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十九
他一直都想問那個被關在幽獄裡的師傅——祭司的生命裡,是否會有這樣扯不斷的塵緣?而師傅的漫長一生裡,是否也經歷過這樣的事情,又該如何對待。
可惜,那個孤傲怪僻的師傅,已經被他和天籟合力永遠禁閉在了聖湖的深深水底。
他沒有了引導者,沒有了可以解答這個疑問的人,他無從應對,只能任憑心頭那一點不肯熄滅的殘念頑固地掙扎,最終燎原。
這些年來,他一直用紙鶴傳書與她聯絡,暗地裡允許愛書如命的她出入朱雀宮,一次次的往返借閱典籍,提問解答她的疑惑——這一切,其實只是為了讓這顆珠子、不過早地從他生命的絲線上斷去吧?
說到底,在某一處,他的優柔懦弱、遠勝於扶南啊。
流光走在曲折的遊廊上,從袍袖裡摸出了一枚赤色的藥丸,凝視了片刻,終於平靜地將其納入口中——這一切,終究該由他來做一個了斷。
子夜,稀疏的雨再度轉密,打在墳墓間已經開始漸漸凋零的紅花上。
然而,一滴滴落下的血、卻將那些殘花澆灌得重新鮮艷起來!
血跡從墳地北側一直延伸到中心,然後就進入了膠著狀況,無法繼續往月宮方向延伸一步,只是反覆的在原地來去灑落,直到將那些曼珠沙華都染成血紅!
「嚓」,只是稍一遲緩,一根尖利的白骨從肩頭冒了出來,白森森的尖端滴著血。
扶南一個踉蹌,手中的卻邪劍幾乎落地。看來,是逃不過了…而這樣的一擊,已經摧毀了他最後的一絲體力。他死死望著神澈,不相信只是離開了短短半日,她竟然會變成了這個樣子!
「咯咯…很不錯嘛,居然能撐那麼久,」那個白衣少女緩步從曼珠沙華中走來,望著他笑,「是白帝一路的劍法啊…真是想不到,驂龍四式還留在人間?」
她的手裡,握著一支森然白骨,尖端滴下血來。
「阿澈!」他用劍撐著身子,再度嘶聲喚,「你到底是怎麼了?」
「阿澈?咯咯…她死啦!」白衣少女詭異的笑了起來,眼睛是淡淡的紅色,抬起手按在自己的心口上,「已經在這裡死了!你再叫也沒有用了,她聽不見了。」
「你、你這個魔物殺了阿澈?!」扶南咬著牙,不知哪裡來的力氣,霍地反手拔出了貫穿他身體的白骨,重新抬起了卻邪劍,厲喝。
「螳臂當車…你又能怎麼樣?這是神澈的軀體,你敢下手麼?」魘魔輕蔑地笑,白骨之劍揮起,唰的一聲刺向扶南心口,「別擋路了!殺了你,再殺了朱雀宮裡那人,我就可以去神廟裡了…哈哈哈!」
那一劍刺破了空氣,帶著絕決的殺意洞穿他的心臟。
劍尖刺破了心口。然而,那快若雷霆的一劍,卻在生生頓住了,不停顫抖著。
白衣少女臉上原本的大笑表情凝滯了,迅速轉過幾種不同的表情,眼裡的紅光漲了又退,手臂僵直地發著抖,彷彿有無形的力量在爭奪那柄握在手中的白骨之劍。清麗的臉扭曲得可怕,嘴巴幾次張了張,卻說不出一個字。
最終,在眼裡紅光退去的瞬間,掙扎著,張嘴吐出了幾個字:「扶南,快逃啊!」
在她眼光變幻的瞬間,扶南霍然明白了,脫口:「阿澈!」
——那,是被魘魔吞噬了的神澈,在軀體內拚命地爭奪著控制權!
他來不及多想,足尖一點,退後三丈,從那柄白骨之劍下逃離,只覺心口依然刺痛。他轉頭就往月宮方向奔去——必須要找到流光,如今只有他,才有制住這個魔物的把握!
然而,剛走出這片墓地,踏上石階,他耳邊忽然聽到了一聲冷笑:「想逃?」
那聲冷笑起的時候,尚在幾十丈開外,然而短短一聲的末尾已然近在耳畔。他來不及回頭,背後一陣劇痛,重重一個踉蹌跌倒在地。
一根白骨閃電般地掠到,穿透了他的肩膀,將他釘在了墓地邊緣。
劇痛讓他幾乎昏死過去,眼角卻看到了那雙白色的繡花鞋輕盈地踏步而來,上面繡著兩朵怒放的紅花,一邊走一邊低罵:「該死的賤人,還想放他逃麼?自不量力!我就用你的手殺他,讓你看著他怎麼死的!」
血紅的手掌揮出,白骨之劍從他身體上反跳而出,帶起一串血珠,躍入魘魔手中,然後在長笑中劃出一道弧線,斬向他的頸部。
「喀」,忽然間,輕輕一聲響,白骨在半空中被攔擊,裂縫如菊花般延展。奇怪的是,沒有任何東西攔在劍上,周圍也沒有一個人影——白骨之劍,就這樣被無形的力量截住。
「誰?」魘魔抬頭,厲叱。
話音未落,她的心口忽然濺出了一朵血花!
