然不夠,只是這樣一個小小的動作,就讓她不停的喘息,臉色慘白。

「阿澈…」扶南輕輕歎息了一聲,撫摩著她漆黑的長髮,想說什麼又終於沉默。這樣的衰竭速度…很快,她就會枯萎、死去吧?可憐她在不見天日的水底渡過了十年,此刻好容易逃脫,卻旋即面對著死亡。

想著想著,他的手再度握緊了卻邪劍,感覺內心有什麼在躍躍欲動。

但神澈卻感覺不到他的焦慮,只是一味的歡喜,唧唧喳喳:「扶南哥哥,今天你不出去了吧?陪著我在這裡玩跳房子,好不好?」

「跳房子?」扶南不知道在想一些什麼,只是隨口反問。

「嗯!」神澈興奮地點頭。她完全不記得是誰教給她這個,但卻依然牢牢地記住了跳躍的每一個細節。

「別亂動了,阿澈,你好好休息,養足精神。」扶南將她按回到榻上,搖搖頭,彷彿下了什麼決心,眼神一瞬間亮的可怕,「我出去一下,日落前就回來。」

他按劍而起,眼神雪亮。

不行…實在是不行!他要去殺人…就算對方素不相識無怨無仇,他也要殺!就算無法保證魘魔會如約放了阿澈,他也要試一試!從來他都是個優柔懦弱的人,很難恪守自己道德的底線。那麼,今日就讓自己再違反一次原則,又如何呢?

「不行!」看到他起身,神澈卻有些生氣,「陪我啊,不許出去!」

「別鬧,我要去做一件要緊的事。」扶南眉間有些煩亂,粗暴地將她按回到榻上,「給我乖乖的呆著,別亂動,我很快就回來了。」

「你弄痛我了!」手腕上起了一圈烏青,從未被這樣對待過的神澈委屈得有點憤怒起來,瞪著他,扯住了衣角不肯放,「去幹嗎?去找縹碧麼?…不許去!不許扔下我不管!」

「別鬧了!」殺氣在心中浮動,扶南一聲斷喝將衣角割斷,轉身而出,「有要緊事要做,我很快就會回來!」

衣角一斷,失了重心的少女跌倒在榻上,許久沒有動一動。

「要緊事?哈,要緊事…」低低的話從榻上傳出,不能分辨是神澈嘴裡說出,還是背後那個嬰兒,神澈從榻上霍然抬頭,眼神凌厲。

她沒有發現,自己不知何時已然變得分外的敏感猜疑和不可理喻。

不過是過了幾日,外面的曼珠沙華已經開始枯萎了

一座座墳塋之間,彷彿是紅潮退去,留下狼藉的滿地殘紅。

扶南穿過那些正在凋零的紅花,往靈鷲山上走去,衣襟拂著一朵朵小小的火焰。在走到墳場邊緣的時候,他回頭忘了一下北方——那裡,墳場的盡頭有一座孤零零的小屋,是縹碧的居所。

《曼珠沙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