八十
「化影術!」魘魔急退,驚駭地低呼——那是拜月教中最高深的術法,和「指間風雨」、「枯榮手」並稱「三大正術」之一。記憶中,只有祭司才能修習到這樣的境界!
昀息已死,她因此肆無忌憚。然而,拜月教中,竟尚有祭司?
魘魔驀地一驚,忽然明白過來:難道,竟是朱雀宮中那人又來了?
「走!」與此同時,扶南聽到了一個字傳入耳中,身體一輕,已經被人拉起,往台階上一推,「縹碧在朱雀宮!你帶著她去神殿,那裡安全!」
流光?終於聽出了那個聲音,他乍然一喜。
血不停地從全身上下的大小傷口中湧出,他知道自己的體力已然不能再支撐,來不及多想、便依照流光的吩咐往月宮神廟方向奔去。剛走了幾步,忽然停下了腳步,回顧向雨絲深處——他走了,可流光呢?
「走!」只是一遲疑,虛空中又傳來一聲低喝,不容分說,「是兄弟的,馬上走!」
扶南感覺到有人在虛空中猛推自己一把,毫不容情。他心知自己留下也只有拖累的份,便趁著還有一絲力氣,咬牙奔向朱雀宮門。
「嘻…你還是別再出聲了。」白衣少女卻沒有追擊,從猝然被襲中定住了神,嘻嘻冷笑起來,「所謂的『化影』,也不過是靠著極快的身法來保持。你多說一個字,凝聚的『氣』就散一分——不過,也好,就讓我看看朱雀宮裡的、究竟是何方高人?」
夜雨中,彷彿一陣風忽然歇止了,火紅的花間果然浮起了一個綽約可見的人形,長袍垂發,襟袖飄搖。側頭冷然看過來,帶著凜冽孤傲的氣質。
第一眼看到那個人,魘魔忽然怔了一下:奇怪…這個人,似乎在哪裡見過?
並不是指面目熟悉,而是他身上的那種「氣」裡,有熟稔的感覺。
然而這個念頭一冒出來,她又搖了搖頭,將其否定——怎麼會呢?被關入水底後,自己已有上百年不曾見過人世一切。而眼前這個男子、分明只有二十許的年紀。
「能用化影術截擊我,令我受傷,已非凡人能為。」魘魔望著這個顯出身形的白衣男子,有些不可思議,「你是拜月教的新祭司?」
來人微微搖首,指指額頭——光潔的前額上,並沒有象徵著祭司身份的額環。
「前祭司昀息之大弟子流光,奉月神之命,守護月宮。」他淡淡說著,內心卻是不敢放鬆分毫,將所有靈力凝聚在手指之間。
「昀息的大弟子?」魘魔喃喃,忽地問了一個風馬牛不相干的問題,「你可會噬魂術?」
流光一時未曾會意,脫口回答:「會。」
「我明白了…原來是你!」魘魔忽然大笑起來,恍然大悟,擊掌,「原來,那個每日化為惡靈下到水底吞噬昀息的,就是你!難怪如此面熟、難怪有如此力量…好毒的弟子,真是好毒的弟子!」
「真是合我胃口啊!你身上,有一種和昀息相似的『惡』的氣息呢!」她興致勃勃地望著對方,大笑擊節,忽然提議:「我們來做個交易吧,如何?」
流光被她那番大笑刺痛,臉色瞬變,在她說話間已然抬手,手指間閃爍著靈力凝聚的藍色火焰,正要做雷霆一擊,忽然間卻頓住了——
魘魔的手裡,居然握著一件他夢寐以求的東西!
「怎麼樣?這是月魄,能全面提升你的力量,讓你成為真正的祭司,擁有和昀息一樣的力量!」額環在手中閃耀,魘魔嘴角浮出笑意,對著流光慇勤提議,「我入主月宮,你來當我的祭司,我們一起來支配這個南疆!這個交易不錯吧?」
頓了頓,她補充:「當然,我可以不殺扶南。」
密雨中,流光沒有說話,但是眼睛卻沒有離開她手中的那件寶物,眼神變了數變——是的,那是歷代祭司的神器,號稱拜月教三寶之一。沒有月魄,就算他像如今這樣再苦修十年,也無法成為真正的祭司。
「先給我…」喉頭聳動了一下,他澀聲吐出一句話,伸出手去。
「哈哈哈…你果然比扶南那小子識時務!」魘魔大笑起來,得意洋洋地抬起手,給他加冕——那個流動著寶石輝光的額環下,藏著可以控制人神智的傀儡蟲。
被權力引誘的人,在戴上這個額環後終將成為權力的傀儡。
流光低下頭去,讓這象徵著祭司地位的額環落到他發上。
「喀」,忽然間,魘魔得意的笑聲中斷了。
她不可思議地低下頭,望著那只穿透了心臟的手——毫無預兆地、流光在低首時猝及不妨地出手,在一瞬間就洞穿了她的身體,一把將她的心臟捏為齏粉!
八十一